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愛德華的夢想

年輕貴族的話,愛德華並沒有聽見,而他的期望,自然也不可能傳遞到愛德華身上——

或者說,即使傳達到了,愛德華也不會讚同。

呆在這個村子之中,慢慢的發展自己的領土?那或者很適合那位年輕的領主,可是獵人卻不會那樣做。

這裏是西封邑地,整個圖米尼斯帝國最為貧瘠的一塊土地,即使每一年的氣候都如今年一般溫和,收成也仍舊隻能維持在夠填飽領民們的肚子的程度,雖然可以依靠低語之森給白楊鎮帶來一定的繁榮,然而那又能怎麽樣?子爵的領地充其量也就是那麽大,周圍的貴族封邑早已經固定。就算白楊鎮能夠建起城市,成為西封邑地的經濟中心,撐死也不過就是個伯爵領……然後自己呢?滿足於成為一個貴族的幕僚,從此為了將這個荒僻的地方變成一個與記憶中有些類似的地方而慢慢努力?

未免太過無聊,而且危險……

即使歲數上已經接近,但他早已經不是那些樂觀的中二少年……領地的發展在開始或者可以迅猛,但最終必然進入一個瓶頸——一旦引起矚目,那麽那位遙遠王座上的陛下能夠坐視嗎?甚至是在那之前,一切就已經結束了。任何的一個實權貴族都可以輕易地將之收歸囊中。到頭來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人做了嫁衣而已。

事實上,即使一些真的如同夢幻一般的成功了,那麽又能怎樣?以此為基,圖謀天下?

就算在夢幻一點,真的成功了又能如何?一個皇帝的位置,可以讓自己感到滿足嗎?皇圖霸業,最終也不過一掊黃土,最後還免不了被人挖出來——不管動手的是吹燈的鬼,還是打著國家旗號的私人。

在那個人類就是自然規律之中的最高,能夠主宰一切的世界裏,這或許是個很好的選擇,令人熱血沸騰,然而在這裏,變化了的規則,讓它淪為了徹底的雞肋,所有精密的計算、野心與夢想、個人的意誌……在淩駕眾生之上的超凡存在眼裏都隻是隨手一抹就能消滅的微塵。

所以,愛德華為什麽不可以,是那個能夠將所有的一切隨手抹去的人?

為什麽不可以?

因為在愛德華的記憶之中,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二十三年是平凡的,是庸碌的,是無奈而聽從擺布的……

然而既然何其有幸,得到了這眾人垂涎的遭遇,那麽又豈能再甘於成為一副背景,庸庸碌碌的度過一生?

他當然不會,也不可能想要要再重複那種平淡的日子——那是在是浪費生命。

這第二次的生命,他至少要自由的度過。

自由自在地生活也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自己的自由,便會踐踏他人的自由,所以自由,必然要有強大的保證,否則,不過是鏡花水月的空幻,或者弱者在心中的自我滿足罷了。

強大有很多種。

團結多數人可以強大,掌握了至高的權利可以強大,記憶大量知識可以強大,擁有了大量的財富也可以強大……然而愛德華知道一條古老的諺語——要是你做了獅子,狐狸會來欺騙你:要是你做了羔羊,狐狸會來吃了你;要是你做了狐狸,萬一騙子向你告發,獅子會對你起疑心;要是你做了騙子,你的愚蠢將使你受苦,而且你也不免做豺狼的一頓早餐……

所以,強大是有層次的,在某一個層次,就有一個獨特的要求。

在這個世界,這個劍與魔法的世界,隻有自身的強大,才是在這個世界最後也是最可靠的王牌。

所以愛德華必須變得比大多數人都強。

哦,應該說,這隻是少年心中,最為宏大的一個夢想。而我們知道,一個人總是生活在夢想,總不會是隻有一個的……

有些很大,大的就如同小時候寫在作文裏的科學家工程師飛行員或建築工抑或是長大後的老總老板省長市長局長科長亦或者彩票頭獎被自己買了幾百組……有些很小,比方說加薪升職撿錢包甚至是下一餐要開懷大吃紅燒肉或者豬骨頭。

