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公主閉了閉眼,陷入愛戀中的女人總是容易不智,她深刻地明白這一點。所以雖然相信摘星有足夠清晰的頭腦,卻還是不得不出言敲打她。

“你明白這件事隻能一輩子埋在心裏?”清平公主加重了語氣,“你知我知,沒有第三個人。”

摘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重新抬起的雙眼,像晴空般清澈無暇。

“我絕不會連累老師。”她說。

清平公主歎氣,緊繃著的雙肩垮了下來,才發現自己的後背一片濕冷。

“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驚駭過了。”清平公主舒了一口氣。

“殿下是擔心我和老師毀在這件事上。”摘星輕輕說道,“我要感謝殿下,沒有用嫌惡的眼神看著我。”

清平公主道:“怨隻怨你們合該有這場孽緣。”

是啊,孽緣……摘星心中苦澀,如果是上天注定的緣分,又何必讓自己成為他的學生;但如果不是這場師生情分的話,或許也就永遠沒有這些事情。

摘星忍著哽咽道:“殿下對我太仁慈了,一切都是怨我糊塗,有了不該有的心思,哪怕被千夫所指也是咎由自取,隻是我絕不能連累老師。”

身上一暖,卻是清平公主從玉座上下來了,纖細的胳膊輕輕舒展,環抱住了她。

摘星慟哭失聲,清平公主眼望著天邊一絲絲的雲彩,眼底有憐憫,也有自嘲。

自己又何曾比她好到哪裏去?都是想了不該想的人……

羅維在司空府中,第一百零二次開始思考該如何混進宮去刺探宣華夫人時,意外地迎來了林少艾。

她穿著火紅的騎馬裝,像天邊晚霞一般耀眼,嘴角噙著一絲笑容,像是心情很好。仿佛皇室宴會當天晚上冷著臉不理人的林少艾,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有事和他說。那我就先把人借走了!”

林少艾和司空博打了個招呼,就不由分說地拽著羅維走了。

“阿九……”司空博失望地喃喃自語,垂下了眼睛,眼裏有兩團小火在燃燒。

林少艾一路拖著羅維到了大門外,把馬韁扔給他,然後自己騎著另一匹馬走了,火紅的衣裳像流雲般在天際燃燒。

羅維一頭霧水,策馬追了上去。

兩人一路出了城,來到山明水秀的郊外,林少艾放慢了速度,引著羅維來到一處偏僻的小山坡。

山頭上並列著兩座墳塋,墳頭上已經鬱鬱蔥蔥地長出了青草,開著茂盛的小黃花。

羅維忽然想起了前世看過的《笑傲江湖》的結尾,令狐衝在嶽靈珊的墳頭說:小師妹的墳上長青草了。

他看到林少艾勒住馬韁,明媚的臉龐帶上了幾許溫柔懷念。

“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林少艾轉向他說,聲音四散在風中。

羅維翻身下馬,在兩座墳塋前拜了拜。

林少艾攏了攏被風吹起的長發,又說:“他們死在當年的南北戰爭中。”

羅維一怔,似乎開始有些明白,為什麽林少艾在麵對自己本尊的時候,眼神那麽冰冷。

慶國

人是殺了她父母的仇人啊。

原來世間萬物,果真是一環扣一環,每一樁都有跡可循。

生死輪回,冤冤相報。你今日割掉了仇人的頭顱,焉知對方家中是否有老邁的父母等他回歸。

羅維不知自己為何多愁善感起來,也許是因為這一瞬間,有些厭惡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那你為何不……”羅維眼睛瞄了一圈林少艾的衣服。

“為何不穿著素淨,戴著小白花,帶上紙錢香燭祭品,來哭一場?”林少艾搖頭說,“父親和母親都知道,那些不過是形式,隻要心中有記掛,又何必拘泥於虛禮。隻有活得恣意,才最能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難為你看得通透。”羅維微笑。

林少艾說:“小時候我怕黑,每次一個人呆在黑漆漆的屋子,心中就會開始埋怨父親和母親為什麽會死,把我一個人扔在世上。活著很難,人生很難。後來我覺得,如果判斷一個人是否活著,是看他在世間存在的痕跡的話,他們其實一直都在,隻不過以另一種方式存在。”

羅維凝視著她:“人人都說你是天之驕女,原來也會有這樣的過往。”

“天之驕女?”林少艾微微一哂,“在雁國,沒有人是能靠天賜的東西上位的,即使是國公府嫡係的子孫,失卻了父母的庇護,也隻能掙紮求生。”

