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的妥協

“啊?”南卓愣愣地張開嘴巴,他在說什麽?

“現在就打斷的話,會疼得會睡不著吧?”澈蘇的表情很安寧,口氣是平直的,僅僅是商量,並沒有求懇的意味,“我就是想睡一會而已,你要是不想殺我,就讓我睡一會唄?”

忽然大大地張開嘴巴,南卓猛地呼吸了一口氣,又飛快地吐出來。不行了,他快被這個奇怪的小家夥氣死了!

“你現在應該做的,難道不是又驚又氣,拚命反抗嗎?”他惡狠狠地叫。

苦惱地看著他,澈蘇輕歎口氣:“我力氣用光了,打不過你。……”

“那就好好向我求饒,我說不定會改變主意!”南卓有力的大手作勢一緊,少年修長的脖頸在他手裏簡直就像是易折的草莖。

漠然地看著他,澈蘇的臉色因為輕微的窒息而微微變紅。沉默地抿住嘴唇,他開始艱難地喘息。

猛然鬆開手,南卓麵無表情地坐起來。

彎下腰,他滿臉凶狠冷厲的表情忽然收了起來,鼻子微微皺起來,幾顆雀斑生動地擠在了一處:“知道啦,你不會求饒的。和你開玩笑的——明明求一句就能喝到的水,你非要自己拚死拚活去搶嘛!”

地上的澈蘇,一直緊緊抿著的嘴角,終於有了一絲放鬆。沒有看南卓,他渾身脫力地閉上了眼睛。……這個星球上似乎並有沒有風,南卓卻分明看到,地上那個古怪少年額前的一縷碎發輕輕一動,雖然滿臉汙痕,身上傷痕儼然,可他安靜睡著的樣子,卻和鄰家庭院裏午後小憩的鄰家男孩沒什麽兩樣。

輕輕推了推他,南卓有點不太甘心。可這一次,澈蘇終於沒有再醒來,沉重的疲憊徹底攫取了他的神智。

“喂,你其實不是一個小賤民,而是倫賽爾星球的小王子吧?……”南卓喃喃道,摸了摸鼻子站起身來。

澈蘇終於悠然醒轉的時候,南卓已經不在身邊。

活動活動身體,沒有被捆綁,更沒有被虐打傷害的痕跡。四下望望,目力所及之處,竟然也完全找不到那個人的身影。撐著地坐起來,他手邊忽然碰到了一樣東西。疑惑地看去,他驚奇地發現了一包四四方方的……有機食物?

雖然和他們帝國軍隊攜帶的壓縮餅幹有點不同,但是一眼就可以判斷出,這也應該是某種高能量、小體積的野外軍需食品。

果然,一打開簡易包裝,一股淡淡的穀物混合蛋白的食物香味傳來,瞬間刺激了他饑腸轆轆的腸胃。

沒有別的可能,是那個聯邦軍人留給他的。

稍稍猶豫了一下,他用手打開了透明包裝,和帝國軍方食物很類似,包裝是高強度、耐高溫的纖維材料,沿著某種特定的軌跡才能撕開。雖然餓得厲害,但是他控製住了狼吞虎咽的欲望,而是一口口,慢條斯理地細細吞咽著,讓舌尖和唇齒間細細體味著食物的芬芳。

不知道睡了多久,四周的光線比上一次醒來時明亮了很多,舉頭望天,空中瑰麗得近乎詭異的異色雲層明藍色居多,間或夾雜著明亮的青色。正由於這種類似天空的色調,造成了一種身在白天的感覺

澈蘇發現了一件事。幾次醒來,天空中都看不見任何星辰,厚厚的詭異雲層遮蔽了整個天空,讓他感覺到天色昏暗或者明亮的,僅僅是那些雲層的顏色漸變。

舉目四望,兩邊的山巒連綿不斷,暗青色和暗黑色間雜如層層梯田,卻絲毫完全看不見任何植被,和身邊這片被苔蘚類覆蓋的盆地形成了鮮明對比。

一邊觀察著四周,澈蘇一邊咀嚼著口裏香甜的食物,和猜測中一樣,這種軍需食品有入腹即漲的效果,咀嚼得越細,飽脹感越是充實。一小塊下肚,原本餓得燒心的感覺立刻減輕了很多,咽下最後一口,澈蘇戀戀不舍地把包裝袋裏的食物殘渣也吃得幹幹淨淨。

