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長久的黑暗和昏沉,沈繹心覺得自己全身麻痹——熟悉的、可怕的麻痹。周遭彌漫著記憶中老家的味道,沉香繚繞,老桂競香。他掙紮著努力醒過來,卻在意識剛剛聚攏的一刹,腦子如被撕裂般,痛得全身發戰。

“醒啦?”一個熟悉溫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眼前混沌迷茫,一張滿月般的麵龐逐漸清晰。那張臉杵在他的鼻子跟前,好像放大了。

“四姐……”

“作的什麽孽喲!認得四姐了?”那矮胖的身影呼地站起來,拍著雙腿哽咽著說:“我告訴爺爺去!”而後便如旋風般不見了。

“爺爺?”沈繹心滿腹狐疑,睜大眼睛四下打望。

房間裏陳設古樸,四方紫檀木雕篆的床榻有紗帳籠罩,窗台邊燃著沉香屑,若有若無的清涼香氣夾雜院中的花香一陣陣地撲鼻而來。

可不是眉山老宅,他從小生活的地方!

正胡思亂想著,隻聽稍間隔斷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衣袍聲,緊接著刮過一絲風,細軟的絲棉被“呼”地掀開,胸口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啊!”他下意識呼喚了聲,笑容在唇邊綻放,如果之前可能還在做夢,這巴掌終於讓他確定,自己真的是回到老宅子了。“臭小子,好容易回來一趟,竟弄成這副樣子!”一個炸雷般的聲音響起,又是惱怒又是心疼。

“爺爺!”沈繹心笑著坐起,“和我一起的人呢?”“啪”的又是一掌,“哪來那麽多渾話,趴下!老四——”爺爺快九十了,身體還是很硬朗,聲如洪鍾,火氣特別大。他的兒子,同樣火大的沈忠民董事長常常說,感謝老天爺能讓爺爺發脾氣,說明他身體好,不用子女們擔心。

四姐聽見呼喚走過來,手上端了個小案幾。隻聽她笑嘻嘻地說:“晚上露水重,爺爺不睡,外邊人都不肯走。還是我來照顧繹心,您放心吧。”爺爺穿著睡衣,混濁的雙眼沒什麽神采,他坐在床邊,指著四姐手裏的小碗說:“喝了這白米粥,睡覺!小陳夫婦和你那鬼丫頭都安置好了,天亮就能看到他們。”

沈繹心接過小碗喝了一口,笑眯眯地看著爺爺,心想這事辦得不錯,雖然出了些岔子,可劉毅和青垚總算安全到達。想到青垚,他臉上的笑容便愈發濃厚,嘴裏卻說:“對不起爺爺,讓您擔心了。”

沈繹心漱了口,讓四姐把床頭小燈熄了,“你先去吧,有事我叫你。”

這裏是舊式的四合院上房,四姐就睡在隔斷外的次間裏,因為上了年紀,她睡得格外香沉。夜深人靜,沈繹心聽著隱隱起伏的鼻鼾聲,腦子裏晃動著青垚的眼睛,反複回想著她惡狠狠地說“我不會放開你”的樣子,心情五味雜陳,胸口像有一團火熊熊燃燒著。

這時,明間的門“吱”了一聲。

沈繹心坐起身,借著若有若無的亮光看去。透過隔斷,隻見門縫中伸進一個腦袋,頭發胡亂地綰了個髻。那雙靈動的大眼睛四下張望了一陣,她貓著身子,手提褲腳,踮起腳尖躡手躡腳地跨了進來,然後,轉過身輕輕地將門掩住。

原來是青垚。

當時,她和劉毅一上高速便給陳教授打了電話,到收費站就被主人家接到這宅院中來。下車的時候,園子裏已經炸開了鍋,醫生七手八腳把沈繹心抬走。他們被安置在客房,簡單洗漱用餐後,來到這處小院。家主沈墨瑾爺爺守候多時,聽劉毅簡短地講述了他們遇到的麻煩事,老人家胸有成竹地安慰說:“放心,有修遠集團做後盾,小蝦米翻不起大浪頭。”

