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折騰了我整整一個小時。又是拍X光片,做化驗,拍腦部造影,又是莫名其妙的胃鏡。因為降落時沒死就開心,我真是天真。達尼洛夫說的午餐原來是個小型宴會,有發射場負責人基謝列夫將軍和十來個官員出席。萬幸,他們沒有把聞風而來的記者放進來,據說來了五十幾個。出席宴會的還有兩個達美航空的美國人,他們昨天夜裏剛從科裏納裏3號星回來。倆人滿臉微笑,一口白牙,西裝筆挺。
“為俄羅斯飛行員的英雄主義幹杯!”幹巴巴的老頭基謝列夫起頭祝酒,一飲而盡。美國人鼓起掌來。我也不得不幹了這杯。
約莫二十分鍾後,小小的宴會廳裏就亂作一團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分成幾小撮,為世界上各種各樣的事情爭得熱火朝天。循規蹈矩的宴會成了一場純俄式“冷餐會”。我驚恐地注視著美國飛行員和俄羅斯將軍稱兄道弟,推杯換盞。軍官們就著魚子醬和火腿三明治,大口喝著伏特加和白蘭地。廳裏的人好像越來越多。吸煙產生的煙霧開始飄向天花板,我準備伸手去拿的沙拉盤子裏,都突然冒出兩個冒著煙的煙頭。
達尼洛夫忽然在一片混亂中出現在我麵前。他看了看我,抓住一個路過的軍官——那是一位穿著白袍的士兵——吩咐了幾句。一分鍾後,士兵給我端來了一盆紅菜湯。
“吃點兒吧,”達尼洛夫突然出現在我背後,建議道,“別介意,民眾們今天早晨很是擔心……”
好像我不擔心似的!
這場瘋狂的宴會又持續了半小時。我幾乎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囫圇吞下紅菜湯,滿心希望自己不要引起注意。一個美國人走到我身邊,滿臉興奮地拿出相機,哢嚓了好幾下,還挑著角度,好把幾個空伏特加瓶子也拍進去。我開始心煩意亂,那保準有三十多人的人群裏,仿佛每個上校都變出幾個分身,將軍們更是像植物一樣發芽增殖了。達尼洛夫又冒了出來。他不比其他人喝得少,但絕對清醒。
“你就等著登上《花花公子》吧,”他興高采烈地說,“標題就是‘俄羅斯英雄的假日’……別佳,你先溜去門口,我隨後就來。”
“我怎麽……”
“沒事,喜宴上的英雄角色你已經演完了,”達尼洛夫攤開手,“別想太多。出去吧!”
我從桌邊站起來,抱歉地微笑著,開始挪向出口。一位個子不高的少校站在屋子偏僻角落裏的桌邊,正羞澀地往塑料袋裏裝小塊火腿和紅魚肉三明治。
“您好,別佳!”他伸出手來,有點窘迫地說,“我是馬克西姆,馬克西姆·基裏爾。我是運輸管理中心給您領航的……”
“謝謝,馬克西姆。”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他。
“我家裏養了貓,”馬克西姆承認,“非常少見的品種,無毛貓,您知道嗎?”
我搖搖頭。
“這不,我想讓它們高興高興……好歹這些是天然食品,比‘偉嘉’[1]好多了!”
“還可以拿點兒奶酪。”我建議道。
馬克西姆高興地點頭,“對,奶酪它們也愛……”
我從他身邊溜過去,躥進基謝列夫的接待室。兩個端著衝鋒槍的中士把守著入口。一看到我,他們都挺直了身子。我在手邊第一把椅子上坐下,揉起額頭。
真是噩夢!
中士們的軍姿出奇的端正。
“小子們,這樣的宴會常有嗎?”我問道。
其中一個中士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說:
“可不是嗎?一周一兩次,少校同誌……”
“您以前從沒來過?”另一個守衛膽子更大,關心地問我。
“沒有。”我承認。
一般來說,我會走完整套程序,這要花上半天。接著簽署飛船交接文件,取油券、旅費,搭上順路的直升機或大巴,去離發射場最近的城市,飛回莫斯科。當然,我偶爾也會和運輸管理中心值班的領導喝一小杯白蘭地,或者和哪個飛行員喝點兒啤酒……
門啪的一聲打開,達尼洛夫突然衝進接待室。兩個中士立馬僵住了。
“啊哈,你在這兒呢,”上校心滿意足地說,“好樣的。走吧。哦對了,我把喬納森的膠卷曝光了……”
“真的?”
“我就拿過相機看了看,不小心打開了後蓋……”達尼洛夫傻笑起來,“快走吧,不然你就趕不上飛機了。”
“我還要取東西……”
“快走!”
