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楊鎮,希爾頓快捷酒店

暴風之月已經來了。

在古老的科瑞特傳說之中,這是歸屬於這個世界十二主神的第四位,風暴之主的月份。

這位狂放而冷漠的神祇,會用代表著他無窮精力,呼嘯著的狂風和傾盆的暴雨盡情的衝刷大地,以昭示春天的全盛,以及揭開即將到來的炎炎夏日的序幕。

然而,在圖米尼斯王國狹長的版圖上。並非所有的地方,都會在此時感受到這位主神的威能……

塞蒙,這個王國的西疆的郡省。暴風之月象征的,往往都是最為適合農人播種的好日子——沒有毒辣豔陽或是惱人驟雨,農夫們的工作也就輕鬆閑適……

他們可以一麵悠哉的鋤著地,一麵與同伴們嘮叨起家裏妻子的廚藝與小肚雞腸,城裏的重稅,然後將未去殼的種子放進方才用食指挖出的淺坑,雙手緩緩一掬將之蓋上,讓它經曆春雨滋潤、夏陽教化——待入秋之時,初春嫩芽已成了挺拔莖杆,規律的立在田埂之間,兩側結實累累是它們撐過無數個日夜的驕傲。

對於他們來說,這是個灑下希望的季節。

當然,即使是播撒希望的季節,也並不意味著所有人都會將自己的精力投注在播撒之中……就像現在。

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午後的寂靜,將一眾人影逐漸的承托出遠方的地平,在大路的盡頭逐漸清晰。

四匹高大健壯的馬匹。

馬上的騎士們幾乎無一例外的包裹在長而厚重的罩袍之中,一層昏黃的風塵幾乎掩蓋了鬥篷的原色,也證明著他們旅途的漫長……通常來說,隻有那些永遠追逐著利益的商人,才會願意承受長途的顛簸,然而,這些馬匹的速度是如此之快,顯然並不是常見的運載著貨物的駑馬。

因此這些人也不會是普通的商人。

接近的距離,足以讓人那些寬大的罩袍上隱約可以看到覆甲的凸痕,以及其中兩人帶在馬側和身後的武器。而無論是從武器,身上的鬥篷或者馬匹上的鞍韁,找不到一絲裝飾的痕跡,這或者已經足夠說明的他們的身份——沒有王國騎士那樣華麗的裝束……卻擁有著武裝和坐騎,他們無疑是那些以出賣武力為生的雇傭兵。

農人們停止了自己的絮語,向這些人投注去為數不多的關注——關注了短短的幾個呼吸的時間……

或者眼前的這一群有些小小的不同?

他們的坐騎——即使那皮毛上沾滿的塵泥足以看出經過的馳騁,然而它們卻似乎並沒有任何的萎靡——如果有對於馬匹稍微有上一些認知,便足以發現它們的珍貴……那種寬闊的前額,大而幽深的眼窩和輕微沉鬱的嘶鳴聲,無一不顯示出極為優秀的血統。

“終於到了……”

小小的隊伍逐漸減緩了腳步,當先一匹馬上的騎者在寬大的罩袍之下發出一個歎息般的聲音……

在他的眼前,道路剛好蜿蜒著攀過一座小小的山丘,將濃重的綠色從視線之中延伸開去的……

這點綴著點點深黑的顏色在視野的盡頭化作一片濃密的蒼灰——

那是一種獨特,或者說詭異的顏色……沒有絲毫綠色應該帶來的生機盎然,反而如同淹沒在塵埃之中的荒蕪古城,抑或是橫亙在大地之上的詭異魔法獸,無形的吞噬著周圍的光輝。呈現出一種冰冷的黑色,如同失色的畫卷,隻有在更遠的地方,山巒才在雲霧背後露出一片並不惹人欣悅的青翠。

但這顏色,也將那建築在小小的土丘頂端,被灰蒙蒙的牆壁圍繞而成的,木質的城堡與村舍呈現在所有人的麵前……

“裘德騎士,如你所說,這看起來是個很不錯的地方,隻是和您剛剛的描述……好像有些許的不同。”

向導身後的騎士輕輕攏韁。從灰白色的罩袍之下傳出一個柔和中性的聲音,他伸出一隻帶著金屬手套的手,推開兜帽,露出其下光潔的半覆頭盔,精致的紋飾在其上勾勒出優美的線條,覆蓋住他大部分麵孔,隻露出同樣整潔和精致,尖削的下頜。

“是啊,看上去實在是繁榮了許多……變化得已經足夠讓我感到驚訝了。”

領先了兩個身位,雜色馬匹上的騎士將視線投向遠方那片建築:“不過,畢竟我也已經有幾年,事實上是將近十年沒有來到過這個地方……繁榮到如此的地步,看來受封在這裏的那一位開拓騎士,還真的有那麽一點兒點作為領主的能力,雖然據我所知,他是被……因為有些事情而來到了這裏的。”