夜已三更,小院外燈火通明,醫生護士進進出出。

青垚默不作聲地坐在角落裏,直到沈爺爺請大家回房休息,眾人才陸續散去。她估摸著人們都睡著了,便又悄悄摸進院裏來。沒有燈,她隻好摸索著朝床榻走去。這種帶套間的臥室她見過,稍間守候的人睡得很沉,穿過圓形雕花的隔斷,好不容易才觸到床沿,她盡力瞪大眼睛,慢慢摸到床榻盡頭。

隻聽“哢吧”輕響,青垚眼前一亮。

“看清沒?”沈繹心關切的聲音就在耳邊,那張臉在昏暗的夜燈下頹敗得像一張白紙。青垚的臉紅了。

“你醒了啦……”話音剛落,整個人被他擁在懷裏。

泛紅發燙的臉貼在胸膛上,與同樣滾燙的肌膚相觸,“怦怦”的心跳聲擾亂了彼此的呼吸。沈繹心忽然頓了一下,全身肌肉猛地抽緊,他鬆開雙手艱澀地說了聲“對不起……”聲音似乎壓抑著痛苦,引起了青垚的注意。她伸出手去,“怎麽了?”

“……沒事。”沈繹心揮手擋開,胳臂撐在靠墊上。青垚將手放回身邊,斟酌了一會兒問:“你現在有精神說說話嗎?”

沈繹心忽然明白了青垚這時候摸進屋的原因,一旦踏進這園子難免會有諸多猜想,這裏的人自然不會跟她說什麽,可自己卻回避不了。他神情有些僵硬,冷冷地問:“說什麽?”

“呐,你說要解釋的,說吧。”青垚抬起頭,烏黑清亮的眼瞳幹淨而沉穩。

他不由得蹙緊了眉頭,冷笑說:“三更半夜聊天,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青垚愣了愣,意識到他話裏的意味,雖然如此迫切想知道真相,可在這個時段摸索到男人的床邊,畢竟是自己失禮,再不走就活該自取其辱了。

於是她趕緊站起來,連聲說:“你先休息,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沈繹心卻一把抓住她的手,“來都來了,慌什麽?”青垚更慌了,掙紮著連聲說:“對不起,我,我明早再來。”她的聲音輕得像貓,夾雜著些許委屈。沈繹心忍不住失笑,一腔柔腸頓時化了水,他溫和地說:“在會議室的時候,我接了個電話,還記得嗎?是高彪。”

“高彪?”青垚當然是記得的。她的手被沈繹心抓著,不明白他這般忽冷忽熱是為什麽。

“嗯。驢嶺有幾個團夥,平常掛著生意人的招牌,私下做些不幹淨的交易。”沈繹心告訴青垚,“秦昊天是其中之一,還有一個叫高彪,他的哥哥高猛跟我自小就認識。他在電話裏說,秦昊天收了錢,可能在研討會期間找酒店的麻煩。我當時滿腦子是酒店裏開會的專家,就把你們忘了。第二天想起來,又擔心是不是小題大做,怕你們無端受驚,隻好讓你在‘定園’等我。”

青垚恍然大悟,難怪當時在電話裏,沈繹心吞吞吐吐的。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怪我……考慮不周到。”

青垚問:“不對啊,你朋友知道酒店有麻煩,通知你有用嗎?他給鬱總、陳總或者營銷中心、行政中心哪位講不好,為什麽是你?”

沈繹心知道青垚的質疑隻是開頭,後麵還有冗長的為什麽,他不想回答,但也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那份好奇心讓人疲憊不堪,他鬼使神差地說:“那是因為他欠我一個人情……我把消息匯報給鬱總,他還鼓勵我好好幹……說有機會調營銷中心。”

“嗯。”青垚說,“廣撒人緣,也是對的。”轉而又小心翼翼地說:“這裏的主人也姓沈,我們下車的時候,整個園子的人都來了,大呼小叫地。有個年輕醫生還在打電話聯係成都的醫院。看起來他們都跟你很熟。”沈繹心知道她終究會問的,本能地遲疑著:“怎麽了?”“我聽說這位沈老先生是董事長的父親。”青垚說這話的時候麵無表情,眼瞳裏的光像刀一樣紮在沈繹心的臉上,“你是誰?”

青垚這話在沈繹心聽來已經明白無誤了,他想了想說:“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就說照我從前的薪資修遠公司出不起,你問我為什麽要到一個死氣沉沉的公司接受挑戰。今天,你認為我之所以到這家公司,是因為跟沈家關係特殊,可以受到關照對嗎?”