我們趕到的時候,直升機的螺旋槳已經開始加速轉動。小轎車旁站著一位年輕的中尉,一隻手攥著快被風刮上天的軍帽,另一隻手提溜著裝滿我行李的皮包。
“我還往你行李裏放了點兒東西,”達尼洛夫輕描淡寫地扔下一句話,“別怕,不是炸彈。是給你爺爺的禮物。本來想親自給他拿去,但我還得再折騰幾天……中尉,請把赫魯莫夫送上飛機!”
“是!”
我和達尼洛夫擁抱告別,走向直升機。中尉也跟了過來。
“我過兩天再跟你聯係!”達尼洛夫大喊,“向你爺爺轉達我的問候,別佳!”
我當然吃了一驚,達尼洛夫怎麽會認識我爺爺?但沒來得及細問,直升機已經起飛了。
“我們應該趕得上,”中尉看了眼表,“應該吧……”
我們原本是肯定趕不上的,但全祿航空從哈巴羅夫斯克飛莫斯科的航班不知為何晚點了半小時。漆著斑駁的“跟我來”字樣的破舊“伏爾加”[2]擺渡車飛馳而來時,我們剛剛衝下直升機。它載著我們橫穿整片停機坪,在“波音”客機旁停了下來。我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們沒給我機票。
舷梯上站著兩名空姐,機長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抽著煙。中尉一字不差地執行了達尼洛夫的命令。他把我送上舷梯,把皮包交到我手裏,向我敬了個禮。
“很高興認識您!”飛行員向我伸出手,“我是根納季。”
空姐們露出微笑,打量著我,眼裏露出隱藏不住的激動。
“彼此彼此……”我有點兒難為情,“我是彼得。是這麽回事兒,我的機票……”
機長哈哈大笑,把我拽進了“波音”機艙。
“如果您願意,就到駕駛室來吧,”他提議,“您開過波音777嗎?當然,它不是星際飛船,但……”
“謝謝,不用了。”我趕緊搖頭。開“波音”應該挺有意思的,但飛機上有乘客的時候可不好玩兒!
“好吧,如果您一會兒想開了……”
我被安排在半空的商務艙裏。裏麵百無聊賴地坐著幾個西裝筆挺的中國人和日本人,還有幾位上了年紀的塗脂抹粉的女士,以及穿著科裏納裏星“棉毛”麵料西裝的年輕商人。他們全都像聽了命令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幾個日本人小聲嘀咕了幾句,向我投來微笑。
我不得不回以微笑,然後把皮包使勁扔到行李架上,舒服地陷進奢華的座椅裏,旁邊挨著一個正在打盹兒的男人,看上去是個政府官員。我合上眼皮,開始裝睡。
頭頂上的喇叭吱啦一下,裏麵傳出根納季的聲音:
“尊敬的旅客們,全祿航空為技術原因引起的晚點向您致歉……”
我挪了挪身子,想躺得舒服些。空姐順著過道一溜小跑,禮貌地在乘客們耳邊輕聲叮囑。她在我頭頂上停留了一秒,哢嗒一下給我係上安全帶,接著又跑遠了。
“很榮幸,今天我們飛機上迎來了一位勇敢的宇航員,彼得·赫魯莫夫,他的英勇精神拯救了幾千條生命……”機長還在繼續廣播。所有商務艙乘客都像準備就緒一樣,齊聲鼓掌。我不得不睜開眼,再擠出幾個微笑。
光榮的負擔總是不會長久。“波音”飛機開始滑行,笨拙地衝向天空,慢慢側飛轉向。乘客們都僵直地坐在椅子裏,視死如歸地望著前方。我冷眼看著舷窗外翻轉過來的發射場地麵,舒了口氣,放鬆下來。
馬上就到家了。
別的人不說,對爺爺我必須坦白一切。
背後掠過一股涼意。
我的祖國多麽遼闊啊!
即使坐著最快的美國飛機,一時半會兒也飛不完。
航班差不多六個小時,我終於有時間睡個整覺了,中間隻有一次被溫柔的空姐小聲叫起來,還吃了點兒東西。假如現在“計數器”沒在地球上閑逛……一切該多麽美好。這個外星人,這個我親手放進故鄉的、狡猾奸詐的敵人。
我這幹的是什麽事兒啊……
半睡半醒間,我做了個噩夢,夢到身上纏著磁帶的爬蟲人正沿著大壩頂部爬行,小小的眼睛裏閃爍著陰險的光芒。它正準備搞破壞。遠處聳立著太空安全部隊指揮中心的天線。馬上“計數器”就要炸毀供電站、切斷天線了,失去防禦的地球將陷落在外星人手中……
也許是小時候間諜故事讀多了。爺爺有一個房間,塞滿了裝著偵探和戰爭小說的書櫃。而且他不隻是讀,還把電腦擱在腿上寫書摘……
“我們的航班即將在謝列梅捷沃一號機場降落。請大家係好安全帶,熄滅香煙,做好降落準備……”
莫斯科的夜幕剛開始降臨。“波音”飛機落地了,向著航站樓滑行。我的鄰座們已經開始著急收拾東西,把自己裹在昂貴的套裝和同樣價格不菲的風衣或夾克裏。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向我投來莫名其妙的目光,睡了一路的鄰座男人轉了轉腦袋,也這樣盯著我,仿佛不明白我怎麽會坐到他旁邊。
“彼得……”機長從駕駛艙走出來,“我接到通知,記者們正在等你……你怎麽想?”
