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給你了。”

羅維沒有改回自己原本的聲音,隻是強笑著說。

鍾靈聞言,抬起頭,一對大眼淚水漣漣,含著些欣喜,含著些疑惑。

羅維看著鍾靈屋裏的屏風,說道:“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但我能把他帶來。隻是……你能否不要多問?”

鍾靈點頭,睜著淚水朦朧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仿佛眨一下眼睛,他就會不見似的。

在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如今心病纏身、不斷消瘦的鍾靈,而隻是昔日那個天真無憂的少女。

羅維轉到屏風之後,避開了鍾靈視線,開始解除分筋錯骨術。

隻短短的幾分鍾時間,他重新變成了自己的模樣,從屏風之後走了出來。

鍾靈睜著大大的眼睛,愣住了,半晌沒有回過神。

她柔淨的目光掃過羅維臉龐,慢慢滑落下去,長長的睫毛也隨之將眼中的情緒掩蓋。

突然間,她猛地撲了過來,緊緊抱住羅維,巨大的衝擊力讓羅維連退幾步,險些站立不穩。

鍾靈渾然不顧,雙臂環抱得緊緊的不撒手,將蒼白的小臉死命地埋在了羅維衣服裏,不斷顫抖。

羅維沒有說話,他能感受到這個擁抱中蘊含的無限悲苦與喜悅,淒涼與熱情。

就這樣吧,讓她任性一會兒,或許也是讓自己……

“你為什麽不來,為什麽不早些來看我……我天天想夜夜想,做夢都夢見你來了,可醒來卻發現是夢,好難受,好難受啊……”

鍾靈邊哭邊說話,模糊不清的聲音,夾雜著不停的嗚咽,從羅維胸口處悶悶地傳了出來,仿佛要一次將心底的話全部倒出來。

“對不起。”

羅維終於再次流淚了,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在鍾靈脖頸裏。

“對不起。”他說,“那件事,我別無選擇。”

“你別道歉,我明白,我明白啊……”

鍾靈用力搖著頭,淚水滾滾而落,緊緊抱著羅維,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羅維咬牙推開她道:“你現下是準王妃了,別這樣,對你不好。”

鍾靈倏然一震,急切道:“我沒有……那不是我的意思!那日聖旨頒到家中,我已經存了必死之念,可是還沒有見到你……”

“你都能明白我,我難道還不能明白你?”羅維苦笑道,“別死,好好地活著,我就很高興了。”

“對不起,羅維哥哥。”鍾靈哽咽道,“我不想嫁給臨江王,隻有這一個選擇。如今能見到你,我也沒有什麽好牽念的了。”

“不行。”羅維深深吸氣,“別逼我派人天天看著你。”

“你還是這麽凶巴巴的……”鍾靈含淚微笑道,“可我就是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羅維伸手撫了撫她頭頂柔軟的發旋,覺得自己的喉嚨已經堵得不能再說話。

鍾靈大眼睛裏閃過溫潤的光澤,低頭輕聲道:“我很歡喜,羅維哥哥,往後的日子裏,隻要能憶起今日的歡喜,那一切都便不算什麽了。”

羅維發不出聲音,隻能默默點頭,將她噙著淚水的笑容深深地鐫刻在心裏。

兩人靜靜地看著彼此,誰也沒有說話,仿佛在這難得的相聚中,說任何話語都算是多餘。

鍾靈神情忽然一凜,驚道:“對了,我光顧著……光顧著哭,忘了和你說最重要的事情!”

“什麽?”羅維嚇了一跳。

鍾靈眸光一沉,說道:“我二哥這半年多來不知在搞什麽名堂,時常和一些鬼鬼祟祟的怪人見麵,有時候在我麵前高興得忘形了,就說要對付你!他以為……以為我

會對你心懷不滿,還想拉著我一起對付你,我沒理他,可心中總有些不安……”

“對付我?”羅維眨眨眼睛,有些迷茫,“怎麽對付?”

鍾靈道:“我也不知道,我總是覺得他會對你不利,本來,本來我一直想死,又擔心沒有人給你通風報信……我最近總在想,不然我就假裝被他說動了,和他一起去對付你,說不定能知道他究竟在搞什麽古怪名堂……”

羅維神情一凜:“不行。”

鍾靈睜著大眼睛,看著羅維斬釘截鐵的表情,微微發怔。

羅維突然感到心中一陣刻骨寒意,寒毒發作了!

他不及說話,露出無比痛苦的表情,彎下了身子。

“羅維哥哥,你怎麽了!”鍾靈大驚,急忙扶住他,一張小臉倏地蒼白。

“沒事,等一會兒……”羅維勉強笑道。

他運起月力,與寒毒相對抗,半晌後寒毒平靜下來。

“這是怎麽回事?”鍾靈疑慮。

“那日被凶獸咬了一口,傷沒有完全好。”羅維若無其事道,“沒什麽大礙,不要擔心。”

“真的?”鍾靈凝視他。

羅維點頭。

鍾靈猶豫半晌,算是接受了他的說法。

而羅維突然想起了鍾靈剛才說的話,立刻焦急起來。

“你聽著。”羅維扶住她雙肩,急切地說道,“我會注意他的,不用你幫我做這些事情。我是個男人,如果淪落到要你去為我冒險,恐怕我會連睡覺都睡不著。”

“嗯,我知道了。”鍾靈輕聲說道。

“你當真不願意嫁臨江王?”羅維突然問道。

鍾靈神色堅定地點頭。

“我會幫你。”羅維道,“你什麽也別做,不許死。”