對於這些,有些人稱之為夢想,有些人稱之為追求,有些人稱之為欲望,但對愛德華來說,即使拋開那些不能做到的,不能實現的,以及太過遙遠的,他仍有希望得到的東西——那些在他開始係統的觀察這個世界時出現在他眼前的,與記憶中的曆史並不相同,原本隻屬於幻想之中的東西。

那是名為老麥格的施法者,用手中噴薄的火焰,電光,以及變換的光柱展現成為的華麗殿堂,如此繽紛,如此玄幻……不是用道具模擬出的欺騙的效果,不是用數字渲染出的虛假的圖像,而是貨真價實的,擺放在眼前的神奇世界。

或者就是在那時,這個身體之中年輕的靈魂,已經刻蝕上了那個神秘而奇妙的世界的烙印。

他和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甚至是所有人的都不相同,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對於這些原本的知識體係之中,隻存在於傳聞與故事裏的力量深深迷戀……

雖然除了那段完全沒有記憶的靈魂轉移,他並沒有得到格外的恩寵,更不會因為吃多了某種莖塊類植物便天賦超群的幸運……然而既然有幸來到了這個空間,這個鐵與血,劍與魔法的奇妙的世界,若是不去嚐試碰觸到那神秘的門扉,豈不是一種巨大的遺憾?

……

年輕的獵人把手伸進碩大而陳舊的箱子的底層。

隨著喀喇的一聲,一小塊木板被他掀了起來,露出下麵的一個淺淺的格子……他猶豫了一下,將其中那塊棉布打開——裏麵一小塊剔透的水晶,但如果仔細觀察,便會在其中看到一點流動的部分。

再頓了頓,他將這東西收進了自己胸前的口袋。然後又小心的按了按那棉布的襯底。

襯底很硬,下麵是一層木板,再往下,就是房間地麵的泥土不過,泥土在角落的地方,有著一絲不一樣的顏色。

他輕輕的在那裏壓了壓,於是泥土便發出了喀的一聲輕響——一塊磚頭大小的土塊被掀起,露出其下閃爍的白色。

白金的顏色。

希望的顏色。

……

木門發出了一聲輕響。

愛德華沒有回頭,依舊專心的檢查著箭袋之中的每一根箭矢,用一柄小小的短刀將些許雜亂的翎毛打理整齊。

因為對方的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已經足夠說明他的身份——事實上能進到這個位於鐵匠鋪最裏麵房間的除了他自己,那位領主大人的兒子,剩下的也就隻有這鐵鋪的主人,他的父親而已。

這一世的父親。

“這一次要去多久?”鐵匠鋪的主人開口道。

“估計大概要一到兩個十日。”愛德華轉過身,卻並不接觸那個中年人的目光。

但即使如此,他也能看清那黑色的臉,一層煙火的灰塵覆蓋在他臉上,讓幾塊火傷和深深地銘刻著一叢叢皺紋變得不大醒目,可也掩不住那些灰白的頭發從原本的棕褐色下麵露出頭來。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塊鐵礦石——幹澀,堅硬,然而卻又磨平的所有的棱角。

這麵孔已經很熟悉,卻又似乎總是陌生。

“……我聽說,有些危險。”

“隻是在外麵打個轉而已……那個法師要找點小東西,因為比較稀少,所以多雇了幾個人。不過出的價很高,已經足夠……我去魔法學院的學費了。”

“你一定要去魔法學院?”

“已經快到了年齡限製了。”

接下來的對話很簡單,隻是當鐵匠一直在看著麵前的少年,一時間感覺自己麵對著的,似乎並不是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兒子。

魔法學院……這個聽起來非常遙遠的詞兒,讓老鐵匠忽然間有一種明悟。

或者,這個名為愛德華的孩子,不可能屬於這裏……

不屬於這間大屋,這個鐵匠鋪,這個村鎮,甚至不屬於這個郡——他必然不會被周圍綿延的荒原,奔湧的河流,沉鬱的密林或這個小山村之中的任何所束縛,這個孩子的腳步最終必然將要踏出這片他祖輩賴以為生,也被禁錮在其中的地域。

看著那個正在整理裝備的年輕背影,老約克似乎是看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已經有多久了,二十年,還是二十一年?