顯然,我心裏想的都寫在臉上了。
“走吧。”
我跟著機長和一位空姐走出機艙。我們沿著停機坪走向員工入口。空氣潮濕又沉悶,如同大雨將至。
“你現在去哪兒?”機長關心地詢問。
“回家。”
“回星城?”
“不,回我自己家。去爺爺那兒,佩列傑爾金諾[3]。”
“有人來接你嗎?”
“隻有記者。”
“唔……好吧。再見。回頭找個時間,再來和我們飛一趟吧,參觀一下駕駛室。”
我朝飛行員點點頭,和他握了握手。
“說不定,有一天我也能……”機長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提交了加入太空組的申請。”
“他們好像隻收軍隊的飛行員。”我不太肯定地告訴他。
“現在已經不是了。一周前他們宣布放寬招收標準了。”
這倒有意思……
“別的星球是什麽樣子?”飛行員問我。他語氣非常嚴肅,一點也沒有戲謔的意思。
我望著機場的樓群、穿梭往來的擺渡車和星星點點的著陸燈。
“總的來說,跟這兒差不多……”
我們走進了大樓。
回家的感覺真好。連超空間幻覺後的痛苦都煙消雲散了。我走出員工通道,看看四周,從航站樓大廳中間穿過。航站樓人來人往,有人準備出發,有人剛剛飛抵這座俄羅斯的舊都,商店櫥窗閃閃發光。沒人注意到我這個一天前還在星際虛空中遊**的宇航員。
非常好。
我剛走到出口處,準備叫一輛出租車,卻突然聽見有人大喊:
“彼得!赫魯莫夫!”
“波音”的機長追上了我。
“該死……”他氣喘籲籲地停下來,“見鬼……好不容易才趕上。”
“出什麽事了?”
“有輛車在等你。要是沒追上你,我就得掉腦袋了。”
“為什麽?”
飛行員隻是懊惱地揮了下手。我們從大廳走出去,迎麵傳來無數殷勤的招呼:
“價錢不貴……去哪兒啊,小夥子們?……要不要捎你們去市中心?”
根納季朝出租車司機們努了努嘴,“昨天我們有個同事被搶了。也是這樣……隨便上了輛車,最後被打得半死,錢也全搶光了。公司下了指令,我們離開機場,都得坐員工專車。”
“誰被搶了?”
“不知道。說不定,有人會告訴你。”
我們走到員工車站。根納季轉了轉腦袋,環顧四周。
“喏……就是那輛灰色‘沃爾沃’。媽的,如果我沒追上你……”
我偶爾也坐公司的專車。但在以前,就算我自己走著回去,也沒人管。
我腦子裏一團亂麻,怎麽會有人毆打和搶劫宇航員呢?那可是為整個地球在銀河係中掙得立足之地的人啊。
“一路順風,彼得……”飛行員跟我握握手,“你是個好小夥兒……”
“隻不過?”我問他。
“什麽?”根納季慌了神。
“你是個好小夥兒,隻不過……”
飛行員點點頭,“對,沒錯。好是好,隻不過有點兒太正經了,也太嚴肅。祝你一切順利。”
我坐上後座。司機身邊坐著一位陰沉的警衛員,正警惕地盯著我,他是全祿航空保安隊的。
“赫魯莫夫?”司機向我確認。
“對。您在等我?”
“等了一個多小時了。航班晚點了。你去哪兒?”
“佩列傑爾金諾。”
司機點點頭。
“啊哈。我以前好像載過你,記得嗎?”
不管記不記得,我都點了點頭。
“流氓都沒王法了……”司機說。車子開出車站,在公路上飛馳,“現在公司所有人都得我們送。”
司機談起私人拉客、犯罪猖獗和波良金市長關於打擊犯罪的一大堆承諾,我聽了大概一分鍾,然後不知不覺打起了盹兒。
我們到達著名的別墅區佩列傑爾金諾時,天已經全黑了。司機把我叫醒,我向入口處的保安出示了通行證。夜幕降臨了。又是一個夜晚,但因為睡得太多,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白晝縮短了,隻剩下幾個小時。
“在這兒右轉。”我指揮司機,“在帕斯捷爾納克的別墅旁拐彎。”
“哪棟別墅?”
