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易曉蕊的詢問不得不暫時取消。
在醫院騰給刑警隊的臨時辦公室裏,段雲修給高個護士遞了一杯水,高個護士還在抽泣,不知是對剛剛病房裏發生的那一幕心有餘悸,還是麵對穿著製服的兩位刑警感到有些緊張,兩個肩膀瘦削,微顫。如果不是這麽一個高大個子,換成一個嬌小的軀體,李佳東恐怕就會動了上前去摟住她安慰她的心了。
“詹護士,剛剛易醫生罵了你一句,我想你不會沒有聽見吧?”
高個護士姓詹:“她是瘋子,瘋子說的話警察也這麽當真?”
段雲修說:“不是我們相信她的話,而是她提到了章維冰,章醫生是你們科室的醫生吧?四個月前突然死亡,死亡原因我們刑警正在調查,你覺得我們不能來問你這個問題嗎?”
詹護士很驚慌,刑警調查易曉蕊是因她婆婆的死亡,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刑警還在調查章維冰的死,自己和章維冰確實是有糾葛的。
“實話實說吧,知道多少說多少!”段雲修對她說,“與案件有關的我們才會做記錄,與案件無關的,涉及個人隱私的,我們是會嚴格保密的。”
她看了看段雲修,段雲修一臉嚴肅,她又看了看李佳東,李佳東打開了筆記本,也正望著她,他的表情是等待,更是命令,不容置疑的命令。
詹護士就吞吞吐吐講述了她和章維冰的一些事情。
詹護士和章維冰到醫院的時間相差不多,工作了大半年後兩人互有好感,但並未展開真正的戀情,這是後來章維冰躺在**給她說的,原因是他的媽媽不希望兒子找個護士結婚,而且詹護士的個子比章維冰要高,章維冰心裏也覺得不好意思,兩個人有幾次一起下班,他都故意拉下很遠的距離,詹護士最初以為是章維冰靦腆,不想被醫院的熟人發現,可後來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保持距離,直到坐下的時候,他們可以靠得很近。詹護士才明白過來,章維冰是很介意兩人的身高差距。
這段還沒開始的戀情就這樣無疾而終。
詹護士很快就結婚了,過了兩年多,章維冰也和易曉蕊結婚了,他們兩口子都是醫生,而且易曉蕊的學曆比他還更勝一籌,詹護士去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她看到章維冰的媽媽笑得合不攏嘴,渾身的肉都在顫,像個女版的彌勒佛。詹護士突然間有些傷感,那時她自己的婚姻出現了一些問題,老公出軌,她很羨慕和祝福新婚的兩位,這是一對女才男貌的璧人。她隻能哀歎自己沒有這種福分。
章維冰婚後沒多久,兩人竟然再一次擦燃了火花,不過詹護士能感覺得到,雖然自己是動了情,可章維冰好像隻是為了性。
詹護士猶豫徘徊,章維冰也不疾不徐,保持著一種曖昧。在一天夜裏,老公醉醺醺地回到家裏,他的手機竟然拿錯了,拿回家的是一個女人的手機。詹護士也不再哭也不再鬧,她到醫院裏借個值班室的床鋪就準備過一夜。章維冰值夜班,那天病房裏平平安安,他們兩人就在章醫生的值班室裏聊天,聊著聊著就聊到了**,他們兩人都知道會有這一天。
後來次數就越來越多。
詹護士很擔心,兩人都有家庭,自己的家本來就是破破爛爛的,再爛一點也無所謂,可她還是不願章醫生的家庭和自己的家庭一樣,她有很深的負罪感。
兩人**裸地躺在**,詹護士問他,自己家裏有朵鮮花,為什麽還要來撩自己,而且總是要個沒夠。她想不明白自己的老公,也就想從章醫生這裏找到答案。
章維冰的回答讓她很意外,他說自己和易曉蕊沒有**。
“從來沒有過?”
“從來沒有過!”
“為什麽?”