那個時候,低語之森還沒有成為穴熊們傾慕的目標,隻是一塊麵臨著林地,偶有地精和野獸騷擾,卻也平和安靜的地方……而在西封邑地男子一到二十歲就要繼承父輩的手藝,農夫,手藝人或是商人……這個不成文的規定雖不知道從何時從什麽人的手上流傳下來的,但卻一直被很嚴格地遵守著,

於是在周圍其他人的眼中,約克是幸運的——如果沒有什麽意外,他必然從父親手中接過那支鐵錘,成為村鎮之中唯一的一位鐵匠,鎮子的核心之一。

然而,從小就這樣在爐火和敲打聲中成長起來的約克,在十幾歲的時候,卻曾經認為自己有所不同——年輕人特有的不安與躁動讓他,還有一群夥伴們不甘於一輩子在鐵塊與火爐之中虛耗時光——幾個夥伴們互相約好,準備離開這裏到外麵的世界去闖**一番。

雖然他們從生下來就在這座小鎮,最遠也不過隻到過附近的森林中遊**過,最多通過臆想和外麵冒險者口中的隻字片語來揣測外麵的世界……可他早就已經癡迷於村後的那個老冒險者所講述的外麵的世界——躺在金幣堆上睡覺的噴火巨龍,用歌聲來迷惑水手的美麗人魚,自己會活動的屍體,泥人,各種各樣的亞人類,信仰自然元素的國家希奇古怪的習俗,還有那飄著絲絲白雲的無限青空,神秘莫測無邊無際的大海,策馬奔馳三天三夜也到不了盡頭的大草原。

那些居住在大宅裏麵,美豔而寂寞的貴族夫人,會悄悄地將中意的勇士邀請為入幕之賓,而運氣好的話,甚至可以得到某些貴族女子的青睞,搖身一變成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群之中的一員。

老約克曾經覺得,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才是真正屬於他的天地,所以他就開始向老冒險者學習一切外麵世界的知識。如何在沼澤和荒漠中生存,如何識別各種植物,各種亞人類的各種習性,如何搏鬥,如何設置陷阱。

他每天鍛煉自己身體,和比自己大得多的人打架,鍛煉自己的刀法,十四歲的時候,他也曾經進入那片森林的周邊,幻想那就是外麵的神奇天地,在裏麵練習自己的生存能力。

日子就這樣過去,夢想似乎也越來越近。

直到他的膝蓋中了那一箭。

狗頭人的箭矢上塗抹著從林中的生物提取的古怪毒藥,那是無論如何強健的戰士,也難以承受的東西……事實上一向自詡運氣良好的約克,確實是很幸運的,或者說生命之神的護佑,那支簡陋的箭矢沒有奪取他的性命,發了幾天燒之後,他終於活了下來。

但從另外一方麵來說,那箭矢最終還是奪取了他很多東西。

不隻是那條腿,還有他腦中那些稀奇古怪的幻想,他的伶牙俐齒和年輕衝動,他的野心,他的追求……他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埋頭鐵匠的工作,娶了鄰居的村姑,仿佛一個看守一般守著那那小小的鋪子,同時也被那鋪子看守——他變成了年少時認為最為無聊的人物,他的父親的翻版。

……

然而此刻,老約克卻也非常清楚,這個孩子不可能成為他的翻版。

這個孩子本來就是不同的……他的聰慧,他的深沉,以及他的叛逆——都與自己不同。他不是調皮搗蛋的孩子,他也沒有和其他人一樣輕狂**過,所以他也不會和自己一樣在挫折後重新回歸進生活。他不是在生活裏叛逆,而是從開始就要反叛整個生活。

那是一定的吧。

因為這個孩子……比他這個當父親的強。

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一手準確的弓箭技術和古怪的戰鬥手段,而是因為他在這個年紀就已經實際掌控了全鎮子的守備隊,而幾乎每一個在白楊鎮混過一段時間的冒險者看著這個小鬼時,目光之中透露出的,可都是實實在在的敬畏,這是約克年輕時根本無法想象的。