……那個聯邦人的機甲中,也絕不可能帶有多少食物。按照常規,就算考慮到某些意外,也最多配備一兩周的食物和清水供給,而那還得有一個前提,就是他的機甲中,所有的食物和清水都沒有毀損。

望望空中密布的詭異雲層,澈蘇終於微微苦笑,腦海裏隱約浮現出一個直到現在才認真麵對的現實。

有很大的可能,他和這個聯邦人,就會被徹底困死在這個位置不明、凶險未知的陌生星球。沒有人煙,看不見星辰月亮,不知道有沒有可以下口的食物和無毒的水源。

……就算能夠勉強活下去,也隻能,在這裏老死一生。

怔怔地坐在青綠一片的青苔地上,他腦海中浮現出很多人的臉。

寵溺卻強勢地堅決製止自己上戰場的老爹,溫柔善良的蘭斯殿下,隻有一麵之緣的皇帝陛下,嚴厲卻公正無私的維斯塔上校,性情不羈又誇張的錫安,很久沒見的安迪少爺和珊曆大嬸,皇宮裏的艾莎小侍女,伍德侍衛長。

還有,弗恩殿下。

用鞭子抽打過他、把他關進冷酷皇家監獄的弗恩殿下。

平時少言寡語、卻在某個深夜艱難地向他解釋、請求原諒的弗恩殿下……

微笑著和他一起並肩作戰,用痛苦絕望的聲音命令著不準他死的弗恩殿下。……

紛雜混亂的思緒將腦海塞得滿滿的,他在那地上坐了很久,終於飛快地躍起,大步跑向不遠處的機甲!

一切都還是未知,說不定這個星球很適宜居住,有足夠的食物和水;說不定那個聯邦人的機甲根本就還能飛行,有充足的能量:說不定哪一天,聯邦或者帝國的某隻大型探險艦恰好路過這裏?

拚命用這些幾乎完全沒有可能的設想鼓舞著自己,他抑製著自己差點絕望起來的心境。是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一切都還有可能!

可是……剛剛起身跨步,一陣悅耳動聽的金屬撞擊聲就在腳下傳來,在空寂的四周清晰可聞,煞是好聽。

愕然低頭看著腳踝上的那串廢螺絲,他禁不住漲紅了臉:防止他異動而拴在他腳上的簡易鈴鐺,那個可恨又惡劣的聯邦壞蛋!搶到那瓶水後就疲倦地昏昏沉睡了,哪裏顧得上解開它?

蹲下身子,他用力想要解開那個金屬線圈,卻沮喪地發現,那個家夥竟然打的是死結,沒有什麽工具,簡直沒有辦法剪斷!

悻悻地忽視了它,他繼續舉步,跑到不遠處那片濕地上。跑動中,他再次發現了地下引力偏小,腳步顯得輕鬆不少。

小心地踏在了淤泥中,他縱身跳上兩架糾纏在一起的機甲,平靜下心情,開始小心地檢查殘破得極度厲害的星雲一號。

自爆的高溫已經燒毀了整個下半部,存放食物和備用水的儲物箱甚至已經完全辨不出形狀。不少零件已經嚴重毀壞或者擊穿,一眼看過去,撞擊帶來的物理損傷比比皆是。

用盡力氣,他挑選了一處人力可以拆卸的麵板下手,終於勉強打開嚴重變形的機艙。在一堆構件中苦苦找尋,他忽然眼睛一亮——維修箱!裝有他左膀右臂的備用維修箱!作戰時用的維修器具早在墜機時散落無蹤,可是這還有他的備用箱!

用力拖拽出那隻被擠壓地有些變形的金屬箱,他緊張地搓了搓手,這才打開了箱蓋。雖然因為變形而有點困難,但是幾番搏鬥後,他終於還是順利打開了熟悉的箱子。

一瞬間,他幾乎高興地手微微發抖!果然,有緩衝泡沫墊嚴密保護著的專用工具,看上去似乎都安然無恙,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閃著銀色的、黑色的光芒。

備用套裝螺絲,自供電改錐,離子電焊槍,還有整整兩組小型高能壓縮能量櫛!這麽小的能量櫛當然不夠維持機甲驅動,但是,供給電焊槍以及強電工具,倒是足夠用上一兩年。

按捺下激動的心情,他抱著維修工具箱,在氣悶的殘破機甲裏興衝衝地開始組裝工具,不一會,整套的工具赫然排開,攤在了他麵前歪歪斜斜的扭曲操控台上。四下打量一下,他開始對付第一個最重要的東西!

