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好幾分鍾，羅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洶湧的人潮在身邊穿梭而過，不斷地有人穿過他的身體，然而他毫無知覺。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是覺得這條臨河商業街有點不對勁了。其實並沒有哪裏不對勁，隻是二十四年前的這條街道，總是會和二十四年後有所差別的，並且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穿著冬天的厚衣服，因為這是一月！

而羅維到謝宛墓地的時候，是夏天。所以他總覺得不對勁，因為他在三界台和鬼界並沒有渡過太長的時間，在他的印象中，人間應該還是夏天才對。

羅維還是沒有動彈。他在心裏想著，自己現在算是什麽呢？還是個鬼魂麽？所有人都看不見自己，摸不到自己。也不知自己是真的回到了星元三四五六年，還是僅僅是看到了一些回憶而已。

不……不太可能是真的回到了三四五六年，如果用鬼界的一個小木盆就可以隨便回到過去，改變一些事情的話，世間的秩序恐怕就要亂得不像樣子了。

然而，如果說是回憶的世界，那這又是誰的回憶呢？那個中年男人的回憶？但他已經死了，世界卻仍然在繼續。

羅維抓不到頭緒。他茫然四顧，突然間，耳邊聽到了一聲歎息。

歎息聲很輕，但其中仿佛包含著許多情緒，響在羅維耳邊。羅維轉頭，看見自己身邊站著一個少女。

她有張美貌出塵的臉龐，眉眼中自含著一股灑脫之意。不論是長相還是神情，都竟然和羅維有六七分相像，隻不過比羅維精致漂亮許多。

她看起來最多十七八歲的年紀，比羅維還要小，也比他矮，矮大約一個頭左右。羅維絲毫不懷疑，如果有人能同時看見她與自己，一定會認為是兄妹。她就這樣很隨意地站在那裏，但羅維能察覺到，來來往往的所有人，目光裏都有一隻鉤子鉤在她身上。

她不同於羅維以往見過的任何女人，甚至可以說，她比羅維見過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不論是豔若桃李的林少艾，或是清冷美麗的趙扶風，與她相比起來都顯得遜色了。羅維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其實單論長相而言，衛蘅也許並不比她們強，但她就是有一種烈火淬煉後自信安然的氣質，讓所有看見她的人，都有一種跪拜她、任由她差遣的衝動。

他就這樣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見到了活生生的、會說話會動的衛蘅。她就這樣站在他身邊僅僅一步之遙的地方。

羅維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盡管他是個鬼魂，可能不存在呼吸這一說，但他就是真真切切有了這種屏息靜氣的感覺。他顫抖著伸出手，想觸摸她的肩膀，但從她的肩膀直直地穿過去了，仿佛摸到的隻是空氣。

衛蘅也沒有看見他。羅維知道這是二十四年前的回憶，那時候的衛蘅站在這裏的時候，是沒有一個羅維的鬼魂在旁邊窺探著她的，所以她自然也察覺不到。但羅維心中，還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視若無睹而有點難過。

衛蘅漂亮的雙眼凝視著大街正中央的屍體，默默不語。如果旁人看見了，定會以為這美貌少女心地善良，在心中為不幸死去的人而悲傷，但羅維知道，她不可能是這樣的人。

果然，衛蘅嘴唇動了動，羅維聽見她微不可聞地說了一句：“愚蠢又脆弱的人類。”

羅維不由想起了君洛。從某些方麵來說，衛蘅和君洛對人類的看法非常相像，然而仔細想想卻又截然不同。君洛對人類的輕蔑是種發自心底的漠視，就像是人看螞蟻一樣，而衛蘅的輕蔑卻有種悲天憫人的味道，她是真心地覺得這個種群太過脆弱，根本不適合生存在這個強敵環伺的世界上。

她的看法到底是不是正確的？羅維已經分不清楚，雖然他一直以來都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當成一個人類看待，但人類確實太過脆弱了，為了一籃子雞蛋，一輛馬車就能碾死……在強大的妖族人眼裏，這個種群確實有些太可笑了吧。

衛蘅走了起來，穿越大街，從倒斃街上的屍體旁邊經過，去了對麵。羅維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不敢有片刻放鬆，唯恐她一個不小心消失在自己視線中。這實在是個天賜的大好良機，羅維還記得自己死前的一大遺憾，就是終究沒有弄清楚衛蘅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她想幹什麽。現在竟然在二十四年前的世界裏見到了她，這是上天在幫自己麽？