“物競天擇,很殘酷,也很科學。”羅維喃喃自語。

林少艾似笑非笑地瞪了他一眼。

“至少你成功了。”羅維揚眉,雙眼不自覺地瞟向她胸前的九轉聚星石。

“的確,我現在地位很高。”林少艾彎起嘴角一笑,“但我有時候卻覺得,我還沒有司空那個大傻瓜來的幸運,至少他能做他想做的事情,我卻隻能做我該做的。”

“想做的和該做的,究竟會有多麽的南轅北轍?”羅維喃喃說道,有些失神。

也許像現在這樣不擇手段地接近林少艾,就是他該做的。而想做的卻是……

羅維倏然間有些迷茫,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麽。

在失去昌若和鍾靈之後,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樣強大,能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牢牢保護在身邊不失去。

在對清平公主產生感情之後,他意識到自己的心不是可控製的,無堅不摧的。

而在為了父親來到出雲城,登林府挑戰之時,現實又甩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其實他自以為小有所成的實力,在這裏什麽也不是。

許多事情想做卻做不到,許多事情不想做卻不得已而為之。

羅維看向林少艾,後者正毫不避忌地凝視他,見他看過來,露出一個令人心折不已的明豔微笑。

對羅維而言,她是殘酷現實的代表,那居高臨下俯視他的樣子,始終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而對“牧仲”而言,她卻是個像淩霄花一般灼灼怒放的女孩兒,在那冰冷的土壤中生長起來,也能美好得讓人心醉。

這巨大的反差讓他茫然。

那種揮之不去的美好,像一根細密的絲線,緊緊地纏住了他的心髒,略微一

拉,就會被勒得疼起來。

他隻能努力地讓自己的心冰冷堅硬起來。

她隻是個外人……而羅仲的汙名,沒有這顆九轉聚星石,是無法洗刷的。如果要維護自己在意的人,有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必須舍棄。

羅維在心中不停地對自己說,幾乎要達到了催眠的程度。

林少艾不明所以地瞅了他一眼:“我前些日子進宮了。宣華夫人想學騎馬,陛下令我去教她。”

“你……”羅維說了一個字就哽住了,教後宮女眷騎馬這種累人的活計,根本不用她一個世家貴女、朝廷命官去做,除非……她自己要求去。

“我與宣華夫人聊了幾日天。”林少艾繼續說道,“她是城裏富戶俞家的女兒,我命人去俞家打探過,確有此事。最重要的……她不認識你。”

說著,笑吟吟看著羅維:“你放心了?”

羅維過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怎麽知道我……”

“你看見她時,手都抖了,眼裏也有恐懼。”林少艾微微一笑,“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

羅維定了定神說:“是我失態了,因為以前見過一個人,長得與她一模一樣。但她已經死了,是我親眼看著咽氣的。因此,有些混亂。”

“那還真是讓人有些驚懼。”林少艾皺起眉頭。

“姓氏也對不上,應該是巧合。”羅維喃喃說道,抬頭向林少艾鄭重地說,“多謝。”

林少艾抿唇一笑,明豔無匹。

“先別忙著謝。”她說,“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與你說。”

羅維眨眨眼,露出疑惑表情。

林少艾卻有些躊躇,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

如果沒有方才的一番多愁善感,羅維覺得自己也許會出言與她玩笑幾句,甚至要說些“你是不是要向我表白?”之類的話語。但如今,他對自己刻意接近林少艾的行為,變得有些不確定起來,因此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林少艾忽然咬起了嘴唇,頓足道:“罷了,也沒有什麽不好說的。”

說著,看向羅維,漂亮的眼中倏地燃起了明亮的火焰,襯著她火紅的衣裳,仿佛要將天際流雲全部燃燒起來,灼得人雙眼微疼,有流淚的衝動。

“那日你一直盯著宣華夫人看,我非常不喜。”她說,“但回去之後,轉念一想,我究竟在氣什麽?想了很久,好像有答案了,所以……”

林少艾說著,忽然一笑:“你不是要追求我嗎?我應允你。”

羅維怔住了。

一時間,他有些懷疑這究竟是現實,還是自己的臆想。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究竟是蝶,還是莊周。

羅維覺得眼睛有點幹澀,隨後慢慢地濕潤了。

一股鑽心剜骨的寒冷刺痛,由心髒而起,在血脈之中喧囂塵上。

眼前,林少艾過來了,睜著漂亮而明淨的眼睛,很疑惑地看著他的表情。

他忽然伸手把林少艾抱在懷裏,仿佛隻有借助這具陌生的溫暖身體,才能抵禦那股刻骨的寒冷和孤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