“……”沒有語言的回答,隻有更凶猛的動作。
這種日子持續了大半年,兩人越來越享受這種黏稠的生活,欲火越來越熾,膽子越來越大,有一天兩人甚至翹班來到章維冰的家裏,進門就幹柴烈火動作起來,原計劃易曉蕊應該是在省城去參加會議去了,否則他們也不會這樣無所顧忌。等兩人燃燒完畢,洗手間的門打開,易曉蕊從裏麵走了出來,拎著行李包出門而去。
她因為誤了車,改簽了車票。
他們太渴,進門的時候根本就沒注意門邊的行李包。
詹護士提心吊膽,她害怕易曉蕊鬧到單位,鬧到自己家裏,可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風平浪靜,後來上班的時候她他特意注意看了看章維冰,臉上並無抓痕,一切都很平靜。
他們兩個也就平靜地回複到了同事關係。
在醫院裏經常碰麵,易曉蕊也當作不認識詹護士,詹護士心虛,自然也就盡可能地避免和她見麵。剛剛在病房裏是迫不得已,易曉蕊是自己的病人,而她對易曉蕊的輕蔑既不是報複,也更不是落井下石,而是一個對“殺人犯”的條件反射,換作另外一個“殺人犯”住在病房,她也會發出同樣的“嗤”聲。
她非常後悔自己的這個下意識舉動,激怒了易曉蕊,惹出這麽多的事來,她把腸子都悔青了。
詹護士出去了。
李佳東搖搖頭:“這些情況對案件偵破沒有多大的價值,都是快十年的事了。”
段雲修沉思了很久:“從詹護士講的情況中我發現了兩個疑點,章維冰和易曉蕊在新婚的那段時期都沒有**,而和詹護士又打得火熱,如果詹護士沒有編造故事,那他們夫妻倆究竟有什麽問題?這是第一個疑點。從何朝暉那裏拿回來的‘舒布斯’藥瓶上有章維冰的指紋,他為什麽會接觸到這個藥瓶?這是第二個疑點。”
對易曉蕊的審問是再也繞不開了。她歎了一口氣。
“段姐,還有第三個疑點,易曉蕊和章維冰結婚十多年,沒有懷孕,這次懷孕的時間推斷和章維冰死亡的時間是基本重疊的,而且她又執意打掉這個胎兒,這……”李佳東順著段雲修的思維在推進。
兩人不約而同:“這個孩子是誰的?!”
夜晚的醫院比白天還要喧鬧。
很多病人輸液從早到晚又捱過了一天,床頭按鈕按下去,等了兩分鍾看護士還沒來,就隻有扯著嗓門大聲吼“15床的水輸完了,護士!護士!”
還有病人在呻吟著。
易曉蕊的房間特別的安靜。
房間裏隻有兩個人,病床被搖起了40度的角,易曉蕊半躺在**。段雲修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在病床邊。病床邊的一個活動小桌板本是用於給病人在**吃飯使用,現在被段雲修作為了做筆錄的工作台。
“你要我講真話還是講假話,講真話我就隻給你一個人講,媽媽和這位刑警同誌請出去。”
李佳東愣了一下,留段雲修一個人在這裏,安全問題倒是不擔心,可這怕是不符合規矩,況且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段雲修才是應該回避的。
“你留下我就講假話!”易曉蕊很執拗。
李佳東無可奈何地看著段雲修,他無法表態。
易曉蕊嗤笑了一聲,又牽扯到了傷口,疼痛讓她皺了皺眉。
段雲修說:“好,就我們兩個聊聊,說說心裏話,兩個女人之間的心裏話。”她用目光示意李佳東和關老師離開房間。
“就是,我們兩個女人聊心裏話,你一個大男人杵在這裏不覺得尷尬嗎?還有媽媽,你也操心操過了頭,這麽多年,你也歇歇吧,你操再多的心也沒用,給我幸福了嗎?”
關老師早就習慣了女兒的冷言冷語,可這句話還是讓她又紅了眼圈。
“好了,我隻是不習慣當著這麽多人講我的心裏話,你們都不要擔心了,嘿,警察,你不要擔心我會胡說八道將你們這位警花牽到陰溝裏去,我說的所有話都會負責任的,媽媽也別擔心這個女警察會誣陷我,她要害我不需要現在耍手段,二十年前就害過我了。”這些話說得段雲修的臉又開始泛紅。
“這樣吧,我允許你們錄音,這總行了吧?”