羅維跟著衛蘅進了一家客棧，衛蘅拿出銀子，開了一個房間。羅維有點好笑地發現她付錢的時候有點緊張，顯然是不太確定這人間的銀子應該怎麽用，她可能是第一天來到人間。

不過，她身上銀子倒還不少，是怎麽來的？羅維被自己的想象唬得一個激靈，看她的眼神不禁多了幾分複雜。

衛蘅拿了房門鑰匙，在店小二的指引下往樓上走去。羅維想跟上去，然而樓梯卻像是籠罩在白霧中，勉強往上走了幾步就什麽也看不清楚了，樓梯之上好像是一片虛無，隻能眼睜睜看著衛蘅的背影消失在霧氣裏。

怎麽回事？羅維茫然地站在原地，他突然有了一種前世看電影時，看了個開頭突然停電的感覺。

他隻好呆在客棧大堂裏，看著店小二忙東忙西。天色逐漸黑下來了，隨著時間的流逝，羅維心中開始有了個推測，但他並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如此。

又過了一會兒，天色完全黑了。衛蘅從樓梯上的白霧中走了下來，向店小二要了一些吃食，囑咐送到自己房裏來，然後又上樓了。羅維又跟在她身後，然而還是一樣，無論如何也上不了樓梯。

他心中逐漸確定了自己的推測：這是個由許多人在星元三四五六年的回憶，共同構築出的世界，並不是特定某一個人的回憶，所以那小木盆上才會隻寫著“三四五六”。因為那小木盆出現在鬼界，羅維完全有理由推測，這些回憶全部來源於已死之人。

現在他待在大堂裏，能看清楚周圍所有的一切，這段回憶應該是來源於那忙東忙西的店小二。而他為什麽上不了

樓梯，因為跟著衛蘅上樓梯之後，店小二就看不見了，除非這個世界裏有衛蘅的回憶，否則他不可能知道上了樓梯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也就是說，這個回憶大集合裏，沒有衛蘅的回憶。

這可以說明她還沒有死嗎？

羅維不知道自己這麽想究竟是不是對的。不過他現在可以確定一點，就是自己雖然緊緊跟著衛蘅，但還是無法看到她在人間所做的所有事，除非她周圍有其他人，而那個人還已經死了。

這樣一來，限製就非常多了。但羅維也沒有其他的方法，最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怎麽從這回憶大世界裏出去，隻好繼續待在客棧裏，等著衛蘅什麽時候再從樓梯上下來。

幸好，畢竟衛蘅來人間不是為了在客棧睡覺享福的，所以她第二天清早就下來了，神色匆匆的樣子。

羅維繼續跟著她，她去了鬧市，隨意地在路邊的攤位上挑選著東西，時不時與賣東西的小販交談兩句。由於她今日去的都是人多的地方，這麽多人之中，總會有些人在接下來的二十四年中死亡，所以羅維一路跟著她並沒有受到什麽阻礙。

他漸漸發現，她的問話看似不經意，但卻是有跡可循，不外乎是關於現下的局勢，慶國與雁國之間的關係，陛下是一個怎樣的人，有幾名兒女等等。

在星元三四五六年，慶武帝趙均還沒有上台執政，慶昭帝趙扶風更是還沒出生，當朝陛下是趙均的父親，趙扶風的祖父，慶佑帝趙郃，為人溫和細致，治下寬容，深受愛戴。衛蘅聽著茶館小二口若懸河的介紹，不斷點頭，臉上笑容十分燦爛，看得小二心馳神**。但羅維畢竟是她兒子，單看她臉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心裏在轉什麽念頭。

衛蘅又問起各位皇子公主，小二更加賣力地介紹。當聽到鬱鬱不得誌的五皇子趙均之後，衛蘅的神情終於有了點變化，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嘴角一揚，笑得更像隻狐狸。

晚上回到客棧，羅維照例是無法知道衛蘅獨處時的事情，隻能耐心地在大堂裏等待。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都有出門，但卻不幹正事了。羅維冷眼看著，她每天隻是吃喝玩樂，甚至會半夜跑出去逛夜市、放花燈，儼然一副享受凡人生活的樣子。

羅維忍不住在心裏吐槽，她未免也太愛玩了吧？他就這樣跟了衛蘅一個星期，實在有點受不了了，正準備離開她去別的地方看看，衛蘅突然有動作了。

她假扮成皇帝賞賜的歌女，悄悄地混進了五皇子趙均的府邸。彼時趙均還沒有娶親，府邸裏下人也不多，顯得有些空空****的。

羅維跟著衛蘅，在半夜來到了趙均屋子外，靜靜地看著那扇窗戶。趙均在屋裏作畫，時不時停下筆靜靜思索，神情有些專注和落寞。

羅維又聽到衛蘅歎了一口氣。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撣了撣裙擺，月白色的紗製衣裙在月光下顯得愈發飄飄欲仙。然後，她打碎窗戶，閃身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