西封邑地的廣闊,是它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土地上星羅棋布著數以百計的農莊,然而優點並不一定能夠成為優勢,貧瘠的土地讓這些農莊根本沒有擴張的餘地,它們隻能一直那樣微小,以至於在大部分地圖上都無法找到,糾結雜亂、複雜到足以使入侵者發瘋的鄉間小路聯係在一起。寥寥叫數的幾個大城市成為了點綴在國土上的寶石。

所以在這荒涼的土地之上,即使是一位貴族的領地中心,也不可能存在任何形式出眾的繁榮……

當策馬趨近,便可以注意到這個小小的匍匐在山坡上的聚集地並不大,即使比一般的小鎮稍微大了一圈,可若是曾經見識過南方的坦瓦或者王國首都的羅曼蒂……不,就算相對於西封邑地的白廳城那樣的中等發達城市的存在來說,這裏仍舊不過是個荒僻的村莊。

然而對於長途旅行的人來說,這又是個令人感到耳目一新的場所……

不僅僅是因為那城鎮之中的普通居所,都是漂亮的,帶著一些異族風格而格外高聳的二三層建築,就連那圍繞在城市周圍的牆壁,都會給人一種奇妙的感受。

與石塊荒野上一般的鎮子不同,依靠著低語之森的便利,這裏用粗大的原木在地麵上樹立出的簡易圍牆,然而這種本應粗陋的東西在這裏卻變得精巧了——木質的柵欄牆壁分做了四重兩組,不但有著用泥土夯實的中間走道,而且還修築了雙重結構和角樓箭垛……即使上麵巡遊的士兵隻是在懶洋洋的曬著太陽,粗大的木材拚合的緊實門扉也沒有關閉,可似乎仍舊能讓人感到一種名為安全感的東西。

進入到其中時,這種欣喜,甚至可以轉為一種驚訝。

大門直通著的鎮內的主路,寬度竟然超過了二十呎,足以讓兩三輛馬車並行,在這條大路的周圍,也看不見橫流的汙水,狹窄烏黑的街巷和四處堆放的雜物……或者這樣那樣代表著鄉村的髒亂的環境,上午會在街上行動的村人並不多見,但不管是戲耍的孩童或者偶爾在門口忙碌的村婦,身上的衣服都是整潔幹淨的,他們心無旁騖地專注於自己的事情。

從他們身上,似乎能看到那種令人欣喜的,在這整個西疆也不經常出現的活力。

“裘德騎士,看來你的判斷是正確的,這位開拓者有著相當的見識。”

任憑座駕沿著大路前進,年輕的騎士以最標準的姿勢挺立在馬背上,仿佛一柄筆直的尖刀,他隨手推了推頭盔,讓視線更清楚的掃過那些在街巷中穿行的人們:“如果按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用不了三十年,這裏恐怕就可以成為西封邑地,前十……不,五名以內的城市。”

“不過,這位領主似乎對於自己的部屬太過寬容,就這樣任由他們這樣零散的……在村鎮之中巡行,”他的掃過一群正從街頭走出的人們,語聲稍微頓了頓。

一個留著一撮可笑小辮子的大個子禿頭從他的馬前走過,他**著上身,露出勾畫著靛青紋樣的豐厚肌肉,手中拎著兩把奇形怪狀的刀刃,身後跟著幾個不那麽高大,但同樣健壯的人,他們穿著皮甲和可笑的披風,挎著長劍和長弓箭囊,背著亂糟糟的鋪蓋卷,而最後一個,則將自己瑟縮在一襲長長的黑色袍子裏,隻露出抓著長杖的幹枯蒼白的手。

“這個……艾林閣下。您弄錯了。”

被稱為裘德騎士的中年人臉色微僵,然後露出一個苦笑。

似乎知曉自己接下來的話會引來一些詰責,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斟酌自己的用詞:“如果我的判斷沒有錯誤,城牆上的那些,才是這個城鎮的守備部隊,至於說他們……”

他的目光在那些行色匆匆,隻偶爾投來一瞥不屑的彪悍人影上停駐……盡管出入這裏的傭兵大多也都不過是被附近那座廣大的森林之中,神秘的傳說吸引而來的投機者,不過本質上卻並沒有變化……而騎士很清楚,這幾個與他同行的人所來自的地方,更是對於這些人有著一些特別的,厭惡。

“雇傭兵?”