這個孩子……比他這個當父親的強很多。

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會不時地想出一些奇怪的方法,而是因為他製作出的東西,都是約克從未想象過,也不敢想象的。

就像他此刻手中的刀刃……約克可以毫不誇口的說,他是這周圍幾百裏之內最好的鐵匠,可他也確定,自己一生也沒有見過那樣的一件武器——那原本不過是一塊因為捶打過度而廢掉的熟鐵,然而在那個孩子無數次的折疊鍛打,加入木炭的粉末之後,那東西卻卻變成了一塊上好的精鋼,然後再化作這柄類似長劍,卻隻有一邊擁有鋒刃,又足有一指厚度的武器。

它甚至擁有著不遜色與任何的魔法武器的鋒銳,可以將試刀的鐵片輕易地劃開……尤其是隨著這個孩子幾次的森林之行過後,那鋒刃上已經凝結出了幽幽的一道藍綠色的光痕——作為一個曾經向往成為傭兵的人,約克知道,那是隻有痛飲了無數血漿之後才會帶上的殺戮的印記,沒有成千上百次的與血肉的交融,根本不可能讓凡鐵發出這種光澤。

雖然那個孩子每一次都隻是輕描淡寫的說,他隻是在森林的外圍打了一個轉兒。

這個孩子……比他這個當父親的強得太多了。

這不僅僅是聰明好學,而是因為他的夢想,或者說野心的大大不同。

他想要成為一個法師,於是就學會了貴族的語言,學會了寫字,那種帶著精妙轉音的官方語言,即使是曾經在首都呆過的領主老爺都沒法說的那麽流利,而他經常一頁頁書寫的,那些被稱為羅德裏格安花體的繁瑣文字,更是讓約克看上一眼,就感覺腦袋發痛。

所以,約克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言語,已經無法對於這個孩子擁有什麽影響力了——當他下達決定的時候,他那雙眼瞳之中閃爍的光輝是如此的睿智,不像是個十四歲的少年,而更像是個什麽都知道,什麽都能夠領悟得到,看透了世間一切的老人。

“那你就去吧……山達柯爾陛下保佑你的旅途順利。”

沉默了良久,老約克最終卻沒能說出什麽,或者時間已經將他的話語都奪去了,隻留下了那些沉重的歎息。

……

但旅行好像總是開始在期待與不安之間。

這或許是因為,這個世界的死亡之神凱藍沃陛下,也掌握著一部分旅行的神職。

希爾頓酒店的大堂,一如既往的喧囂,但這並不是慣常的圍繞於那些美酒或者戰利品的話題——三十幾個人正在一個個的走過一張桌邊,在一張羊皮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但還有等數的人手,隻能圍在一旁,喧囂的議論著什麽。

愛德華皺了皺眉頭,知道他們正在簽署一份契約——這個世界的契約遠比他記憶中的更加具有約束力,因為負責保證其執行的,是高高在上的諸神。

雖然這張價值不菲的羊皮紙,可以完全保證中途不會出現叛徒之類令人掃興的問題,但比起那些自發組隊進入林中的冒險方式,這樣的鄭重令人有些不大適應……不過略微猶豫之後,他還是走上去,伸手去拿那支羽毛筆。

啪。

就在愛德華握到那支筆之前,一隻帶著漂亮花紋的鐵手套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臂,而那個有些悶聲悶氣的冰冷語聲,也隨即響了起來。

“我們不歡迎你的加入。”

對於麵前那張被頭盔覆蓋了半的麵孔,愛德華隻是微微一笑,似乎毫不在意。也沒有任何開口辯駁的意思。

但有些人卻會因此而開口。

“嗯……如果這一次愛德華隊長不去的話,那麽我也不去了。”

“是啊,那麽我也……”

“我也是……”

十幾個傭兵的態度變化,顯然會影響到這次行動的最終成敗……於是那支鐵手套最終隻能鬆開,讓羽毛筆跳躍著,繪出一個漂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