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我到屋子裏看了看,地麵鋪著磚,倒是很幹淨的,走過一個黑洞洞的小走廊就到了廚房,一個碩大的水缸坐落在西南角,木質碗櫃的圖案已難以分辨,上麵掛了很厚的一層黑膩的油漬,至少有五年沒擦過。
一個體態臃腫、穿紅褲子綠上衣的中年婦女到廚房來拿暖瓶,見到我愣了一下,她粗聲大氣地說:“是來算卦的吧?到院子裏等著,那兒陽光足!”
我迅速離開,到院子裏找了塊幹淨的磚墊到屁股底下,坐在窗台底下曬太陽。
有人在吃著瓜子,吃得飛快,地上積了不少瓜子皮。“喂!別吃了,這裏不是大街!”眾人循聲望去,正是方才攆我離開廚房的那位婦女。
有人低聲說:“她就是宮少平的老婆。”
有人嘟囔道:“媽的,有錢人就是底氣足!”
還有人議論道:“她也會算卦測字嗎?成天跟個大仙一個被窩,估摸也會兩下子吧!”
有人回應說:“她會個屁!瞧她那穿戴,大紅大綠,頂沒品位!”
“話也不能這麽說,民間的這些東西,有用的不一定有品位!有品位的東西還可能中看不中用!”
“中看不中用?那叫舉而不堅!”
“啥?也對,誰見到大紅大綠的女人都舉而不堅!”
我和其中一位咧嘴傻笑者攀談起來。這個人三十多歲,留著小胡子,穿著牛仔褲,咖啡色毛衣,腳上穿著一雙積滿塵土的仿真皮皮鞋,頭發又髒又亂,笑容很燦爛很真誠。他自我介紹說,自己姓沈,到城市裏麵尋找夢想,迷上了彩票,投入不少卻不見回報,他想來測測,看看自己有無發財的命。
我微微點頭。
出來的人都說,看得很準,說得都對。
我計算一下時間,略有些驚訝,因為宮少平看相測字的速度出奇地快,少則五分鍾,多則十分鍾。人們信得過他,甚至他的語言越吝嗇越信得過他。人們帶著欣喜或平靜的心情離開,臉上掛著崇敬的表情,決不饒舌,也不大願意向外麵等候的人透露什麽訊息。看相測字,在這裏宛然成了神奇而莊重的儀式。
盡管速度快,輪到我時,天也不早了,已近黃昏。宮少平看上去有些疲憊,不停地吸著煙,屋裏煙味兒嗆鼻。
“你看相還是測字?”他平靜而溫和的聲音令我微受觸動,這簡直是訓練有素的心理師才有的聲音,那麽淡定、穩重、有力。
“我看相,還想測字。”
“測什麽字?”
“呃,魚字吧。”我隨便想了個字,可能是因為中午自己在飯館點了一道紅燒鯉魚的緣故。
“你多大年齡?”
“三十五歲。”
“恭喜你,你最近運勢不錯,可以做成你想做的事,但要注意,離水遠一點,江啊,河啊,都不要去。”
“散步也不行?”
“對,過了兩三個月就無所謂了。”
“為什麽呢?”
“不要問,這是我這兒的規矩,你是第一次來吧?”
“你可以不給錢,覺得我算得準呢,下次來時就多給十塊八塊。”
我心中暗笑,你怎麽知道我還想來呢?
“那……我還想看看手相。”
“這個是收費的,一次十塊錢,多給不限。”
“行。左手還是右手?”
“右手。”他說。
我感到奇怪,遲疑了一下,還是把右手遞了過去。“不是男左女右嗎?”我說。
“你不是左撇子吧?”
“那就沒錯。”他看了一分鍾左右,神情專注,像是修鞋匠麵對破損開膠的鞋那般認真。之後,他開口了,講了三點內容,“你注定是晚婚,你還得等三年到五年;你的悟性很高,能了解別人不容易了解的事物;你有嚴重的胃病,需要早治。”
前兩點是虛的,一時半會兒沒法證實,後一點是實的,擲地有聲,他下結論的口氣相當自信,我當了多年心理師,以這麽有把握的語氣對別人講話的情況也是少有的。
他說的真對,我的胃病治好過,又常複發,是初中時吃涼飯喝涼水鬧的,落下了病根,胃疼病發作時,的確稱得上嚴重,讓我恨不得把所有食物都吐出去。
他是怎麽知道的呢?莫非他通醫道?而且,他怎麽知道我是光棍漢呢?“謝謝您,我還想問問您,您能算出我幹什麽行當比較合適嗎?”
“你現在的行當。”
“您能具體點嗎?”
他瞥了我一眼,稍有不悅之色,我對他的刁難顯然令他不快,他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架勢,他狠吸了一口煙,把半白的頭發向後捋了兩下,一板一眼地說:“我們的行當差不多,隻不過,你的行當比我的好聽。送客!下一位!”
有兩條河流在流動、延伸。
一條人們看得見,並習以為常;一條人們看不見,也從不會去想象它的存在。
我的苦惱在於,我曾經見過那條隱秘的河流,僅僅一次,自那往後的生活,我都在依靠記憶去複原它的形態,這樣一來,有時我又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中,以為僅有的遭遇不過是場錯覺,何況我從小就是個熱衷於做白日夢的人。
北方十月,秋高氣爽,陽光煦暖,微風裹寒。
我穿著深灰色的風衣坐在河畔的一塊石頭上,悠閑地吸著煙,享受一天裏的最後一抹陽光。
離開宮少平的家,我就驅車來到這裏,還好,不算太晚。我的白色桑塔納停在楓葉飄飛的樹林邊,像一匹安靜的白馬,與紅霞、紅葉相襯托,白的更白,紅得更紅。
餘輝已盡,我一無所獲,拾了幾片漂亮的楓葉塞在風衣口袋裏,回去做書簽用。落葉是回憶和記憶的象征,書籍也是。
桑塔納消失於河畔。
我想我還是有所收獲的,至少此時我很安靜。
這恐怕要歸功於所謂的自然對人的慰藉。有時我們並不需要,有時它又必不可少,比如你脆弱得像個孩子時,或者通透得像個睿智的智者時。
我來尋求救贖,為了我的那些來訪者(我拒絕稱他們為病人),也為了我自己。
我時常遇到難題,它們萬分棘手,打擊著k城第一心理師的堅強自信,瓦解著k城第一心理師的心理之堤。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決定,今年年底退出這個領域。“河流”也讓我這麽做。它發出的訊息讓我敬畏。
2004年夏天。8月行將結束的一天。也是這麽個時候。我與“河流”有過一次秘密會晤。雖然隻是不足半小時的體驗,但卻足夠我在無盡悠長的歲月中回味了。
藍色的河流有著童話般的意境,岸上的樹掛滿了各式顏色的果子,河流用少女般的羞澀和純情表達了她的隱衷,她說她本是一個迷失的女子,對未來有許多燦爛的設想,然而一日美夢破碎,她義無反顧地融入河流的靜默的懷抱,化身為與河流相伴相生的一條“隱秘之河”。她希望我能記述她的曆史。倘能,她便心甘情願地忍受一千萬年的孤獨。倘不能,她便不抱任何希冀,出於報複,她要將這人見人愛的河流攪成黑色,比夜晚還黑,太陽照過來,都覺得落不下腳,陰森可怖,有去無還。
我說我能夠記述,但要我記述什麽呢?
她說,不必我說,你會知道的。
問題是,這樣一來,她所期待的,完全有賴於我的主觀想象。這條河流,不折不扣地,成了我一個人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