短暫的沉默似乎已經足夠透露出某些事實,於是年輕的騎士發出了一個不悅的冷哼:“這樣說來,這位領主大人是不是太過於仁慈了?難道他不知道,這些家夥都是一群……”

“準確的說,他們是冒險者,在這裏管他們叫做穴熊。”

中年人歎了一口氣:“至於說那位詹姆斯子爵……他確實是仁慈的,艾林爵士。而他仁慈的原因,就是因為你現在所能見到的,白楊鎮的繁榮的基礎,實際上都是建立在這些冒險者的身上。”

冒險者……是一個籠統的稱呼。

他們的來曆五花八門,退役的士兵,流浪的蠻族,強盜,殺人者,通緝犯或者小偷夜盜,等待雇傭的士兵,落魄的騎士……似乎都可以套上這個名稱。

事實上,在西封邑地,在艾因,在林卡,在整個圖米尼斯王國……或者說在這整個大陸上,這些四海為家,沒有明天的人們從來都被視為天生的麻煩攜帶者,因為在他們聚集的地方,打架鬥毆,惹是生非都是家常便飯,殺人放火**擄掠也不是不可能發生,因此有人將他們比作蝗蟲,蒼蠅,兀鷹,或者食腐獸——隨時會出現在任何利益的周圍。啃食之後留下一片蒼夷。

雖然有很多地方上的富人甚至是領主也喜歡雇用他們去進行解決一些特殊的問題,諸如清理怪物,打擊盜匪之類的工作,甚至一些比較難以言訴的事情讓他們去解決也極為方便,但總體來說,這些家夥們給任何地方上帶來的麻煩總是要比他們的益處大得多,因此在和平時期,除了一些人口稀薄,防衛上實在捉襟見肘的地區會雇傭大股的傭兵來參與防衛,否則大多數的中小領主貴族對於他們一般還是采取相當不待見的態度。傳聞之中,格爾特王國已經在國境之中一半以上的地方,限製這些不受控製的武力的存在。

不過……這裏是王國的西疆,是以一望無際的石塊曠野,和成千上萬的地精與狗頭人、魔法獸與匪徒聞名的西封邑地,帝國邊境郡省的邊境……在整個西封邑地,隻有最為繁榮的卡羅左近地區才能看到專業的軍人,而在更多的地方,但凡是帶武器和鎧甲的,都不過是,冒險者……

而對於處在低語之森側近的白楊鎮來說,冒險者們更擁有特別的意義。

在過去的百多年的歲月之中,白楊鎮隻是個荒僻的村莊,隻是李爾王與眾多騎士進軍荒原,被稱為大開拓的時代的一個遺留,一片自那個時候開始,便不受王國統治者關注,甚至在地圖上也找不到名稱的小小村落,靜靜地蜷縮在廣大得近乎無邊的低語之森旁邊。雖然有些傳說指出,那片森林的某處,便有什麽古代精靈王國留下遺跡寶藏,但敢為這些虛無縹緲的傳說而進入這個死亡之地的。隻有那些腦筋不那麽正常的,試圖碰碰運氣的冒險者。

然而當時光的腳步跨入最近的十個年頭,就是幾個不知名的冒險者發現了這裏更多更加引人注意的東西——即使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真正知道那是什麽。

精靈的寶藏,古代的遺跡,大法師的陵寢,寶貴的礦藏……眾說紛紜的傳聞像是約定一般的爆發,於是,個原本乏人問津的小鎮便成為了一個傭兵們蜂擁而至的場所,被稱為穴熊的冒險者們,結伴進入這個危險地地獄,即使用性命來換取可能出現的幸運……而其中個別成功的案例,也就吸引了更多貪婪的人。

“齷齪的營生最終隻能萌生罪惡,即使它發展壯大,最終帶來的也不過是虛假的繁榮。”年輕騎士的聲音中已經帶上了憤怒:“將繁榮建立在那些麓狗一樣的賞金獵人和粗俗的傭兵、竊賊與不法商人身上……何等的愚蠢!無視秩序帶來的不過是一時的收入,卻會將所有人拉入罪惡的深淵!這裏的領主怎麽可以坐視這樣的事情發生!我……”

“艾……林爵士,憤怒會蒙蔽人的眼睛,讓你無法看清近在咫尺的真相……冷靜一些。”

一個聲音從最後的一匹馬兒身上,漆黑的罩袍之下傳出來,溪水一般清越的,隻是那種毫無感情的平靜。卻帶著冰川融化一般的冷。

“幾位,旅途勞頓,歡迎光臨白楊鎮,也歡迎幾位蒞臨本鎮最舒適溫馨,唯一的旅行者的家。”

然後是另一個音調適時的穿過嘈雜,用一種奇異的熱情,將幾個人的視線吸引到另外的方向——

就在它們的馬前,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個矮小的人影。

那是個穿著一身普通的麻布服裝,黑瘦的少年——很有技巧的微微揮手,製止住前行的馬匹,然後他向著幾個人微微躬身。吐出一口嫻熟的帝國官方語言:“或許您會懷疑它的規模,不過請相信,這裏可以供應方圓三百裏之內能找到的最好的酒菜和最舒適的房間,附帶可以用來洗澡的熱水,如果您需要,還可以享受到有吟遊詩人的單獨演唱,以及其他的……娛樂。”

“隻要您有所需要,營造奇跡的希爾頓快捷酒店,可以提供給您最為完美的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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