李佳東點點頭,他拿出手機,開成飛行模式,然後打開錄音功能,放在了小桌板上。
房間重新歸於寧靜。走廊上有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有李佳東和關老師的呼吸聲,然後變成了歎息聲,最後也變成了越來越遠的腳步聲。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可我也想知道你的事情,二十年前的事情,我沒有傷害你,我喜歡一個人,我喜歡的人又是你不喜歡的,可你為什麽要幹這樣的事?這麽多年你過得開心嗎?你知道我過得開心嗎?你知道我……”易曉蕊哽咽得不能自已。
段雲修起身,在床頭櫃上拿起玻璃茶杯,在飲水機上接了大半杯溫熱的水。新杯子是關老師剛剛買回來的,她對商店已經熟門熟路了。
段雲修將水杯遞給易曉蕊,易曉蕊沒有接,她就放在小桌板上:“你問的這些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但我的回答能讓你開心一些嗎?能讓你這二十年都重新變得開心嗎?我說一句‘對不起’,可以是禮節性的,可以是敷衍的,甚至我穿著這身衣服,是在執行公務,我可以拒絕向你道歉,也可以拒絕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但現在,按你的要求,我們兩個在說心裏話,我們如果要從二十年前說起,那我就向你真心地說一聲‘對不起’。”
段雲修拉過易曉蕊的一隻手,輕輕地握著,撫摸著:“二十年前的事對我而言,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案子,因為又見到了你們,我早就忘記了,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對,我錯了,可犯錯的我這麽多年開開心心的就過來了,沒有因為那件事而有任何的不開心。你呢?不會是就等我這句道歉吧?說說你的事情吧,說出來,你的委屈就沒有了,如果要懲罰我,說出來也就讓我的內疚再多一點。你說呢?”
易曉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會遇到另外的事情,兜兜轉轉,是我的命不好,遇到的人都不好——也不能說是他們不好,還是我自己不好,我的心不好,我的心眼太小,所以我選擇了當心內科醫生,結果,嗬嗬,還是治不好自己。”
易曉蕊甩掉了段雲修的手,拿起了玻璃杯,沒有喝水,而是握在兩手間,她覺得這個更溫暖一些。
“我還給病人講,現在臨**已經在用是否為A型行為模式來預測心髒病了,具有很高的準確性,A型性格比吸煙、高血壓、高膽固醇還要容易得心髒病。我覺得我今後可能就會死於心髒病,因為我就是典型的A型性格,你應該都看見了,我在醫院的人緣並不好,我太爭強好勝了,隻能成功,不能失敗,哪怕失去一切都不能承認自己的失敗。”
她放下水杯:“我說這些你聽得懂嗎?”
段雲修笑了笑:“我是學心理學的。”
“哦?”易曉蕊兩眼放光,“我今天碰上了專業人士了喲!那你說這種小心眼除了可以殺死自己,還能殺死別人嗎?”
