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喜歡和謝宛這樣溫和無鋒的人相處。也許是因為羅維本身有著敏銳有棱角的一麵,所以更加格外不喜歡與自己類似的人。

他讓值夜軍士拿了一壇子酒來,和謝宛隨意地聊著天,話題不知怎麽又轉到摘星身上。其實羅維本來沒打算提,因為謝宛一提到摘星臉就紅,他沒想讓謝宛窘迫。

但謝宛略微喝了點酒以後就收不住了,起初話還有點少,喝著喝著就逐漸多了起來,抓著羅維一頓訴苦,說不明白穆師妹是怎麽想的。

他說:“如果她不喜歡我……直接說就行了,我不會在意的,可她……什麽也不說,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意思。”

羅維說:“那你直接和她說就行了。”

謝宛搖頭說:“我不敢,她是世家貴女,又是朝廷重臣,我隻是駐守邊境的小官,出身也微寒……”

“你立下的功勞足夠升好幾級了。”羅維說,“等這次戰事結束,我就把你調回天都城去,讓你做五寺少卿。”

謝宛一個激靈,酒意醒了一點:“王爺萬萬不可。”

“為何?”羅維奇道。

謝宛又喝了兩杯酒,嘴唇張了張,這才有些不自在地說:“邊境的民眾……需要我,如果我走了,不知道會有一個什麽樣的人接替我,是不是能讓民眾們滿意。”

羅維一時間默默無語,突然想起戰爭剛開始時,自己在天都城收到的加急密件:“謝宛將軍已出戰,力折數將後落入敵陣中生死不明。”

當時他就在心中忍不住地想,這謝宛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如今知道了,謝宛果然沒有讓自己失望,是個難得的棟梁之才,足以擔當大任。

而在慶國大大小小數千座城鎮之中,又有多少這樣被埋沒的人?

羅維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堂兄羅進,隻因為想起了那年四叔羅季還給他捐了一個官,似乎也是什麽通判,與謝宛的官職差不了多少。羅進那種廢物,居然也和正直而兢兢業業的謝宛處在同一條水平線上。這究竟說明了捐官製度的不合理性,還是說明了選拔人才方式的弊病?

羅維籲了口氣,慶國太大,一代一代傳下來,很多問題也因此成了沉屙,無法短時間內就根除……但他肯定是要把這些問題一一拔除的。

他拿出一個小本子,上麵已經記了許多問題,他又把這個新的問題也記在上麵。

注意力重新回到謝宛身上,謝宛已經趁這個時間又給自己灌下了好幾杯酒。

他睜著朦朧的醉眼,拉住了羅維的袖子說:“王爺,實話和您說吧,其實我一開始隻是覺得她很厲害,有點迷戀,但談不上就有多麽喜歡。但這半年的時間,我天天和她在一起,殺南蠻子,討論戰術,吵架,我也不知道怎麽的,就是覺得她真的很好,心地純善,沒有一絲雜質。這種感覺很好,如果戰爭一輩子都不結束,我們就這樣和南蠻子打一輩子,那該有多好。”

羅維默默地點了點頭,又說:“這些話你該和她說的。”

謝宛笑了笑。

“不過……夢總是要醒的,我從來沒奢想過有朝一日能娶她為妻。”謝宛用手裏的酒杯輕輕敲著桌子,仰起頭說,“

她和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俸祿微薄,家裏是賣豆腐的,沒有什麽錢,給不了她多好的生活。我隻希望現在這樣的日子能永遠不結束,或者哪怕隻是延長幾天也好。”

羅維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背,拍得謝宛險些背過氣去。

“老子就不喜歡你們這種妄自菲薄的人。”羅維惡聲惡氣地說,嚇得謝宛一個激靈。羅維也不理,帶著酒氣嚷嚷道,“你俸祿微薄又怎樣?賣豆腐又怎樣?穆老頭子那萬貫家財還不夠她花的?不夠花來找本王!本王賞你一大堆銀子!就說是犒勞你在戰中立下的汗馬功勞!有誰敢說半句話!”

謝宛嚇得一愣一愣,連說話也不利索了:“王王王爺,這這不合規矩,萬萬不不可……”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門被一腳踢開了。

屋裏的兩個大老爺們齊齊一個哆嗦,一起望向門外。逆著光,隻能看清楚一個修長窈窕的身影,玲瓏有致,看得謝宛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羅維瞪謝宛:“喂!你不是癡情種子的戲碼麽,別露餡好不好。”

“可是……”謝宛小聲地說。

堵在門口的人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身影進入屋內明亮的燭光中,羅維才明白謝宛果然還是個癡情種子,因為來人赫然就是摘星。隻不過她平時都是軟甲穿在身上,今天卻脫了下來,隻穿著合體的衣服,平時束在腦後的長發也放了下來,柔順地披在肩上。

