(九十)直搗黃龍

三年後的正旦清晨,沈太後牽著幼帝去向太皇太後的宮中拜賀問安,侍立在太皇太後身旁的阿狸恭恭敬敬向皇帝和太後行禮。

“阿狸隻比陛下大一歲有餘,跪拜、問安已很有模樣,還是太皇太後教養得好。”沈太後笑道。

幼帝正是坐不住的年紀,起身想去尋堂兄玩耍,卻一把被按下,沈太後看著他的眼神格外嚴厲,一字一句道:“陛下,坐好。”

他向來怕母後責罵,隻得依言而行。

聶棠對沈家恨之入骨,自然見不得這對母子,也不接她的話,冷著臉一副攆人的神情。

阿狸卻乖覺,又作了個揖:“太後謬讚,阿狸不敢與陛下並論。”

翠蟬也知太後不願在此多留,適時提醒:“太後,元日朝會還有半個時辰,請您和陛下移步天明宮。”

出了宮門,幼帝問道:“母後,為何不讓我和堂兄玩耍?”

“他是你的臣子,隻能向你俯首跪拜,豈能以下犯上同你嬉鬧?”

他似懂非懂:“那誰能與我嬉鬧?”

沈太後停下步伐:“誰都不能。你是皇帝,應規行矩步,為臣民典範。”

她看向一臉迷茫的稚子,歎了口氣:“朝會上你無須多言,安穩坐著便是。”

她與幼帝共乘鑾駕,想著三年前自己懷抱繈褓光明正大地坐在高位,頭一次俯視群臣的場景。當時,她以幼帝無法獨坐為由拒絕了垂簾的提議,可眼下她又要被逼到簾子

後麵。

這三年朝政諸事由做了丞相的沈欽總攬,沈太後因代皇帝發號施令,也能參與其中。

今後若是由沈欽獨自麵陳皇帝,那皇帝就會成為沈欽的傀儡,沈欽要他說什麽便說什麽,沈太後就再難插手前朝,困在後宮束手無策。

她皺著眉沉思,在自己阿耶的眼皮下培植自己的勢力難如登天,她隻能先從姑母所在的孫家入手。阿娘死後,她在孫家長大,與外祖辛家來往漸少,如今也該拾起來。

她看向身旁的幼帝,擠出笑來:“明日各家女眷進宮謝恩,有好些小郎君、小女郎,你可與他們在一處說話。”

眼下她能做主的也隻有後宮之事,若是分別向辛家和孫家暗示有意立後……她笑得越發和藹:“有兩個小女郎明日帶來你見見,一個是辛家五娘令修,一個是孫家阿萱。”

幼帝連誰是誰都分不清,但還是點了點頭應下,又問道:“阿舅家的妙容也來嗎?她上回帶的糕點好吃,宮裏沒有。”

沈太後聽他提起阿兄家的女兒,臉色陰晴不定:“怎可隨意食宮外的糕點?”

“阿舅還說要帶我出宮去玩呢!不過妙容說她歡喜來宮裏。”

沈太後默然半晌,隻說了一句:“那便來。”

元日朝會上,太後同幼帝一道接受百官獻禮賀拜,她看出侍立一旁的沈欽的臉色不大好。

宴樂開始後,沈欽在天明宮後殿私下同沈太後說:“不僅今日元日朝會他

林濟琅缺席,連三年一期的京察竟也托詞臥病不至,恐怕生了異心。”

“我早同您說過,夏末巍州出兵雍州時傷亡無幾,正麵的仗都沒打上幾場,捷報上還敢寫雍州軍望風披靡,顯然是敷衍了事!”沈太後冷笑道。

沈欽瞥了她一眼:“如今倒先知先覺了?若非你當初執意與那林濟琅立下盟約,巍州哪會有今日兵肥馬壯?”

沈太後心中冷笑:立此盟約、做了這名副其實的太後也難爭得半點實權,若是沈鈴之子繼位,豈有我立錐之地?麵上卻憂心忡忡:“那依阿耶看,該如何是好?”

“命巍州再次出兵,若是不肯,便無須再忍。待春日雪融,京城和萊陽府的水師向北逼近巍州,陳兵五萬,諒他林濟琅也不敢貿然動武。”

行軍打仗的事沈太後不懂,但論攻心之術,她頗有心得。

“嘉王還在巍州,給阿狸畫兩幅畫像,一幅送都督府,一幅送到嘉王住地。”

沈欽略想了想,明白她挑撥的用意,點點頭:“如此一來,巍州便不好打著擁立嘉王的名義起兵,隻能背上造反的名聲。”

巍州自然不肯再聽號令出兵雍州,當阿狸的畫像送到時,淳筠懷中抱著半歲的女兒琬華,淚潸潸落下。

“他們真敢對阿狸動手?”