“就是那棟……”
司機嫻熟地轉了彎,然後問:
“帕斯捷爾納克也是我們公司的人,對不?”
我被嗆到了,不知怎麽回答他。
“不是,那個好像叫帕捷爾內……”司機沉思了一會兒,“啊!帕斯捷爾納克是個作家,對嗎?”
“對,”我無奈地肯定道,“他是作家,詩人。是著名的……”
司機對自己的文化水平甚為滿意,開始小聲吹口哨。副駕駛座上的警衛員石像般的後腦勺動了一下,然後出人意料地用柔和的聲音念起來:
“成名是醜陋的……”[4]
這種奇妙的邂逅算不上稀奇。
車停在了爺爺的別墅前,我下了車,努力想看清警衛員的臉,但即使這樣也沒看見,畢竟車裏太暗。
“謝謝你們。”我說。“沃爾沃”在低沉的轟鳴中疾馳而去。
我獨自一人留在屋前。
不,要說我怕爺爺也不對。小時候我也沒怕過他。一般孩子怕的是父親,這對男孩來說很正常。可惜我從來沒機會明白,什麽是慈母嚴父。
父母在我兩歲時就墜機身亡了。他們坐上了一架機況糟糕的“圖式”[5]飛機——“圖-154”,那架飛機上世紀九十年代就該退役了。是爺爺把我養大的……如果那也稱得上養育的話。
我在院門前皺起眉頭。小門沒有關緊,畢竟整個佩列傑爾金諾的治安都很可靠。
不能退縮,我必須進去見爺爺。
我敲敲門,走進花園。透過樹木能看見別墅窗子裏的燈光,暗一點的是一樓門廊的燈,亮一點的是二樓爺爺的辦公室。
樹木在別墅旁投下漆黑無聲的陰影,向我簌簌襲來。我停下腳步,讓季蘭聞了聞我。
“怎麽?不認識我了?”
季蘭是一隻灰色的高加索牧羊公犬。它花了五秒鍾研究完我的褲子,然後在路中間橫躺下來。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小壞蛋。不知為何,它在短短四年的狗生中,一直沒有學會把我當作主人。可能我對它來說更適合當個玩伴,有時候就是個撓肚子的工具。至少現在,在這隻狗眼裏,我是個撓肚子的工具人。
“不,小子,你這就有點過分了。”我跨過牧羊犬,掏出鑰匙開始開鎖。季蘭努力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假裝隻是在路中間躺著休息。
我走進屋子,仔細鎖上門。警衛歸警衛,花園裏的狗也不是白吃狗糧的,但鎖總歸更可靠些。
“別佳,你累了嗎?”
我在門廊裏停下腳步,斜倚著木頭螺旋樓梯往上看。辦公室裏傳來爺爺微微發顫的蒼老聲音。他顯然是故意把門敞著,好聽到我什麽時候回來。
“沒有,爺爺!”
“那就上來吧。”
經過自己房間時,我有點兒難過地往裏望了一眼。好想躺在那張柔軟的、搖搖晃晃、嘎吱作響,但也因此無比熟悉的**啊……我想打開錄音機聽聽那卷磁帶中的海浪聲,或者隻是把窗子開得大一些,聆聽院子裏的花木沙沙……
“彼得·達尼洛維奇!”爺爺嚷了起來。
“來了!”我衝上樓梯。
台階不高,還有點兒傾斜,可能是當年怕年邁的作家從樓梯上摔下來,讓俄羅斯文學斷了流。我在上到二樓前轉了個身。爺爺辦公室的門開著,其他房間的門看起來都閉鎖已久,透露出孤獨和黑暗的氣息。爺爺的屋裏也很昏暗……我不在的時候,爺爺過得怎麽樣呢?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赫魯莫夫——原心理學家和文學家、前地球和銀河委員會談判組成員、被稱為“太空世紀的蓋世太保”的七旬微胖老人,以及,我的爺爺……
他坐在一張古老的皮圈椅裏,那張椅子曾是淺褐色的,現在已經褪色發白,與爺爺灰白的頭發融為一體。他一言不發地打量著我。桌上,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亮著;房間角落裏立著一個裝滿書的單薄架子;電視機開著,音量不大。
“什麽事,爺爺?”我小聲問。
爺爺慢慢起身,走過來抱住我。我比他高出一頭,但此刻又重新變成了一個小男孩。
“小崽子……”爺爺輕聲說,“哎,別季卡[6]……小崽子……他們說,你墜機了……”
“真的?”我吃了一驚,想象著爺爺都經曆了什麽。
“他們說,你把飛船從城市上空開走,一頭栽了下來……”
“你信了?”