謝宛哪見過摘星這麽女孩氣的模樣,不由大吃一驚,本來喝醉了說話就不利索,這會兒更加不利索了:“穆……穆……穆師妹,你怎……怎麽來了。”

摘星本來一副氣勢洶洶的神情,一看到謝宛帶著酒氣模糊不清地說話,不由怔了一下,神情似乎有些柔軟下來。

但下一瞬間,她又變得麵無表情,瞥了羅維一眼,說道:“王爺,臣有一句要緊話和謝將軍說,請您回避一下。”

羅維立刻說道:“喔!”然後乖乖地站起來,迅速出了屋子。

被屋外的寒風一吹,他的酒意醒了大半。

他自然不會真的就這樣回避了,開玩笑,多好的聽牆腳機會!他迅速地來到窗前,把窗紙戳了一個小洞,往裏看去。

突然間,袖子被人拉了一下。

羅維嚇了一大跳,才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自己旁邊,穿著傳令兵的衣服,頭盔遮住了大半張臉。

羅維舒了口氣:“姑奶奶,你要嚇死我?”

慶昭帝微微鼓起腮幫子,輕哼一聲。

“你怎麽也來了?”羅維顧不上和她多說話,就著窗紙上的小洞往裏看,“讓我聽聽他們都說了些什麽。”

“別聽了。”慶昭帝清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來,“你不會喜歡聽的。”

羅維一怔,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麽意思。再看向屋內時,見謝宛已經放下了酒杯,神情緊張地望著摘星,眼神中又混雜著一種奇怪的希冀之情。

摘星一直不說話,像被石化了一般立在原地,她修長玲瓏的身影映著燭光,那場景就像一幅油畫。

羅維納悶地回頭看了慶昭帝一眼,又轉回頭去看屋內。

摘星突然深吸

一口氣,神情有些掙紮,但最終還是像下定了決心一般,清澈的雙眼徑直盯著謝宛。

她整個人帶著一種奇怪的緊張狀態,聲音原本很柔和,但此時卻故作冰冷。

“謝宛,我不喜歡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應該找個更好的人。”

摘星一字一句地說。

謝宛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些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摘星說罷,像終於完成了什麽使命似的,從緊張的狀態中鬆弛下來。她清秀的臉龐帶著溫和,還是那個被眾人所熟知的心地純善的穆摘星。

“對不起。”她低聲說道。

然後跨過門檻,在凜冽的寒風中離去,留下謝宛一個人坐在屋裏發呆。

羅維一把抓住了身邊女孩細細的胳膊。“怎麽回事?”他問。

“就是你看到的這麽回事。”慶昭帝垂下眼睛,用頭盔擋住了表情,“放手,疼。”

“你讓她說的?”羅維皺起眉頭。

“我隻不過是建議她當斷則斷……放手,你弄疼我了!”

羅維鬆開她的胳膊,兩步進了屋。

嬌小的女孩獨自站在寒風中,有雪花落在她的頭盔和肩膀上。她仰起了瑩潤的精致臉龐,看了天空一會兒,然後轉身離去。

羅維進了屋子,看見謝宛對著門口的方向發呆。

他關上門,故意弄出砰的一聲巨響,謝宛猛地回過神來,看見羅維,嘴角露出一點苦笑。

“王爺,真的不是我沒誌氣,你看到了。”他輕聲說。

羅維想多少安慰一下他,但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因為摘星已經把話說得太死了,不留一點餘地。

他隻好從迂回的側麵下手。想了想,他說:“我一直告訴你,摘星是我的師姐,你的師妹,但實際上你從來沒在書院見過她,對吧?”

謝宛點點頭:“確實沒見過。”

“你就沒懷疑什麽?”羅維道。

謝宛抓了抓頭發:“我想……可能是我記性不好,見過但忘記了吧。”

羅維歎了口氣說:“你還真是個老實人……罷了,我把她的來曆告訴你,你聽過以後,再仔細想想。”

謝宛點了點頭,渙散的眼睛裏總算出現一點神采。

“穆摘星原本不是穆摘星,而隻是摘星。”羅維拿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我第一次碰見她,在書院的禁地門口,她帶著一身強大的氣息,看起來很厲害,但是卻……連話也說不好,一頓一頓的。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因為她十八年以來,從沒和老師之外的人說過一句話。”

謝宛眼裏有點心疼之色,他坐直了身子,仔細聽著羅維講述。

羅維把路院長的身份隱去了,但把其他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謝宛。身帶寒毒、從滅門慘案中幸存下來的小女孩,是怎樣被她的老師用全身心的力量撫養長大。用這四年以來,摘星是怎樣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又是怎樣懷著一份找到滅門仇人的願望,入朝為官,最後逐漸從一個連話也說不清楚的避世女孩,蛻變為現在聰明能幹的雲麾將軍。

謝宛聽罷,輕輕籲了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