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一章 伴駕(一)

雒陽,周王都。

昔日繁華的王都早已在幾十年前化為一片灰燼。

今日之雒陽,已非東周之雒陽,而是大秦之雒陽。青灰色高大巍峨的夯土城牆,在陽光中透出一股莫名的蒼涼雄渾氣。獵獵飄揚在城門樓上的蒼龍大纛,似是訴說著雒陽往昔的威嚴。

許是那千古一帝將臨,雒陽城給劉闞的感覺,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如果說,上一次他看到的雒陽,隻是一座繁華而喧鬧的城市,那麽這一次,雒陽透著王氣。

不知為何,從進入雒陽城的那一刻起,劉闞的心情,莫名沉重。

李由把他安排在驛館之中,而後就忙著接待始皇帝車駕的前哨人馬。始皇帝會在正午時抵達,昨夜宿穀城,但前鋒人馬,已經抵達雒陽。作為三川郡郡守,雒陽的主管者,李由必須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迎接王駕的到來。於是乎,他也顧不得去招呼劉闞等一行人了。

卯時,劉闞就接到了通知,在雒陽城外,雒水河畔迎駕。

不僅僅是劉闞,包括李由在內,所有的雒陽官員,還有雒陽臣民,都要在雒水河畔等候。

劉闞帶著劉信,垂手立於雒水河畔。

已經入冬,天氣非常的寒冷。滾滾的雒水,已經出現了結冰的現象,不時有河水卷著冰碴子,呼嘯而過。

兩千年後……

黃河幹涸,洛河水絕。

劉闞前世曾來過這個地方。

那時的雒水,已經變成了一條時斷時續的小溪,那裏還有半分今日所見到的雄渾氣魄?

人常說,黃河是中華的母親河。雒水作為黃河的一條支流,有著大河東流去的磅礴之氣。

看著眼前的這條河流,劉闞才能感受到,華夏民族原本應該具有的氣概。

“二叔,二叔!”

劉信甕聲甕氣的喚了劉闞幾聲。

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耳邊隻聞聽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

不知不覺,已到了正午。遠處官道上,出現了獵獵飄揚的蒼龍旗,卻是始皇帝的車駕,到了。

大小官員,雒陽百姓,紛紛跪下。

劉闞帶著劉信,也跪在河畔,匍匐垂首。

雖然挺討厭這規矩,但入鄉隨俗,劉闞還真的不敢去標新立異,站在那裏。

威武的號角聲,在蒼穹回**。

一隊隊車仗駛過了雒水,正當中一輛禦輦,突然停下來。從車輦中,走出一身穿龍袍的男子。

刹那間,山呼萬歲的聲響更加恢宏,引得雒水也為之息聲。

劉闞偷眼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想來,車轅上站立的男子,就是那千古一帝吧。隻是距離有點遠,讓劉闞多少有些看不清楚。

之所以吃驚,是因為始皇帝的膽略。

誰不知道,六國餘孽處心積慮的想要殺死他,可他還敢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出現在眾人視線裏。是狂妄,亦或者說,是一種帝王的驕傲!從這一刻起,始皇帝似乎是在向那些心懷叵測的人發出挑戰:朕,就在這裏……有本事的話,就過來動手吧,朕,在這裏等著你們。

劉闞忍不住暗自讚歎一聲:真雄主也!

歡迎慶典,大約持續了盞茶光景,車仗徐徐而行,駛入了雒陽城中。

作為奉召官員,劉闞被李由加上,在車駕的最後隨行。早在始皇帝第一次巡狩東方的時候,雒陽城就開始修建行宮。是在東周王都的舊址上,重新建起一座宮殿。規模比之鹹陽宮要小了很多,不過在其他的方麵,卻完全是依照鹹陽宮的格局建造。此時,緊閉的宮門大開。

“二叔,肚子餓了!”

站在宮門之外,劉信拉扯了一下劉闞的袖子,低聲的抱怨了一句。

也難怪,從早上到現在,可說是水米未進。始皇帝入洛陽宮之後,除了隨同始皇帝從鹹陽而來的官員入宮之外,宮門外還有幾十個官員,等候著始皇帝的召見。有文有武,一個個神情肅穆,垂手而立。看這些官員身上的印綬,劉闞也隻能苦笑,他的官位,怕是最小。

也就是說,如果始皇帝要召見他的話,怕是要排在最後。

當然了,也可能不會召見。

畢竟始皇帝會在雒陽停留十日,在這十天之內,說不定什麽時候才會想起劉闞這麽一個人。

但是在始皇帝未下詔讓他們散去之前,劉闞隻能在這裏等待。

“信,再忍耐一下!”