嘉王看著她瀕臨絕望的眼神,不敢打破她最後一絲念想:“有我母後在,定會護住阿狸。”

淳筠低頭看著畫像上坐在案後翻看書

卷的阿狸,喃喃道:“我們離開時他與琬華一般大,眼下竟已習字念書。何日……何日才能聽他喚我一聲阿娘?”

嘉王不忍見她傷懷,可如今寄人籬下才保住夫妻二人的性命,又添了琬華要費心照料,還能強求何事?

“宮中送來這畫像,便是要挾我們不得為巍州張目,可天下大勢又豈是你我二人可左右?即便我拚死去都督府阻攔,又能如何?”淳筠摩挲著畫像,雖是痛心斷腸,但她不得不清醒。

門外傳來林翡的聲音——“怎會要你至都督府拚死阻攔?”

嘉王夫婦轉過身,見林翡牽著小英娘走進門來,後頭跟著晏如陶。

小英娘嘴甜,笑盈盈地喚他們:“阿伯、阿嬸。”

淳筠抱著琬華,隻得抬起手臂以衣拭淚,應道:“英娘來了。”

婢子接過她懷中的琬華,英娘跟過去看小阿妹,林翡這邊才說起正事。

她取出阿狸的畫像:“今晨送至都督府,我與阿耶、阿兄商議過後便來尋你。”

淳筠接過,與她收到的那幅幾乎一樣,低聲道:“宮中人送來時,說了還有一幅送去了都督府。”

“並未告知我有兩幅。”林翡微微一笑,“若我不來,你便知我們是為了私心有意瞞著,由此生出隔閡來,宮中再要挾你暗中打探消息就容易多了。”

淳筠慚愧地點點頭:“我該先想著與你們商議。”

林翡走上前攥住她的手:“愛子之心,人皆有之。若

是英娘遇險,何等失範乖謬之事我都做得出來,又如何不懂阿姊所想?我亦不願阿狸傷到絲毫,今日前來便是為安你的心。”

“現如今任冗從仆射的沈權不過掛個虛名,為著進宮方便。平日巡邏守衛之事多由李獻負責。他是淩赫舊日親信,從前在虎賁,去年才在淩赫授意下攀附沈權。宮中戒備森嚴,待夏日至行宮後,李獻便會趁機將太後與阿狸送往較近的荊州。”

淳筠聽罷眼睛一亮,晏如陶接著說道:“巍州、欽州近日都忙著春耕,不會貿然出兵。你先假意屈從,遞些信進宮,穩住沈家,好讓他們放鬆對太後與阿狸的監視。”

淳筠連連點頭,眼裏又湧出淚來:“多謝你們……還惦記著太皇太後和阿狸……”

晏如陶和林翡相視一笑,說道:“你們夫婦是我們多年至交,怎能不設身處地為你們想?若不以誠相待,豈不是真被那奸人挑唆了去?”

嘉王看著逗哄琬華的英娘,露出欣慰的笑來:“待她們長大了,也會是至交好友。”

七月末,聶棠和阿狸在李獻等人護送下到了荊州,同時,荊州叛亂的消息也傳到了京中。

聶棠在荊州見到薛銀和淩稚君時,恍若隔世。

三個已至不惑之年的女子在深宮裏耗盡青春,從前你死我活的仇敵,如今重逢時相對難言。

聶棠不知與她們說些什麽,隻好看著薛銀道出最直白的話:“你還是這般暢意

自在,不似我……”

“離了宮,誰都暢意自在。”薛銀說道,麵容舒展,笑得毫無芥蒂。

“如今,你也從那牢籠中逃脫出來,餘下的年歲就莫再為難自己。”淩稚君說著,給聶棠斟了一杯茶。她比薛銀留在宮裏的時日長,知曉聶棠做太後時的不易。

聶棠捧起茶杯,這茶比宮裏的貢茶成色差了不知多少,可她喝起來卻品出幾分甘甜滋味。

薛銀站起來拍了拍手:“今日我便下庖廚,露上一手,也算是給你接風洗塵。”

聶棠怔了怔,她從未下過庖廚,也未嚐過薛銀的手藝,隻默默點了點頭。

待夏日的蟬鳴漸漸消散,來荊州接聶棠和阿狸的人也到了。

李承等人被迎進薛家酒肆時發覺掌櫃的是淩瑤華,還是那般熱絡:“貴客遠道而來,二樓雅間請。”

門一打開,林雪青和阿慕立刻撲進李承懷中,一個喚著“阿峻”,一個喚著“阿兄”,李宣威拈須笑看著。

淩赫瞥見李承身後女子的水藍色裙角,緩緩放下手中的茶。

阿鸞迤迤然走至眾人麵前,同聶棠和阿狸問好,輪到淩赫時,她笑意不減:“淩郎君好。”

淩赫微微頷首:“路上可還順利?”

