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國風相鼠

沛縣並出現什麽亂子……

至少在劉闞回家後的十幾天裏,一切都顯得非常平靜。泗水花雕繼續熱賣,陳禹和灌雀對殘酒的需求也越來越大。特別是灌雀,從一開始的三千甕,已增加到六千甕,整整翻了一倍。而陳禹的生意似乎沒有灌雀的那麽好,但是需求量也一直在持續的增長著。

這裏麵,牽扯到了南北差異的問題。

所以要慢慢的展開,心急不得。劉闞對此也不甚在意,他所在意的是那陳平的音訊。

負責接運貨物的人,一直是陳義。

劉闞回來之後,陳義又來過一次。據他說,陳平現如今稷下遊學,也說不太準行蹤。聽陳義的口氣,陳平似乎不是很喜歡生意上的事情。而陳禹也沒有勉強他,就由著他去了。

反正生意上有陳義幫著,陳禹並不是太吃力。

但在劉闞而言,卻不免感到有些失落。雖然不能確定此陳平是否就是彼陳平,但遇上了,總歸比錯過了強。好在現在已經搭上了陳禹這條線,如果真的是一個人,倒也不怕。

五十名秦軍也沒有立刻離開。

劉闞在拜訪了李放之後,當天就前去拜望了周蘭。

周蘭是個敦厚青年,二十七八的年紀,故魏安邑人。秦滅魏國時,周蘭剛加入魏軍。甚至未能真正的上過戰場,就成了俘虜。此後成為老秦的輕兵,斬將殺敵,頗有功勳。

輕兵,可以用敢死隊、炮灰這樣的後世詞句來解釋。

大都是有戰俘或者刑徒來擔當,不配盔甲,連兵器都是臨時發放。打仗的時候,衝在最前麵。能夠從一個輕兵變成正規軍的屬長,其中經曆過多少次生死。周蘭也無法計算清楚。不過總算是熬過來了……雖然軍職並不高,可好歹也是五十個人的頭兒,比起那些戰死的輕兵,周蘭非常滿足。

“奉郡守大人之命,我們暫不歸隊。”

當劉闞詢問周蘭歸期的時候,周蘭回答說:“再過些時日,就該送萬歲酒往鹹陽了。郡守大人地意思是。要我們在這裏等著,一俟萬歲酒出窖,就立刻送往相縣,不得耽擱。

劉生你莫在意我們!

郡守大人已經給我們安排了足夠的輜重。隻望你能按時出窖萬歲酒。否則大家都麻煩。”

劉闞心中狂喜……

距離供奉萬歲酒的日子,還有大約三個月的時間。

也就是說,這五十名秦軍將會留守此地三個月。在這三個月裏,那些對泗水花雕虎視眈眈之輩,恐怕是不會輕舉妄動。也就是說。劉闞從中獲得了三個月的時間來做準備。

足夠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劉闞就開始了緊張而繁忙的工作。

在外人看來,他是在為萬歲酒做準備。但實際上呢,萬歲酒地事情,已無需他去操心。

整日裏和審食其呆在酒窖裏,鼓搗著那些從宋子搬運回來的燒鍋器具。

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燒酒的研製上。其間呂來過幾次,但都未能見到劉闞。

沒辦法,忙!

劉巨地傷勢漸漸好轉了,卻像個小孩子一樣。整日裏纏著闞夫人。

巨人小孩兒?這是灌嬰對劉巨的稱呼。他所感興趣的。是和王信一起練功,習武。偶爾拉著程邈一起喝酒,曹無傷偶爾也會跑來湊熱鬧。一群人在一起,倒是混的越發廝熟。

蒯徹和唐厲比較談的來。

準確地說,唐厲的祖父唐睢,也是策士出身。雖然到了唐厲這一代,更傾向於兵家之術。但那骨子裏的策士血脈。還是無法磨滅。時常和蒯徹一起爭辯,或是麵紅耳赤。或是相對一笑,樂在其中。而王姬呢,一邊操持家務,一邊照看著作坊,大有管家之風。

這一天,唐厲照例有和蒯徹爭吵起來了!