爺爺退開一步,與我拉開一臂長的距離,盯著我的眼睛。
“我?當然。難道你還會做出別的選擇?”
我沉默了一會兒。
“我等了半個小時。電話響個不停。然後又傳來消息,說飛船在公路上緊急迫降成功了。”
爺爺輕咳兩聲,微笑起來。
“那時候我才放下心來。為了救人而墜機,你辦得到。但緊急迫降,你辦不到!”
“為什麽?”
“還問為什麽?!”爺爺突然抬高聲音,又歸於平靜,“醫生給你做過檢查了嗎?”
“不然呢?”
“腦震**,挫傷,骨折?”
“我都好端端站在這兒了!什麽事都沒有。”
爺爺點點頭,沙沙地拖著腳走向圈椅。我在房間角落裏一張硬邦邦的維也納咖啡椅上坐下。我從小就愛坐在這兒,靜靜觀察爺爺工作。有時候他會允許我把自己的電腦抱來擱在小桌子上,在他工作的時候做作業。如果他心情不錯,傍晚時我們就會把兩台電腦連線,玩玩戰略遊戲……
“好了,說說吧,”爺爺在椅子裏坐下,“不……稍等一下。”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開目光,從桌子抽屜裏拿出一隻巨大的水晶煙灰缸、一些火柴、煙鬥和裝好煙草的煙袋。我剛進門的時候就感覺到,爺爺今天抽煙了,但我不打算阻止他。
像今天這樣,爺爺當著我的麵糟蹋身體,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在計算降落軌跡的時候……”我無助地盯著牆上的照片開始說。照片上是媽媽、爸爸和年幼的、頂著一頭淺金色鬈發的我。我的臉傻傻的,還有點兒委屈。
“停。”爺爺抽著煙鬥喊停,“我不需要知道你降落的詳細經過。我想知道,希克西星上發生了什麽?”
果然如此。
我還能指望爺爺有什麽別的關注點?
“我取了貨……是可爾特裏鬆……”
“別佳,我的孩子……首先我想知道,是誰?阿拉裏、計數器還是庫阿裏庫阿?大膽說,沒有人會聽到我們的對話。”
“‘計數器’……”我小聲說。
爺爺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白色的、散發著香味的煙霧。比起煙味,那更接近香料的氣味。他點點頭,“我還估計是阿拉裏……它們真的沒有插手?”
“不知道……”我已經放棄思考,實話實說,“好像沒有。”
“別佳,我教過你,否定詞永遠不可能含有足夠的信息量……”
“可能,有插手吧。”
“很好。現在把事情從頭按順序說一遍。”
“希克西星。貨物是可爾特裏鬆。發射正常。進入軌道時迎麵出現了一艘太空艦……阿拉裏的太空艦……”
爺爺滿意地笑了。
我徹底放棄弄清現狀,開始敘述既成事實。我簡單地講了事前經過,直到“計數器”登台的一刻才開始詳細描述,假如“螺旋槳”狹小的駕駛艙也能被稱作舞台的話。
“棒極了,”爺爺作出結論,“不是一般的棒。”
“我一點兒沒明白。”我承認。
“比如?”
“這裏麵哪有阿拉裏的事?”
“在進入超空間跳躍前,是什麽妨礙了你對穿梭機的例行檢查?”
“太空艦……”
“這就是了。結果就是你在緊急超時空跳躍時,第一,沒有發現‘計數器’,第二,進入了一條糟糕的跳躍軌跡。於是不得不接受外星人的幫助。”
“也就是說,這一切都是暗中設計好的?‘計數器’撒謊了?”我甚至沒感到驚訝。
但爺爺搖了搖頭,“為什麽要‘撒謊’?它隻是說出了一部分真相。在潛入地球的行動中,不止有活電腦們參與,還有好戰的齧齒動物。”
“它們的目的是什麽?”
“彼得,你必須承認這個所有宇航員都知道的事實:阿拉裏的戰艦在銀河係中是最強的。你就不覺得奇怪嗎?阿拉裏為什麽要供養如此巨大且耗能的艦隊?它們也處在強大種族設置的陷阱裏,別佳,我們也是,‘計數器’也是。阿拉裏的角色是銀河委員會的近衛軍,但隻有一部分阿拉裏適合這個角色,絕不是全部。如果它們真的天性好戰,早就自相殘殺到滅亡,或者跟所有其他種族開戰了。”
爺爺咳了一聲,拍拍煙鬥,準備再次裝滿煙草。
“這就出現了一個經典局麵,”他心滿意足,緩緩道來,“出現了至少三個對當前局勢不滿的宇宙種族,三個認為自己是犧牲品和奴隸、必須扮演固定角色的種族。你不知道我為這一刻等了多久!”
