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好好保重啊。”

母親皺著眉頭說,而父親和哥哥板著臉,沉默不語。妹妹和弟弟沒從家裏出來。祖母哄著他們的聲音,傳到了站在門外的少女的耳朵裏。

“什麽啊,別搞得和生離死別似的。”一個站在旁邊的男人說道。

“那可是公爵大人的城堡,除了能讓她穿上漂亮的華麗衣裳,還能教她禮儀規矩。到了來年開春的時候,就可能會完全變成滿身貴氣,走到哪裏都不會丟臉的大小姐吧!”男人獨自一個人高聲說著,笑著。

少女的眼睛是祖母綠的顏色,和她的母親、哥哥和弟妹都是一樣的,但不同的是非常明亮,泛著令人愉悅的光澤。她身體向後蜷縮著,抬起頭看著身邊男人的臉,遠遠望著那座破屋。傾斜的房柱,歪歪扭扭胡亂鋪著茅草的屋頂。房子裏麵是光禿禿的泥地的房間,無論是柱子還是屋頂,都是歪斜的。

她的家裏很窮。雖然租借了土地來種植糧食,但是能收獲的也都是一些小作物。而且今年又遇到天災,即使到了夏天,麥子也還沒有成熟結穗。這樣下去,連小作物也要收獲不起了。因此,她被賣給了別人,去做傭人。不是十七歲的哥哥,不是十歲的妹妹,也不是八歲的弟弟,而是十三歲的她。可即使是這個年齡,其實也是虛報的,如果算實際年齡的話,她其實隻有十一歲。

在男人的督促下,她點了點頭同意離開。沒有和家人告別,因為一旦交談了,眼淚大概就會止不住流下來了。努力地睜著眼睛,忍耐著這離別的一瞬間,抬頭依次環視了家人一圈,牢牢地再次把所有人的臉孔銘記在腦海裏。

“要好好保重啊。”母親又叮嚀了一遍,然後用袖子遮住了滿是淚水的臉。

她背過了身。

哭泣的母親,麵無表情,一言不發的父親和哥哥,誰都不會來挽留她。

一言不發地跟在男人的後麵,無精打采地走著。穿過村莊的盡頭,在接近響午的時候,到達了她所熟知的世界的一端。通往山頂的路,旁邊的山坡像是硬被挖掉了一麵似的極為陡峭,從遙遠的山腳所眺望到的山頂,那山背麵是她從沒涉足過的世界。

“你還真是個聽話的孩子,沒有‘嗚嗚嗚’地一個勁兒哭,這樣我也會很省心。”男人無論是什麽時候都很快活似的,一個人自說自話地大步往前走。

“愛丁堡可是個很棒的地方,你從沒見過公爵大人的府邸吧,煤油燈是什麽,你知道嗎?”

她對這些話充耳不聞,像是為了不讓自己回頭看到故鄉而留戀,拚命的追趕著男人身後被日頭拉得長長的影子。一旦拉開了點距離,她就小跑著追趕上去,使勁踩著男人影子的頭部部分。

就這樣周而複始重複著這種動作翻過了山頂,直到下山才停了下來。

男人抬頭向上望了望天空。

遠處的雲聚集了過來,她所踩的男人的影子也模糊了起來。

“大概會下雨吧。”

回頭往身後看去,陰影從山裏的村莊開始一直延伸到森林和長滿茂密樹木的

山坡,如潮水般壓迫而來的烏雲陰影,驅使著男人和少女不斷加快步伐。

突然刮起一陣風,雨點就砸了下來。

“嘖!”男人隻說了這麽一個字,邊說著向山路一頭聳立著的大楠樹跑去。

要淋濕了,女孩也緊緊地抱著用浴巾包裹著的包袱,跟在男人身後。啪嗒啪嗒傾瀉而下的雨點不斷地打在臉和肩上,剛躲到樹下沒一會時間,雨就一下子變得大了起來。

少女緊緊地抱著頭,奔到大楠樹下。地麵的樹根因為旅人們常在此休息,而被磨損得十分光滑。雨水打濕了樹根,使她的腳步突然打滑。

“啊,要滑倒了……”就在她剛這樣想的時候,突然一個不穩,踉蹌了一下,腳下一個後退踩到了下麵的樹根。樹根太滑了,她就像跳舞一樣收勢不住的倒了下去,掉下了懸崖。

“啊!當心!”

中途從懸崖頂上傳來了男人的呼喊的聲音。早在大楠樹前就該提醒她當心陡峭的懸崖的。少女就是從那裏掉了下去。

她扔掉了手裏的包袱,伸出了手想抓住點什麽。但是無論是男人的手,還是附近的樹枝和草叢,她都沒能抓住。身體被拋出了懸崖,一時間雨點打到了身上,耳邊響起了瀑布般的雨聲。

想到要掉下去的瞬間,她一下子平靜了下來,腦中開始不斷地想像被水包圍著的自己。下麵是條河嗎?大概會就這樣被淹死吧。她這樣想著。但是,到底會是條怎麽樣的河呢?會沉到多深呢?而且那流入口中的水,為什麽這麽苦澀?