劉闞輕輕拍了一下劉信,“等一會兒散了,二叔帶你吃雒陽的美食,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劉信很聽話的點點頭,不再出聲。

但劉闞卻知道,這小子怕真的是餓壞了。否則以劉信的那種性子,不到受不了的時候,決不可能開口。隻希望始皇帝快點下詔散了吧……否則連劉闞自己,都覺得肚子餓的頂不住了。

看看那些垂手而立的官員,劉闞不禁暗自欽佩。

居然一個個好像兵馬俑似地,一動不動。做官,看起來也是要學習的,這種功夫,可不好磨練。

劉闞心裏胡思亂想。

時間,卻在不知不覺中過去。

宮門外的官員,少了一半……而天色,卻已經漸漸的暗了下來。

就在這時,宮門大開,從宮中走出一名黑衣內侍。

年紀大約在四旬靠上,身材高大,體型健碩。一雙細長的眸子,五官周正,倒是一表人才。

隻是下巴上光禿禿,身上少了一種陽剛之氣。

站在宮門外,這內侍尖聲喝道:“陛下有旨,詔泗水都尉劉闞,覲見!”

劉闞嚇了一跳,雖然已經有了些心理準備,可是卻萬沒有想到,始皇帝會在抵達雒陽的第一天,就召見他。也難怪,這宮門外麵,還有十幾個大秦官員,品秩看上去,可都高於劉闞。

不過劉闞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恭聲道:“臣,劉闞,接旨!”

“你就是劉闞?”

那內侍上上下下打量了劉闞一番,陰陽怪氣的問了一句。估計,也不是有意為之……太監嘛,說起話來總是少了些陽剛之美,在別人聽起來,自然感覺不舒服,劉闞當然也不例外。

恐怕,這也是大多數人討厭太監的原因之一吧。

至少在劉闞看來,這內侍的語調語氣,不泛有拿捏的味道。心裏多少有些不快,但言語之間,還是顯得非常恭敬,插手行禮道:“下臣,正是劉闞。”

“隨灑家進去吧,陛下等著見你呢。”

內侍陰著聲音,說了一句之後,轉身往裏走。

劉闞連忙開口道:“這位……”

話到嘴邊,劉闞卻說不出話來了。叫‘公公’,這年月似乎還沒有這樣的叫法;可不叫‘公公’,劉闞又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這稱呼上的事情,可是要小心一些。太監本身就是個不完整的男人,心裏不免會有這樣那樣的扭曲。若是因為一個稱呼而得罪了對方,未免不值。

好在,內侍倒也機靈,似乎知道劉闞的難處。

當下微微一笑,“灑家中車府郎中令趙高,劉都尉可稱我為趙郎中!”

啊呸……我還叫你趙大夫呢!

慢著,趙高?

劉闞心裏咯噔一下,不由得再仔細的打量了一下這個內侍。他就是趙高?那個指鹿為馬的趙高?

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在後世臭名遠揚的大太監,可劉闞卻不得不打起了幾分小心。

論品秩,趙高的官位比劉闞第一級。

但是論地位,劉闞拍馬也追不上這位禍國殃民的家夥。

他忙上前一步,低聲道:“趙郎中,能否讓下臣和隨從說上一聲?您也知道,下臣那些隨從多是粗人,沒有見過太大的世麵。”

對於劉闞恭敬的態度,趙高倒是很受用。

“那快點,莫讓陛下等著。”

就這樣,劉闞在許多官員嫉妒的目光中,走到劉信身邊,低聲的交代了幾句,讓劉信在這裏等著。

然後,他隨著趙高走進洛陽宮中。

一路上,兩人沒什麽交談。劉闞在後麵,看著前麵健步如飛的趙高,頗有些感到怪異。後世電視劇裏的太監們,走起路來都是夾著腿,邁著小碎步,看著要多別扭,有多別扭。但這趙高,似乎顛覆了劉闞對太監的認知。他走起路來很快,大步而行,甚至一步,頂的上一些人兩步。

並且,從趙高那頗有頻率的步履之中,劉闞看出他也是一個武藝高強的人。

趙高的武藝很厲害嗎?

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要當太監?

懷著這樣的疑惑,兩人來到大殿前方。

洛陽宮的大殿,金碧輝煌,比之鹹陽宮不遑多讓。趙高停下了腳步,示意劉闞不要再走了。

“劉都尉,且在這裏侯旨。”

說完,趙高頭也不回,循著台階噔噔噔,健步如飛,眨眼間就沒入了燈火通明的金鑾寶殿。

站在台階下麵,劉闞可以聽到大殿中隱隱約約傳來的聲息。

似有絲竹之聲,並且飄來誘人的飯菜香味……

始皇帝正在宮中,和臣子們用膳。想到這裏,劉闞不由得心中苦笑一聲,咽了一口唾沫。

要召見我,又讓我在這裏瞪著眼睛聞飯香,實在是,實在是太過分了!

可誰讓那大殿裏麵坐著的,是千古一帝?