“那‘計數器’怎麽辦?怎麽找到它?”
“找?為什麽要找?它一定會自己找到我們。更準確地說,找到我。”
我從未在爺爺身上發現過這種自大狂的特質。
“爺爺,但你也不是聯合國秘書長或者俄羅斯總統……”
“誰需要這些職位?”爺爺嗤之以鼻,“你覺得,我會拿這把椅子去交換姆巴那·蒙特涅波或者阿列克謝·施普諾夫的椅子?哈。”
“你覺得,‘計數器’真的是來找你的?”
“當然!它管自己叫什麽?卡列爾?卡列爾·戈特……”爺爺笑得渾身發顫。為什麽爺爺要稱“計數器”為上帝[7],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爺爺……”我有些埋怨。小時候我常常做不出微積分習題或者怎麽也背不下來銀河法典段落,裏麵有一大堆三重含義的正式注解和縱橫交錯的引文……那時候我大概也是這樣的語調。
“別佳!你累了。你現在該睡會兒,而我要好好想想。”
我站起來。爺爺叫我上床睡覺時,爭論是沒用的。這一點我小時候就有所領會。但我還是問了一句:
“那你……沒有生氣?你不覺得我是叛徒?”
爺爺放下煙鬥,吃驚地望著我,“別佳!你做得很好!你采取了一切必需的措施!如果有諾貝爾教育獎的話,我一定會毫無爭議地被提名!”
我趕緊溜走了。爺爺沒有什麽弱點,但一提到諾貝爾,最好還是走為上策。要不然又要聽他講一遍自己錯失諾貝爾獎的經曆:一切都怪膽小怕事的官員,不肯冒險把這個光榮的獎項頒給《厄運宣言》和《非人類物種心理學導論》的作者。
躺在自己的**,沉浸在窗外傳來的淅瀝雨聲中,我終於好好睡了一覺。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爺爺的安撫。如果他都不認為我把“計數器”帶到地球上是個災難,也就意味著一切正常。
我很晚才醒來。天空烏雲密布,還在下雨。屋外的台階下傳來季蘭低低的嗚咽。它在院子裏有個寬敞的狗窩,但顯然,現在這狗想要到人的屋子裏來。我爬起來,擦擦眼睛,走到門廊,把狗放進來。想接著補覺,但睡意全無。
於是我打開電視機,窩在**,聽著一小時前錄下的新聞播報。
節目裏講到非黑土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豐收,人們怎麽也來不及收割糧食,又講到和中國的一些關稅糾紛、美國總統梅爾菲的發言……然後他們想起了我。電視上播放了一段虛擬影像,模擬演示“螺旋槳”的下降過程,一個我不太熟悉的俄羅斯航空局專家在分析降落軌跡計算錯誤的可能原因;隨後電視上又展示了一張正在降落的“飛船”照片,那不是“螺旋槳”,而是“暴風雪”,但哪有電視觀眾能在三秒內發現這點錯呢?接下來又是我和被撞毀的“伊卡魯斯”司機一起喝酒的照片。我被狠狠誇讚了一番。我漲紅了臉,把新聞節目從電視機內存裏刪掉了。
今天公司可能會允許我待在家裏。他們在這些問題上很敏感。明天全祿航空就要接受俄羅斯航空局的審查了,我必須接受訪談,還要給同事們解釋自己奇跡般的獲救經曆……
啊……
我走下樓洗了把臉,爬上樓梯,爺爺的辦公室還是一片寂靜。於是我在廚房裏做了兩個三明治,拿起一杯茶,回到自己的房間。桌上放著爺爺的書《星空之下》。一開始我沒注意,後來才發現一絲異樣。封麵上銀河係種族的名稱變多了。血紅色的字樣印在黑色的“太空感”底色上。原來這是新版,照慣例——“有增補和修訂”。
我在窗邊坐下,吞著三明治,開始翻書。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改動。書裏闡述了三個“赫魯莫夫假定”,挖苦了美國天體物理學家和外星接觸的狂熱信徒,簡短又無情地對宇宙中所有人類已知的種族都下了負麵評價。我草草瀏覽了一遍關於“計數器”和阿拉裏的章節。
怪事,爺爺對這兩個種族的描述簡直充滿厭惡!如果相信他寫的文字,那麽這兩個種族正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最邪惡的競爭對手……
我翻到前言開始讀:
銀河係大家庭不是一句空話。我們完全可以將宇宙中九個已經共存了近千年的最強種族看作一個家庭。唯一的問題是:那些年輕又弱小的種族將在這個家庭裏扮演什麽角色?阿拉裏、人類、“計數器”、庫阿裏庫阿、閃光族、任什族、無名族、塵族——這個名單還可以一直列下去,畢竟弱小種族比強大種族多出一個數量級。強弱種族間的區別第一眼很難看出來。阿拉裏的飛船遠強於達恩羅的艦隊。“計數器”,毫無爭議,比希克西智能水平更高。但所有被我們歸於弱小的種族,都有一個洗刷不掉的烙印——特長單一。
如此說來,我們在銀河係家庭中算什麽?親生孩子還是繼子?