闞夫人在堂下,曬著太陽,縫補著劉闞和劉巨的衣服,笑嗬嗬的看著劉巨和王信嬉鬧。

一個巨人,一個傻子……

王信抱著劉巨的大腿,誓要將他掀翻。劉巨則用一隻胳膊,讓王信每每是無功而返。

王姬呢,和闞夫人坐在一起。

“王姬,你有沒有發現,巨和信,好像一對父子呢。”

闞夫人突如其來的這麽一句,讓王姬的臉,騰地一下子通紅。低著頭不說話,卻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正在嬉鬧的兩個家夥,這心裏撲騰撲騰地直跳,臉頰好像火燒一樣。

“老夫人,阿闞兄弟今年也快十八了吧。”

闞夫人點點頭,“是啊,再過些天,就整十八歲了。”

“十八歲,是時候找個婆家了!”王姬在悄然之中,把話題就給岔開了,笑嗬嗬地說:“不知道老夫人有沒有打算?或者看上了哪家的閨女?這尋常人家的娃,可配不上我兄弟。”

闞夫人卻歎了口氣。

“闞如今也不容易,你看他,自打回來之後,整天的就消停不下來。說實在的,我倒是有個好人選。呂家的二小姐,和闞也算是青梅竹馬,隻是早先的幾次誤會,怕是挺麻煩……王姬,你說阿闞是怎麽了?阿其實挺喜歡他地,為什麽他卻沒有半點反應?”

呂對劉闞地心思,幾乎所有人都能看出來。

呂家如今在沛縣算是站穩了腳跟,最難熬的一段日子,也已經過去了。

一方麵和劉邦地聯姻,讓沛縣一些人不得不小心謹慎;另一方麵,劉闞的出現,的確是分擔了呂家的一部分壓力。不過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呂家雖然站穩了腳跟,可是想再上一個台階,怕是非常困難。除非。呂家能夠另外找到一條財路,否則就難成氣候。

王姬說:“要不找曹亭長出麵,說項一下?”

“曹亭長?”

“是啊,曹亭長也是沛縣的老人了,由他出麵說項的話,說不定有門兒。”

闞夫人放下針線,猶豫了片刻之後說:“這件事。回頭還是問問阿闞的意思吧。他如今也長大了,有自己地主意。到時候聽聽他怎麽說,如果他願意,再請曹老出麵不遲。”

就在這時。正在天井中和王信嬉鬧的劉巨,突然停下了動作。

抬頭仰天,鼻子用力的抽了兩下,甕聲甕氣的說:“娘,是什麽味道。怎麽這麽古怪?”

他這麽一說,其他人也放下了手中的事情。

灌嬰也站起身來,抽了兩下鼻子,“是,是有股怪味兒……好像是酒?不過又似乎不是。”

王姬眼睛一亮,“莫非是阿闞兄弟他們鼓搗成功了?”

唐厲曹無傷呼的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就往酒窖的方向跑去。

那股子味道,醇鬱濃烈,令人沉醉。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從那酒窖裏傳來。令人熏然。

曹無傷二話不說。推開了酒窖地門。

撲鼻的酒香,衝的他腦袋一昏。連忙屏住了呼吸,後退一步。然後再往裏麵看,就見劉闞和審食其兩個人都倒在地上。那燒鍋裏,蒸騰著一股子水霧,並散發著濃鬱酒香。

“阿闞,阿其……”

曹無傷和唐厲衝進去。想要把劉闞兩人抬出來。

可劉闞的身體太重了……已過了九尺地身高。體重更有二百六多斤的份量。曹無傷能背起審食其,可唐厲卻抬不動劉闞。那小臉兒憋的通紅。硬是沒能把劉闞挪動半分。

“巨,進去把你弟弟搬出來吧!”

闞夫人看唐厲那吃力的樣子,忍不住對跟在身邊的劉巨說了一聲。

劉巨二話不說,衝進了酒窖裏,一下子將劉闞甩在了身上。扭頭看了一眼唐厲,胳膊一夾,把唐厲也給弄了出來。

“娘,裏麵地味兒好難聞!”

闞夫人等人圍過來,連忙查看劉闞和審食其的情況。半晌之後,王姬忍不住笑道:“不用看了,闞兄弟和阿其都沒事兒,估計是被那酒的味兒啊,給熏醉了……唐厲,你們在鼓搗什麽啊,這味兒這麽衝?我釀酒這麽多年,還從來沒有聞到過這麽衝的酒味兒。”

灌嬰輕聲道了一句,“是燕酒!”

說完,看著唐厲和曹無傷道:“老唐,你們究竟在搞什麽鬼?那燕酒的滋味我可是嚐過,難喝的很。非苦寒之地的人,怕是不能習慣這股味道。你和阿闞究竟在折騰什麽?”

曹無傷口直心快,“阿闞說,要送我們一場富貴!”

“富貴?”