“嗯。”鍾靈潤澤的黑眼瞳凝望著他。

羅維有些眷戀地望了她一眼,許多事情很美好,卻終歸是要停止的。

“我走了。”他說,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我把牧大夫給你換回來。”

鍾靈不禁笑了,隻是有微微的水光還在眼中打轉。

羅維轉入屏風後,片刻變成了牧仲模樣,走了出來。

“大小姐的病應該好了,在下告辭。”他再次變了聲音,恍若無事般說道,行了個禮。

“好。”鍾靈微微一笑。

羅維轉身,打起簾子離去,踏步間聽見身後傳來鍾靈若有若無的低語,飄忽如風中青煙。

“再見,羅維哥哥。”

羅維不禁哂然,就知道自己這種騙三歲小孩的把戲是瞞不過她的。

他回頭,望向那窗欞中透出的依稀人影。

再見了……在這個世界中,最初的情感。

三天後,一道突如其來的聖旨頒到羅府中,賜羅維清平侯爵位,食邑五萬戶,賜侯府。

這突如其來的恩寵,立刻把整個羅府上下三百多口人砸得暈暈乎乎。

異姓封侯,這該是多大的榮寵。本就已經一掃頹勢的羅家,此時更是漸漸地興盛起來,門口車水馬龍,一派鍾鳴鼎食之勢。

羅維卻心知肚明,從封號就能看出,這隻不過是皇帝為即將到來的婚儀而做的準備,為了讓自己最心愛的女兒嫁得風光一些而已。

闔府上下,開始稱呼羅維為侯爺,連羅仲也不例外。最後在羅維快要發火的情況下,羅仲才沒有繼續叫下去。

羅維走過羅府中寬敞的大道,心中不斷地思量。自己獲得爵位,對清平公主而言,應該是件好事吧,從此她的底氣會更足一些。

他轉念又想到了朝堂和民間的看法,不禁擔憂起

來。自己身上一點戰功也沒有,況且才隻有十八歲,若是再這樣榮寵下去,難保不會有人亂嚼舌根,說內臣禍亂宮闈了。

更何況,自己還有事要辦啊,這麽快結婚的話……

唉。

羅維沉重地歎氣,絲毫高興不起來。

他帶著封侯的聖旨,入宮謝恩,同時也試圖委婉地暗示皇帝,自己還未前往南雁拿回家族寶物,事情未了,沒有心思結婚。

“就是如此,請陛下恩準。”羅維叩首說道。

皇帝皺眉:“完婚之後再去也未嚐不可,你到底在拖延什麽?”

羅維後背頓時冒出冷汗:“臣不敢拖延,隻是殿下年紀尚小,臣……況且若是新婚就將殿下獨自留在城中,臣於心不安。”

皇帝神色略微好看了一點,羅維說得也不無道理,清平確實是年紀小了些。

“但你三番兩次地推拒,朕很生氣,你說該如何是好?”皇帝笑眯眯地問道。

“請陛下責罰臣。”羅維深吸一口氣,鎮定道。

“好,好。”皇帝撫掌大笑,“來人,把清平侯拉出去打上二十廷杖。”

一切結束後,羅維得到了皇帝的許可,從南雁回來後再議婚期。

他沒形沒狀地趴在馬車裏,腦袋昏昏沉沉,身上傳來極度難忍的疼痛,疼得他不停在車廂裏翻滾。

羅維心中不由腹誹,臥槽,玩真的!

負責杖責的是皇帝的禦前侍衛,個個都是高手,那廷杖用的是星器的製作材料,一杖下去皮開肉綻,二十杖打完,羅維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然後皇帝囑咐人給他上了藥,就笑眯眯地讓人把他塞進馬車,扔出來了。

羅維翻滾到車窗邊,睜著迷蒙的雙眼看向窗外,忽然愣住了。

清平公主獨自站在遠遠的遊廊之上,看向這邊。

也許是料定羅維不會看見她,清平公主幽深的雙眸之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焦急和擔憂,還隱隱含著一份心疼。

這種種情緒綻放在她美麗絕倫的臉龐上,如此動人心魄。

羅維隻覺得心髒驟然停擺了,仿佛有一隻小手,悄然在上麵撓了一下。

這一刻,他腦海中有如電光閃過,驟然間明白了,自己為何覺得無顏去見鍾靈。

是心虛了,卻並不是因為締結婚約而心虛,而是因為動心了。

羅維不是自欺欺人的性格,此時他麵對自己,非常痛快地承認了這一點,不知何時開始,他對這位尊貴而美麗的殿下,動心了。

如果不是這樣,他也不會格外地心虛,在麵對清平公主時,格外地憤怒,格外地想和她撇清關係。

這一切的源頭,竟然是這樣。

羅維一時間忘了身上的疼痛,帶著極度複雜的表情,望向清平公主,任由馬車慢慢駛過。

在情緒的洪流之中,清平公主也看見了他。

她神色立刻變了一變,但隨即就鎮定下來,望著他,雙眸慢慢恢複了平靜無波的樣子。

在這一刻,兩人遠遠相望。

對於彼此,心知肚明。

新晉的清平侯,在被封爵當天就被陛下杖責二十,放逐出天都城。

這個消息頓時讓許多人茫然了,渾不知陛下對這位侯爺,究竟是榮寵,還是另有隱情。

羅維沒有再見清平公主,他養好傷後,在家中收拾行裝,準備前往南雁。

帶上了一切可以帶的東西,他來到天都城外的官道上,自己第一次進入這個世界的地方。

回頭望了一眼高大的城牆,羅維策馬離去。

再見,故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