如果更深入地分析人類社會,可以舉這麽個例子:父母有權指導自己的孩子向某個他們覺得有前景的方向發展。我們把有絕對音感的孩子培養成音樂家;把身姿輕盈的女孩培養成芭蕾舞演員。我們有權這麽做,他們是我們的孩子,而且我們通常更有遠見,知道哪條道路能讓他們的人生更加成功。
但強大種族不是我們的父母。太空馬車夫的角色是幾十年前被強加給我們的,那不是人類的夢想。
若是人類父母出於個人需求來培養自己那可憐的孩子,我們會怎麽說?如果他們把肌肉發達的男孩培養成伐木工,把纖柔瘦小的男孩培養成煙囪清掃工,並且完全剝奪孩子們選擇自己人生道路的可能性,我們會怎麽看待這些父母?人類文明的根本始終在於靈活性和普適性,這一點不僅適用於社會層麵,在每個獨立個體身上也都有體現。
現在我們被穿上了一雙不合腳的鞋。強加於人類的未來讓我們無法掙脫,但那些設想著另一種未來圖景的人類還活著。如果再經過一兩代,這個過程就無法逆轉了。即使不能說是永遠,至少很長一段時間內,強大種族強加給我們的角色就會在人類心理中根深蒂固……
我啪地合上書,放到一邊,仔細聽。千真萬確,樓上傳來隱約的聲響,爺爺醒了。
他很愛聯想。雖然他總是教導我:“不要相信類比!不要相信騙人的類推!它們隻能反映作者的個人觀點,從來不是對話的實質!”但他自己倒並不厭惡這種手法。不管怎麽說,《星空之下》好像也是本大眾讀物。
“別佳!”樓上傳來爺爺的聲音,“你起床了嗎?”
我爬上樓,走進爺爺的辦公室,他還沒掛電話:
“對,瑪申卡[8]……謝謝,小寶貝兒。金絲桃?拿吧,當然!你是我的采藥小能手……也拿點兒牛至。還有毒參……”
爺爺有些懊喪地朝我歪歪頭,好像沒料到我動作這麽快,在他打完電話前就來了。他指了指椅子,接著說:
“蠟菊沒有采?噢,太可惜了……那要不西番蓮也行?寶貝兒……我沒有你該怎麽辦呀。西番蓮可以。裝車了?好,我等著,等著你。終於能介紹你和別佳認識了,他就在旁邊坐著呢。嗯,再見。”
這段對話很奇怪。爺爺跟這個我不認識的瑪莎聊得這麽親熱,好像在跟寶貝孫女說話。但我沒有任何姐妹,連堂表姐妹都沒有。
而且爺爺從來也不醉心於草藥,對花草基本也無動於衷。可能,這段對話使用了隻有他倆懂的暗語或密碼。最後一句尤其讓人警覺。爺爺提到我坐在旁邊,像是在提醒對方:“我不方便說話……”
爺爺放下聽筒,沉默了一分鍾。然後說:
“這是我彼得堡中心的研究生。很有天分的姑娘。天才,可以這麽形容……當然,是在她自己的領域裏。”
“草藥療法領域?”我揶揄道。
“可以這麽說。”爺爺歎了口氣,“別佳,晚上我們會有一場很嚴肅的談話。非常嚴肅。瑪莎午飯後會過來……你們早就該認識了。”
老天啊,難道爺爺要讓我相親?
“唉,還沒到結婚那一步……”爺爺,一如往常,猜出了我的心理活動,“別佳,你現在能去趟城裏嗎?”
“可以,當然。”
“買點兒吃的回來。隨便什麽好吃的都行。拿一瓶上好的香檳,兩瓶百利甜酒和蛋黃酒,半俄磅魚子醬,三祖赫拉瘦火腿。如果找得到,再來一別騰上好小牛肉……”
又來了。爺爺就喜歡這麽幹:一股腦兒扔出一大堆任務,同時扯出各種地球和銀河係標準重量、尺寸和質量單位。我到現在還記得這種記憶訓練,記得被爺爺布置的“課後”購物清單弄得頭昏腦漲,記得我在學校的小測上用了希克西計量係統時,全班是怎麽嘲笑我的……
“沒了?”我等爺爺說完,確認了一下。
“對。你有錢嗎?”