所有人詫異的看著那昏沉沉醉倒的劉闞和審食其二人,眼中卻閃爍著疑惑的光……

劉闞和審食其是在傍晚時醒過來。

才一清醒,二人就立刻又衝向了酒窖,甚至沒來得及和大家解釋。而這一次,唐厲和曹無傷也跟了過去。酒窖裏地氣味兒已經散去,審食其和劉闞在裏麵忙碌了好一陣子,然後審食其拎著一個酒瓿走出來,笑嗬嗬地招呼眾人道:“來來來,嚐嚐這新出的燕酒。”

曹無傷弄來了幾個陶碗,搶過酒瓿,從裏麵到處如清水般的酒水。色澤還是有點渾,但是比之當初劉闞在宋子酒樓中嚐到的燕酒,顯然有了不小的進步。

灌嬰喝了一口,然後呲牙咧嘴的連聲呼叫,“好辣,這酒好辣。”

站在酒窖門口的劉闞,此時卻露出燦爛地笑容。

這酒,如果和後世地茅台啊,五糧液啊相比,絕對是比不上。但他之所以釀造這種燒酒,並非單純為了飲用。從酒缸裏舀出一勺酒,倒在了碗中。然後讓人拿來火燭,在酒液上一掃。噗的一下子,那碗中地酒水就燃燒了起來。一層藍幽幽的火苗子,格外詭異。

和審食其相視而笑!

這一個月的辛苦,終究是沒有白費啊!

下一步就是要設法釀製藥酒。藥方子劉闞有,而且審食其等人有親身走了一次百越,對於當地的情況也有了足夠的了解。隻要能成功,少不得一人一爵軍功,至於其他。以後再說。

當晚,劉闞等人興奮地睡不著覺,把那藥方子研究了又研究,一直到天泛齊魚肚白的光亮。

興奮勁兒過去之後。劉闞等人稍事休息。

到晌午時,曹無傷第一個醒過來,叫喊著要去沛縣酒樓請客,慶祝他們將來能升官發財。

對於這個並不過分的要求,劉闞自然不會拒絕。不過闞夫人並不想去。她不願意走,劉巨自然也不願意離開。連帶著王姬和王信,也不想進城。

劉闞倒也沒有強求母親一定要和他去分享快樂。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性格,每個人有每個人慶祝喜悅的方式。在這一點上,何必強求呢?至少,他能看出,闞夫人其實很開心。隻是在大多數時候,她不喜歡把歡喜表於形色。

一大群人就這麽浩浩****的進城去了。

至於酒窖裏的秘密?不需要為此擔心……君不見程邈地住處,距離酒窖不過百步之遙。

而且,闞夫人也不會放任他人。隨意進出那裏。

劉闞等人在沛縣城中找到了一家酒肆。酒肆的主人自然認得劉闞等人。頓時笑逐顏開。

沒辦法,誰讓這一群爺是財神呢?

店家自然要伺候周到,說不定還會另有一番際遇。

劉闞不喜歡太過嘈雜的環境,於是讓店家擺下了一個屏風,使之成為一個獨立的空間。

時值正午,酒客們漸漸多了起來。

劉闞等人在屏風後小聲交談著,討論著如何從這燒酒之中。賺取最大地好處。

論商業頭腦。唐厲和蒯徹都不太行。但審食其卻生就了一個精明的頭腦,和劉闞竊竊私語。

唐厲蒯徹。曹無傷灌嬰四個人則聚在一起推杯換盞。

不多時,已酒意薰薰……

可就在這時候,酒肆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

就聽剛才領劉闞等人上座的店家說:“劉季,你已經成了親,有了家……整日裏還如此的遊手好閑,成何體統?你算一算,從去年到現在,你在我這裏喝了多少酒?可曾結過一次酒錢?

大家都是自豐邑出來,我不想和你計較。你回去看看,家裏的活兒都是你媳婦一人操持,你整天地卻是混吃混喝。怪不得你爹罵你不成器……今天,這酒錢必須要給我結了!”

劉季?

他回來了嗎?

劉闞並不知道劉邦已經回到了沛縣。他走的時候,劉邦還沒有回來;他回來之後,忙著燒酒的事情,整天又不出門。所以對沛縣城裏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審食其自然不會和他談及劉邦,心裏膩歪還來不及呢,提這個人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至於曹無傷和唐厲,也都沒有說過劉邦的事情。

這一來二去,劉闞幾乎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

“劉季什麽時候回來的?”

“你走後沒多久就回來了……據說也沒賺到什麽錢,甚至把本錢都折了。剛回來的時候還行,可後來就憋不住了,整天帶著一幫子人遊**,和以前沒什麽區別。據說呂文老兒也拿他沒辦法,時不時的給他些資助,可他轉手就花了,然後到處的蹭吃蹭喝。”

轉過身,透過屏風地縫隙,劉闞向外看去。

隻見劉邦懶散地坐在一張食案上旁邊,醉眼朦朧的說:“安丘伯,我又沒說不還你錢。等我有錢了,十倍百倍的還給你……不過喝了你幾觴酒,何必斤斤計較,算什麽鄉親?”