劉闞心裏雖有不滿,但是卻不得不忍耐著,老老實實的在台階下站立,等候著始皇帝下詔。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了……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洛陽宮中,刮起了一陣小風,讓劉闞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蟬。

這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饑寒交迫,大致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劉闞現在倒是羨慕那些在宮門外侯著的官員了……在洛陽宮外,至少可以活動一下。但在這宮裏,他一動也不敢動。雖說老秦的規矩,遠沒有後世皇宮中那般繁瑣,可萬一惹得誰不高興,那就是掉腦袋的罪名。宮殿裏,坐的可是秦始皇。

而且,劉闞隱隱感覺到,似有數道目光,在暗處凝視著他。

不敢亂動,也就越發的小心。

劉闞足足在殿外站了大半個時辰,隻聽一陣腳步聲傳來,李由從大殿中走出,循著台階而下。

“劉都尉,隨我回去吧!”

“啊?”

“陛下今天有些疲乏了,就不見你了……你先回去,在驛館中住下。過些日子,自有旨意給你。”

這算是哪門子事啊!

劉闞在心裏忍不住就咒罵起來。

一會兒要見,一會兒又不見,這不是玩兒人嘛?天氣這麽冷,站在這裏吃了大半個時辰的西北風,連麵都不照,就這麽打發了?可又有什麽辦法!誰讓他是主,自己是臣?誰讓他是秦始皇呢?

帝王的心思,難以捉摸。

哪怕劉闞聰明,也捉摸不透始皇帝心裏的想法。

隨著李由,他走出了洛陽宮。心裏麵雖然很不舒服,身體也疲憊不堪,可是卻努力的做出威武之態。

一走出洛陽宮門,劉闞就鬆了勁兒。

李由翻身上馬,突然笑道:“阿闞,今天表現的不錯!”

表現?

我什麽時候表現了?

劉闞一怔,剛要開口詢問,李由卻搶先說道:“天不早了,你先回驛館裏,吃點東西吧……嘿嘿,以後怕是有你閑不住的時候。估計這兩天,陛下不會再找你,抽空帶著你侄兒,轉轉雒陽吧。”

“李郡守……”

劉闞話未說完,李由已打馬揚鞭而去。

帶著一頭霧水,劉闞回到了驛館之中。劉信早就餓壞了,立刻操持起來,讓那驛官準備飯菜。

他大口的吃著,似乎非常香甜。

可劉闞卻毫無胃口,坐在一旁,思想著今天發生的一幕幕景象,卻遲遲想不出個頭緒出來。

真是個難以捉摸的帝王啊!

接下來幾日,如李由所說的那樣,始皇帝並沒有召見劉闞。

但是也沒有旨意說,讓劉闞離開雒陽。早先隨他一同接駕的官員,不是雒陽的,都各回各家去了。諾大的一個雒陽驛官,到後來隻剩下劉闞劉信叔侄,還有那二十名隨行的親衛。

整日裏無事可做,劉闞就帶著劉信,信馬由韁的在雒陽城中轉悠。

轉完了雒陽,逛郊外……一開始的時候,劉信對此還有點興趣。但過了兩天之後,他就意興闌珊。對於劉信而言,那些花花草草的景致沒什麽吸引力,吃飽肚子,練練武也比四處遊**的強。而劉闞呢,也興致不高。要知道,此時的雒陽雖繁華,卻也隻是繁華,人多而已。

後世那些景致,基本上是沒有的。

走的遠了,擔心會誤了事情;在洛陽周圍,轉兩圈也就夠了,沒什麽值得留戀。

再說了,如今是冬季,也沒有什麽百花爭豔的景色。蕭瑟,除了蕭瑟之外,似乎再無其他。

於是,劉闞也留在了驛館中,無事之時,就和劉信練武角力。

親衛們在這叔侄的帶引下,似乎也無心玩耍。騎騎馬,練練武,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眼見著,十日將過。

就在始皇帝抵達雒陽後的第八天晚上,劉闞和劉信剛角力完畢,一身臭汗的回到屋中。正準備洗個熱水澡,忽聞門外有人高呼:“泗水都尉劉闞何在?快來接旨……陛下有旨,劉闞接旨!”

劉闞一怔,連忙順手抄起一件大袍披上,快步走出了房間。

隻見驛官大門外,李由和一個黑衣內侍正站在那裏,驛官跪地迎接,畢恭畢敬。

“劉都尉,接旨吧!”

李由看到劉闞,微微一笑,然後側過身子,讓出一條路來。

前來傳旨的內侍,並非趙高。

他走上前來,捧旨道:“陛下有旨,泗水都尉劉闞,果毅雄武,聰慧機敏。其祖劉悚,雖因先王之事,而避罪中原,然則劉氏子心懷老秦,忠勇可嘉。自出仕以來,屢建功勳,不負‘赳赳老秦’之命。

此次朕巡狩東方,命劉闞伴駕,為前鋒軍中郎騎將,從即日起,隨行護衛。”

這突如其來的一道旨意,讓劉闞目瞪口呆。

隨行伴駕?

劉闞怔怔的看著李由,實在是有點糊塗,怎地好端端的,卻讓我隨行伴駕?還成了中郎騎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