我估摸了一下自己有多少現金。
“夠了。我們今天是打算慶祝什麽?”
“慶祝你的奇跡返航啊!”爺爺吃了一驚。
“對不起,爺爺。”我有點發窘,“這是當然。那我走了?”
爺爺歎了口氣。
“好。別忘了把油加滿,電視裏說,莫斯科又鬧油荒了。”
我點點頭,走出辦公室,套上風衣,朝季蘭吹了聲口哨,走進雨中。我們的車庫位置很不方便,離屋子很遠,也許是因為建房子的人覺得車子會附帶一位毫無怨言、不怕雨淋的司機。
我一邊在屋簷下躲著雨一邊開鎖,季蘭興奮地在周圍跑來跑去,大概是希望我能帶上它。但我不會。第一,載了這麽髒的東西,過後還要擦座椅;第二,既然莫斯科已經盜竊猖獗了,還是在家裏留一個可靠的警衛吧。
“別佳叔叔!”
季蘭突然意識到自己漏過了潛在的危險,汪汪大叫起來。我拽著它的項圈,朝正從籬笆上探過頭的一個男孩兒揮揮手。
“電視上播了您的事兒!”
“你覺得怎麽樣?”
“帥呆了!”
阿廖什卡是商人家的孩子,是個可愛的小男孩兒。他家要麽是租了,要麽是買了附近哪棟別墅。
“你去哪兒了,別佳叔叔?”
還裝作不知道的樣子,小滑頭。一個月前我們見麵時,他就打聽過我什麽時候會飛去天狼星。
“去希克西-43號星了。”
“天狼星?”
“嗯哼。”我終於把鎖打開了。
“那兒的石頭漂亮嗎?”他若有所思地打探。我微微一笑。
“漂亮。我給你帶了幾塊。”
“啊!”阿廖什卡高興得又叫又跳,“謝謝,別佳叔叔!還沒有一個小孩兒有天狼星的石頭呢!”
童年時期收藏其他星球的小碎片,大概很棒吧。把它們捧在掌心,想象自己是遙遠世界的第一個英勇發現者。我歎口氣。但……第一個發現者……會不會有一天,地球也能給某個星球命名為地球2號呢?
“你晚點兒再來。”我跟他說,“我現在得去一趟城裏。”
阿廖什卡明顯有些沮喪,但忍著不表現出來。
“好吧。”
“或者你坐我的車,兜兜風。”我提議。
“不,我有事……”小男孩兒把手裏拿著的捕鳥網舉過籬笆,“我要去捕獵!”
“抓到很多麻雀了?”
“一隻也沒抓到。它們都嚇壞了。”阿廖什卡歎口氣。他不是兜裏缺錢才去抓鳥的,隻是覺得好玩兒,“別佳叔叔,外星人真的不吃麻雀嗎?”
“不吃。外星有機物是有毒的。”
“它怎麽就成了外星的了?”
“我是說對外星人來說,糊塗蟲!”
阿廖什卡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飛行動物在銀河係中非常罕見,無論你覺得有多奇怪。”我解釋說,“它們會被當作裝飾品養起來,養在大鳥籠裏,讓它們能飛來飛去。實際上,鳥在其他星球上比在地球上過得更好。”
“這太棒了。”小男孩認真地說,“我不會把它們抓來吃的。您晚上能陪我玩玩嗎?有人給了我一款遊戲,遊戲裏有那個……分信……分信……”
“分形。”
“對!超高清浮動分形圖形。就是這個!”
“看看吧。如果爺爺允許我占用電話,我們就玩一盤。”
阿廖什卡善解人意地點點頭。他明白,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我跟他握握手,開車去了。
[1].貓糧品牌。
[2].俄羅斯汽車品牌,曾被廣泛用作社會主義國家的公務用車,後逐漸退出轎車市場,轉向卡車、商務車和大客車生產。
[3].莫斯科郊區。1933年,在高爾基的建議下,佩列傑爾金諾建起了一座“作家村”。帕斯捷爾納克、巴別爾等蘇聯作家曾在此地居住過。
[4].蘇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句。
[5].俄羅斯圖波列夫公司生產的飛機,“圖-154”是其中之一。
[6].彼得的昵稱。
[7].卡列爾·戈特是捷克著名歌手,“戈特”在俄語中音似“上帝”。
[8].瑪莎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