星雲一號的電腦主控台上的記憶芯片。那是極其微小的一塊東西,深藏在一大群堅固而緊密契合的高強度電路板正中,就算受到強烈的撞擊,那塊小小的、硬度和熔點都極高的小芯片也可能安然無恙。

小心翼翼地用小號螺絲刀和老虎鉗剝離了焦黑的外表層,一點點分離了傳輸線,他靈巧纖長的手指熟練而迅捷,手中的動作堪比繡女還精細。很快,層層分解後,主控台被拆開,防護電路下,那塊最重要的記憶芯片出現在眼前,幽幽閃動著半透明的水晶光澤。

改換了最小號的尖嘴鉗,他屏息剝離了那片芯片四周的數據線。夾起那水晶般透著虹光的中心微芯片,他長舒了一口氣——接口端良好,看上去沒有任何物理損傷。

可是……星雲一號上的主控台控製線路實在毀損的不像話,主要的傳輸係統幾乎已經完全崩潰,試著手工連起啟動鍵,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手裏的這塊芯片上就算有再多的數據,也是讀不出來啊。

埋頭在星雲一號裏徹底檢查一遍,他終於沮喪地得出一個結論,單靠著這架被燒得烏七八糟的星雲一號現狀,怕是絕對沒有辦法讀取芯片中的重要數據了。

想了又想,澈蘇小心地撕下一塊工具箱的減震材料,把那片半透明芯片包裹在裏麵藏在身上,又從工具箱裏挑選了一把銼刀、一把尖嘴鉗和一隻扁平一字起,這才翻身鑽出了焦黑一片的星雲一號外。

那具暗紅色的聯邦機甲就在一尺外,安靜地半斜著。注視著這架看上去損傷度並不大的聯邦單人機甲,他猶豫一下,輕輕地湊過去。

一點點好奇,一點點忐忑,實在壓抑不下想一窺敵軍機甲的心思,他伸手摸了摸外殼的保護盔甲。硬度不亞於他們的星雲一號,暗紅的材質裏應該是加了穩固狀態的鐵化物?舉起從工具箱裏帶出來的三角銼刀,他認真地銼下了外表層的一點金屬末,拈在眼前細細觀察。

頗為有趣地從機甲內部往外看,南卓嘴角有絲輕笑。

歸功於那串小小的螺絲鈴鐺,清脆的響聲傳來時,他早就察覺了澈蘇的靠近。單向視窗裏,他完全能清楚看見澈蘇的一舉一動,澈蘇卻一時沒能發現他的身影。

耐著性子,他滿以為澈蘇很快便會來他這裏查看,可沒想到他竟然在那邊一泡就是一個鍾頭!

活活憋死他了,差點就忍不住跳出去看他在做什麽,用了好大的耐力才忍住!終於等到那個小家夥跑了過來,隔著不過幾十公分的距離,他甚至可以清楚看到澈蘇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

沒有了和他相對時的警惕和敵對,那個帝國少年的眼神純淨得像是一個孩子,好奇和探究的表情這麽不加掩飾,漂亮的臉上全是柔和的表情。

把臉湊近了單向視窗,南卓看著澈蘇也恰好把臉伸了過來,似乎想往裏麵看,可受製於單向可視的材質,澈蘇研究了一下,又開始舉著銼刀對付這片陌生的材質。

看著他認真的臉,南卓幾乎笑出聲來。見到什麽材質都想切一塊下來分析一下,還真是個金屬解剖狂!

哎?解剖還不夠,他還居然把那一點銼下來的零星材質放到嘴裏咬了咬!明明給他留了包食物,也不至於餓成這樣吧?

不一會,澈蘇的腦袋離開了視窗,轉而去研究他的機艙門。拉了拉,沒反應,他不僅沒有放棄,反而從懷裏掏出來一把細細的扁平一字起,小心地開始撬他的艙門!

搞死,想搞壞艙門嗎?心裏暗罵了一聲,南卓收起笑容,拖著一瘸一拐的腳,正要伸手去開門,卻聽見門縫處一陣陣有規律的暗簧轉動聲,不由一愣。敏銳地分辨出這聲音並不帶破壞性,他按捺下起身開門的衝動,而是靜靜地等待著。

果然,沒過一兩分鍾,他那從裏麵隨手關閉的艙門已經“哢噠”一響,赫然彈開!