“是啊是啊,老安丘,我大哥來你這裏喝酒,是給你麵子。”

十幾個地痞立刻起哄,有的甚至站起來。擼袖子好像要打人一樣。

安丘,是這酒肆主人的姓氏。年紀大約有四十來歲的模樣,聞聽劉邦的話,氣得臉通紅。

不過也不能不承認,因為劉邦經常在這裏喝酒,沛縣地那些地痞,從不敢在這裏鬧事。

看著劉邦那一副懶散地模樣。安丘伯歎了口氣,“不成器地東西!”

說完,他轉身要走。哪知這一句話,卻讓劉邦勃然大怒。呼地一下子站起來。“老安丘,你剛才說哪個不成器?我告訴你,我可是做大事情的人,我可是龍之子,你明白嗎?”

安丘不禁冷笑一聲。“還龍之子……”

有些事情,大家心裏明白就好,大都不會掛在嘴邊。

但他那輕蔑的表情,卻讓劉邦更加的憤怒。環視酒肆裏的人,怒聲道:“我就是龍之子!”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信念,或者一個不容他人所質疑地禁忌。

很明顯,龍之子,就是劉邦的那個信念,那個禁忌。自幼不得父親喜愛。不管做什麽事情。總是被劉公指責。於是這龍子的身份,就成了劉邦可以慰藉自己的唯一信念。

見酒客們露出嘲諷地笑容,劉邦更怒了!

刷的一下子把身上的衣服全都拽下來,衝著在座的人說:“若不相信,數數我身上的痦子。”

前麵曾經說過,沛縣原本屬楚國之下,信奉地是黃老之學。

對於禮法之類的東西。並不是很在意。即便是赤身**的在大街上行走。也不足為怪。

“七十二個!”

劉邦得意洋洋的說“一共有七十二個痦子,你們誰身上有?”

“大哥。為什麽七十二就是龍之子?”

有那地痞很恭敬的詢問。

劉邦更加得意,坐在席子上,支起一條腿,喝了一口酒,“聽說過陰陽家嗎?聽說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說嗎……好了,看你那樣子就知道沒聽說過。一年有三百六十天,正好是五個七十二,正對應五行之說。七十二,代表著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中的土,正是赤龍,明白嗎?”

劉闞在屋子裏,險些一口酒噴出去。

劉邦這陰陽學說,五行理論可真的是,真的是太高明了……

他怎麽就能把這七十二個痦子和五行之土就聯係起來呢?好吧,就算是七十二代表土,可怎麽就又成了赤龍?這理論,但凡是懂得一點陰陽學說的人,都不可能說得出來。

可問題在於,大秦兩千萬人口,有多少人能讀書識字?又有多少人,懂得那陰陽五行?

至少在這酒肆中,懂得的人就不會太多。特別是那些生活在市井中,最底層地地痞,更不可能明白。劉邦這一通胡扯,把一群地痞說地是眼睛裏冒著紅心,一個個敬服不已。

“大哥果然是龍之子啊。”

就算是酒客當中有懂得五行之說的人,也不會站出來反駁。

了不起當作笑話,聽聽也就罷了。站出來和劉邦別扭,那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呢。

“店家!”

劉闞突然開口,讓那店家過來,“劉季差了你多少酒錢,一並算在我的賬上吧,莫要追討了。”

審食其頓時變了臉色,“阿闞,你這是做什麽?”

劉闞沒有回答,起身道:“走吧,我們回家去!”

說完,他繞過屏風,走到了大堂上。

劉邦看見劉闞的時候,眼睛一亮,起身剛要招呼。

卻見劉闞走過來,“劉季,論年紀,你足以做我大哥,可是……其實,不管你是不是龍之子,對於我們,對於這裏的大多數人來說,並沒有什麽意義。我送你一首詩好嗎?”

劉邦一怔,“什麽詩?”

酒肆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劉闞沉吟了片刻,輕聲唱到:“相鼠有皮,人而無儀!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

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

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劉季,還請珍重!”

酒肆之中,沉靜了片刻之後,有知道這首詩來曆的人,哄然大笑起來,而不知道的,則麵麵相覷。

審食其等人也忍不住笑了。

待劉闞走過來,拍了拍他地肩膀,“阿闞,說地好,說的好……哈哈哈!”

盧綰滿麵通紅,呼地起身,指著劉闞道:“劉闞,你給我站住,今若不殺你,某誓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