沉入了黑暗的水中,她漸漸失去了意識。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搖晃的木質地板上了。幾個男人在看著她。

看到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男人們一下子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嘴裏在不斷說著什麽。她直起身,環視了下四周,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這是在水中。

用木板搭建而成的地板的前麵一點就是水麵,往遠處看去,黑暗的水麵不知道延伸到哪裏,遙遠的彼方,與天空一線相連。這樣廣闊無邊的水麵,少女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

她轉身尋找使得自己掉下來的那棵大楠樹,映入眼簾的卻是高聳入雲的絕壁,她不得不後仰才能看見全貌。縱伸到深處,從各處流下的白色絲線般的流水。在絕壁的半山腰,是用木板搭建出來的大平台。靠近水邊是幾個臨時碼頭,在那裏停著三艘小船。

是順流飄到了海裏吧。她這樣想到。河川一直往下流,會越來越寬,漸漸匯合到一起,最終流入大海。她曾經在父母口中聽到過這樣的話。

這是海。

全黑一片的海水。揮手從床邊偷看,這海水和附近池子裏、河流裏的水完全不同,清澈得讓人感覺到恐怖。即使這樣清澈卻也看不見底。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彼方的黑暗,在那裏還漂浮著一群群發光的不明物體。

“喂。”

男人們叫著她,拍著她的肩膀。但是她還是無法把目光從海上移開。男人們擔心地看著她,像是努力在對她說著什麽,但是她完

全聽不懂,悵然若失。

“什麽?在說什麽?”

男人們小聲嘀咕著,麵麵相覷,嘴裏重複地說著什麽話,但她還是無法理解這些話的意思。

“這是哪裏?我回不去了嗎?從這裏怎麽才能回去啊?就算是回愛丁堡的路也好。叔叔們知道公爵大人的城堡嗎?”

男人們還是小聲嘀咕著,臉上浮現出了困惑的表情。他們開始湊在一起像是商量起什麽來。她就坐在地板上環視起四周來。

絕壁像是從陸地斷裂開來的一樣,直直地聳立著。內側是一大片凹陷,就像是啪嗒一下掉進水裏那樣。她的家,附近雖然也有流淌著瀑布的山,但是今天所看到的絕壁,比印象中的山要高太多了。感覺就好像是大地環抱著浮出水麵的高台,並向兩邊延伸出去。

如果除去搭建的高台,絕壁的半山腰就不存在著岸邊之類的立足之地了。她所在的地方漂浮著很多很大得像筏子一樣的岸板。一直從絕壁延伸到水麵。那裏和船相連。岸板的深處,與絕壁相接的地方,有一排小屋並立在那裏。

原來如此,她想到,是因為沒有岸,所以做了一個可以停靠的地方出來。但是,要怎麽才能爬上這個絕壁呢?歪著頭仔細看了看,發現高高的絕壁上設有石階和梯子,大概是用這個爬上去的。

“用那種梯子爬,太可怕了。”

在她嘟噥著的時候,男人們回頭看了看她,向她走來,歪著頭示意要她到絕壁上麵去。男人們帶著她向絕壁那邊走去,讓她踏上絕壁上刻出的石階。

那是一切苦難行程的開始。她開始攀登絕壁,幾次想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都被前拉後推的繼續前進,男人們勸她不要回頭看,因為太高了會感到害怕。

終於,到達了絕壁的頂部。

“住在海邊的人,真辛苦。”

她一屁股坐下來說道,男人們笑著拍了拍她的後背和肩膀。她想,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是至少也是能感覺到他們在安慰我吧。

絕壁上比她身高高出很多的,用石頭堆砌而成的牆壁延伸著。另一邊是入口,她拖著沉如灌鉛的雙腳,疲憊地跟在男人後麵。

牆內側是長形的小屋排列組成的村莊。她被帶到其中一間,從一個老婆婆手裏拿到了身份的證明。脫下被海水浸濕的衣服,老老實實地穿上放在桌子上的布衣。老婆婆拿著她的和服走出了小屋。

少女目送著她離開。然後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還能回到愛丁堡去嗎?

她一邊沉靜到夢中,一邊這樣想著。

還能回到公爵大人的城堡那裏去嗎?我已經是被賣掉了的東西,所以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她當時並不知道這裏根本就不是愛丁堡什麽的地方。

她到達的這裏,是風黎大陸的慶國。

然後漫長的歲月過去了。

襄音猛地從**坐了起來,鐵麵具泛著冰冷的光澤。她猛地捂住了額頭,上麵全是密密的冷汗,回憶起剛才做的夢,心有餘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