高興地一把拉開艙門,澈蘇迎麵正碰上一張居高臨下的臉,似笑非笑的,在高高的艙門口望著他,就像抓住了一個入室偷盜的小賊。

“這光天化日的,嘖嘖。”他譏諷地看著澈蘇,單足站在門邊,“想進來就敲門啊,幹嗎撬門鎖?”

猛不防被他迎個正著,澈蘇甚至沒來及收起手中的罪證,不由得尷尬得滿麵通紅。光是看見四周沒人,這老半天也完全沒動靜,還以為他跑去哪裏勘探環境了,怎麽就忘記了他腿腳不便,跑到這裏貓著呢!

大咧咧地端詳著他手裏明晃晃的一字起螺絲刀,南卓心裏鳴起警鍾:就靠這麽個扁平的東西,生生撬開了那好歹也算構造精密的艙門?螺絲刀沒有古怪,這個小家夥就一定有古怪!

他不動聲色地俯下身來,寬寬的肩膀像座小小的山峰,給澈蘇的壓力極大:“螺絲刀給我。”

咬了咬嘴唇,澈蘇忽然轉過頭,拔足就想往後疾奔。

可是,南卓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早就料到他不會輕易就範,他的身子從半高的機艙上飛撲而下,就像一隻大鳥一樣,迅疾無比!

黑影從天而降,他受傷的腳根本沒有影響到靈活的攻擊,瞬間將澈蘇狠狠壓倒在濕地上,激起一片混沌的泥濘。兩人身上立刻狼藉一片,澈蘇用盡全力,飛腳去踢南卓的傷腳,南卓正壓在他身上躲閃不開,立刻齜牙咧嘴直抽冷氣。

重重一拳擂在澈蘇下巴上,他忍著腳上的劇痛,狠狠把澈蘇的臉悶到濕地的水藻裏,憋得他一陣咳嗽。

大力將澈蘇的手腕鎖死,他冷笑著從澈蘇的操控服口袋裏強行搜出了那幾件小工具,又用力掰開澈蘇的手指,奪過了那把一字螺絲刀。

費力地掙紮,澈蘇畢竟還是敵不過南卓那超一流的身手,極不甘心地被收繳走了所有的工具。恨恨地瞪著南卓,他被按在水藻裏側著臉,心裏氣得嘔血。這個壞人!

“你幹什麽?”他憤怒地握緊了拳頭,但凡有任何可能,他都恨不得衝麵前這張可惡的臉砸上一拳!

“這些東西,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凶器啊。”南卓冷笑。

眼光盯著他的手眼巴巴地看著,澈蘇心裏別提多沮喪了:該死的聯邦混蛋!,那是最好用最趁手的小工具了,他非要拿走幹什麽?打又打不過他,總犯不著為了保護一把銼刀和他拚命啊!

對視著澈蘇那透著不舍的眼光,南卓越發覺得自己的警惕是對的:絕對不能被他那無害的麵孔騙過去,頭上還有被他砸破的傷口,腳下還在火辣辣地跳痛,萬一給他手裏留個這麽些危險品近身,說不準什麽時候一轉身,就捅到自己肚子上了呢!

放開澈蘇,南卓單足而立,跳了幾下回到了自己的機艙邊。

“怎麽,想進來看看?”他靠著臂力攀爬上機甲的艙門,然後回頭,居然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澈蘇憤憤地瞪著他。

“機艙這麽小,我不把你的凶器收了,你隨手給我一刀,我不是防不勝防?”南卓微微一笑,琥珀色的眼睛閃著狡黠的光。“不上來就算了,以後再想上來,可別怪我關門謝客。”

沉默了一下,終於敵不過好奇,澈蘇悶著頭爬起來,來到了南卓的機甲邊。舷梯已經損壞脫落,他沿著邊上攀爬著,最後一步正要縱身一躍,麵前卻垂下了一隻手,穩穩地伸在他麵前。

愕然抬起頭,澈蘇忽然怔在了那裏,腦海中某個相似到極點的場景浮現在腦海。同樣堅定而寬大的手掌,同樣站在機甲上對著他淡淡伸手,邀約他最後一次駕機一遊。

不同的,那是在一個夜色溫柔的夜晚。

更不同的,是換了一個人,換了一個星球。……眼前的聯邦青年的臉,竟然在一瞬間和記憶中的弗恩殿下微微重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