“從雍州地界過,還算安全。”阿鸞垂了垂眼,“路上風景尚佳,天氣雖熱了些,總好過從前不是趕路就是逃命。”

淩赫經她一說,想起她幼年在巍州,後來隨父赴京,不久就入了宮,之後便是數

年坎坷,想來未有機會好好看看河山。

“如今又起戰火,待天下太平,小娘子再暢遊各州山水。”

薛銀領著手捧食盤的婢子進來後,一見阿鸞便從懷中掏出一遝紙來:“你阿姊生了英娘後怎的這般嘴饞?新菜譜都寫好了,照著做就錯不了。”

阿鸞笑著接過:“多謝,是我想著精進廚藝,才托阿姊向您討要菜譜。”

薛銀“哼”地笑了一聲:“你精進了廚藝,難道不是進了她的肚?不必替她遮掩,我在普明寺中烤鵪鶉時,你阿姊就能一口氣吃四隻!”

眾人哄笑起來,遠在巍州練兵的林翡摸了摸耳朵,嘀咕道:“怎的這麽燙?”

淩赫等人送他們出州城時,阿鸞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小聲說道:“你說的,‘待天下天平’。”

淩赫蹙了蹙眉,不知她所言何意。

阿鸞歪著腦袋,踮著腳抬手撫平他皺起的眉頭:“‘待天下太平’,你陪我暢遊山水。”

“我並非……”

阿鸞搖了搖頭:“三年來,我已想明白自己的心意,這才來了荊州。淩赫,我等你的消息,多加保重。”

四輛馬車消失在馳道盡頭,淩赫轉過身同眾人告辭,騎馬去軍營調度士兵,炎炎夏日裏,他卻想著三年前風雪中的人。“心意”這回事,他向來心底清楚卻不告於人。

嘉王夫婦與聶棠、阿狸團聚時,巍州、雍州與荊州的軍隊一起向萊陽府進發,短短三日便攻破,直逼淩

霄關。

林翡帶領欽、巍兩州一萬三千名女軍,越過河灘,到達舊日與淩赫決戰的西口。時移事遷,昔日交戰三方竟成了同盟,實在是世事難料。

因阿鶴將鍛造宿鐵之法傳授給楊、陸幾家兒郎,鑄鐵作坊三年來造了數不盡的刀槍盔甲,女軍中也有兩千人成為“鐵甲飛騎”,衝鋒在前。

朝廷傾盡全力,集結八萬重兵和一萬水師堅守淩霄關,盡管巍州、雍州攜帶攻城重器,還是耗費了兩個月有餘才破了淩霄關。

三州軍隊順小連江而下,在十一月末攻破京城。

沈氏全族逃出京城,連同沈太後和幼帝一起不知所蹤,其餘士族雖擁有數千部曲,卻也毫無抵抗,甚至還在宮門口笑臉相迎林翱等人。

林翱也沒下他們的臉麵,畢竟剪滅士族勢在必行,不急一時,殺幹屠淨並非良計。

深夜,她與晏如陶在點滿燈燭的宮室中,清點著從宮裏和沈家搜繳出來的書卷文籍。

晏如陶拎著一卷竹簡笑道:“丈人兄領兵巡視京城,李擎和陳遜理著金銀珠寶,淩赫核對三將六軍的名冊,唯有咱們在書簡紙堆裏看得頭暈眼花。”

“士族的底細都藏在這些裏頭,要想拔除幹淨,非得盤根究底不可。”林翡翻著翻著,突然眼睛一亮,衝晏如陶揚起手中的書冊,“《金烏槍法》!”

兩人頭碰頭翻閱起來,晏如陶笑道:“應是聶家倒台後,沈家搜刮來的,倒成全了你

的夙願。從前那本被一把火燒了,你抱憾許久,有天夜裏你說夢話我還聽見‘金烏’二字。”

林翡笑得臉都紅了:“實是意外之喜!上頭還有定國長公主的批注……”

她一頁頁翻看,像是隔著數十載與那位同樣英勇善戰的定國長公主神交,忽地想起年少時阿兄曾說,以定國長公主為楷模,來日興許能做個“鎮國將軍”。

“阿適,無論誰當皇帝,我要做鎮國將軍。”她合上書頁,眼中閃著明亮的光。

晏如陶看著她的雙眼,摸了摸她的鬢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