段雲修猶豫了一下:“不能說小心眼吧,心理學和你們的醫學上並沒有這個詞匯,說輕一點,就是你所說的A型性格特征,說重一點,就是偏執性格,這是容易走極端的性格。”
易曉蕊:“哦,我去殺人是不可能的,但這種性格我覺得我真的有可能會自己殺了自己。”
易曉蕊得知段雲修是主修心理學的,好像話匣子就被按下了自動播放鍵。
女人的心是最滿的,女人的嘴又是最淺的,可以裝很多的秘密和委屈,一旦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她能將全世界都複述給你聽,哪怕這個對象曾經是她最大的敵人。
易曉蕊並沒有將段雲修當作敵人。
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她是一個“小心眼”,哪怕她現在已經是一個心內科的醫生。
以前的易曉蕊其實是很開朗活潑的女孩,甚至是大大咧咧,也是敢愛敢恨。所以她會在初三那年喜歡上高一年級的唐海濤。
人是年紀越大,見識越多,越知道分寸,也就越膽怯,年輕時是可以不顧一切。
喜歡一個人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就是想見他,隻要見了他,整個人就像一粒塵土,不斷地向上飛舞。
少女的第一次表白被廣播站作了宣揚,易曉蕊是笑著聽完的,因為班上所有的同學都在笑,她不能哭,也沒有必要哭。
易曉蕊從來都沒有憎恨過段雲修,她是去追問過廣播站的同學,也去找過段雲修,遠遠的看過她。
她恨的是唐海濤,恨的是他的隨意和遲鈍,遲鈍本身就是對青春最大的傷害。
她也恨父母的敏感,敏感是中年人的興奮劑,嗨的是自己,傷的是兒女。
就這樣告別了青春,易曉蕊上了大學,在大學裏她愛上了一個不應該愛的人,這個男生沒有讓她值得記憶的優點,他的粗獷和遲鈍才是讓易曉蕊著迷的原因,這一點就像唐海濤,她的初戀,那一刻記憶的殘片重新凝集,組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碩大的念想。
簡單的戀愛,簡單的將自己的身體交了出去,幻想過未來簡簡單單的生活,廣播站播放出來的情書已經透支了她的浪漫,她現在隻想尋找一種簡單——結婚,生個孩子。
可生活哪會有想象中的那麽簡單?火車站的送別,也是易曉蕊給自己的一個告別,不要浪漫,也不要簡單,選擇一個隨遇而安總是可以的吧?
離別的時候要使勁揮揮手,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
不在無謂的人身上再浪費時間。
回到雲州了,她去尋找過唐海濤,她不是對過去的眷念,易曉蕊隻是想看一眼,如果能看到唐海濤仍然帥氣、幸福,她可以安慰自己,少女的懵懂是彩色的,是可以珍藏的;如果看到的唐海濤還是遲鈍的、玩世不恭、流裏流氣,她會安慰自己,幸好自己的青春沒有繼續犯錯。
可現實是沒有給她任何一個證明,隻是門衛口裏的一句話而已,“殘廢了”,是真的殘了,還是因對他父親的憎恨脫口而出的一句詛咒?她懶得去證明和糾結,感謝門衛的這一句話,易曉蕊放下了最後一絲執念,應該去迎接她自己的新的生活了。
到最後,我們還是要安穩度日,到後來,一切都為了安穩。
在為了家頑強活下去這一點上,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絲毫特殊。
可是十多年的頑強卻在一瞬間被記憶裏飛濺出來的那一塊小碎片擊打得粉碎,在自己成為了寡婦的那一刻,在即將走進葬禮看到丈夫的靈位的那一刻,她又見到了唐海濤。而這次見到唐海濤,她的心一瞬間就崩塌了。丈夫的死,對她而言是生活的崩塌,唐海濤的出現,是這二十多年所有夢幻的崩塌。
丈夫的死對自己和對婆母都是巨大的刺激,她能理解婆母的衝動和瘋狂。那個時候她是麻木的,本來這十多年裏婚姻的折磨完全可以在丈夫死的這一刻畫上句號,結束兩人的塵緣,互不相欠,可丈夫臨死的那一刻對她的傷害和刺激讓她險些崩潰。
和何教授在學術會議上的相遇,她怎能不懂他的撩人之術,不能怪何朝暉,自己不是也有需求?情感讓她在酒店門口猶豫徘徊,理智讓她回到家裏,可自己的身體卻是誠實的,那種濡濕,是無法偽裝的。
易曉蕊對何朝暉是滿懷歉疚的,婆母的闖入,最慌亂的是自己,可婆母的克製讓她更為內疚。
婆母的這次闖入,讓易曉蕊從雲端跌入了地獄,她在離開時沒有拿走何朝暉送給她的包,她是需要那裏麵的十顆藥丸,但這個包是不能拿的,就算是妓女,沒有提供性服務就收費,也屬於不講職業道德的,易曉蕊認為不可能讓妓女都比自己高尚,她心裏甚至在想,這一次的飛翔應該是自己需要的,何朝暉是給自己提供性服務的,自己是應該給他付費的。
但身體深處的那種欲望已經被激發,她扔掉了最後的一點自尊,趁亂偷拿了桌子上的那個橙紅色的藥瓶,和藥瓶裏麵80顆橙紅色的藥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