青垚感到一股苦澀的滋味在嘴裏泛濫,喉嚨難受得像被卡住了,身體因此變得麻木,眼睛裏的光也變得模糊起來,她嘶啞地說:“所以,我猜對了?”

沈繹心不以為然地回答:“不對,從根子上就錯了。”

“錯了?”青垚急切地追問道,“哪裏錯了?”

沈繹心的嘴角掠過一絲苦笑。

青垚使勁兒眨了眨眼,“我想知道你是誰,什麽原因讓你進入修遠公司?還有……我和劉阿姨,值得讓你這麽冒險嗎?”

青垚的話在沈繹心的心裏泛起一絲漣漪,夜燈在他的注視中慢慢暈開,變成一層朦朧的光環,嗓音在暗夜裏格外沙啞。

“通常,製度健全的地方,光琢磨把事情做好就能讓人獲得成就感。中藥公司的製度落後,需要琢磨人求得機會。所以你琢磨我很正常,有這樣的想法也很正常。”

青垚張了張嘴,顯得非常無奈。

沈繹心抬起手,“沒關係,我理解的,就這樣你已經比大多數人勇敢了。青垚……”他看起來非常疲憊,低聲說,“有空去看看沈爺爺投資建設的基地吧,你會看到有很多姓沈或者不姓沈的人在為‘麝予仙’努力,也許到時你就會明白自己錯在哪裏了。你來自倫敦大學,卻選擇這份沒有前途的工作,說明我們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聰明人’。蘇青垚,你是個踏踏實實做事的人,我說得對嗎?”

他的問題,青垚根本無須回答。她隻好直截了當地問:“你就告訴我,你是不是沈家的人得了吧!”

“不是。我姓沈沒錯,卻不是和他們一個‘沈’。”沈繹心說這話的時候斬釘截鐵,卻也格外痛苦。他認為青垚窮追不舍,無非是想確認中藥公司是否值得耗費青春。心智正常的人都難免有這樣的想法,青垚也不例外,他說:“放心吧,過不了多久,我們都會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慶幸,慶幸自己得到比那些所謂聰明人更好的機會……”

“嗯?”青垚直愣愣地盯著沈繹心,當從他口中說出“不是和他們一個‘沈’”的時候,她心底“咕咕咕”地冒出了許多泡泡,心裏的某個沉重的東西緩緩放下。她接受了他的解釋,同時認同了他的道理。之前她就分析過進入修遠中藥的優勢,如果沈繹心也有充分分析的話,不難得出相同的結論。“你在沈爺爺的科研基地待過,所以很清楚這工作的前途?”

“蘇青垚,”沈繹心躺下來,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愈發暗淡,“我還沒謝你。”

“謝我?”

“謝謝你拉著我離開那裏。”

“應該的。我們一起出來,當然要一起離開。”青垚看著沈繹心過於頹敗的臉,心裏不可思議地輕鬆起來。她心想:我並沒有你想的那麽高瞻遠矚,我選擇這份工作的原因跟你差別可大了。

“你休息,我回房了。”她說著站起身,隨手掖了掖滑落的被角。

沈繹心看著青垚離開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青垚回到房間,輾轉反側,堵塞的障礙去除之後,內心似乎更加空虛。腦子裏還有一個泡泡在漫無目的地飄忽著,寂靜沉黯的夜讓人的想象力無限延伸、扭曲,枝枝蔓蔓。沈忠民是真的沒有兒子的,還是沈繹心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兒子?

清晨,嘰嘰喳喳的鳥語將她喚醒,陽光溫暖通透,陰暗混亂的思緒在日光的照射下統統被蒸發殆盡。

青垚回想昨夜,覺得自己愚蠢得不可理喻。

她梳洗完畢,穿上主人家為她準備的長裙走出門去。老樹在牆頭露出蔥鬱的綠,陽光斑駁地綻放在石階、花叢和身上,她不禁放慢了腳步,欣賞著這幢精致、清雅的建築。沒有氣勢逼人的大廳和門樓,僅僅是黑、白、灰的院牆和錯落的花木,堆砌的石頭經過切割,做出水墨的效果,不經意間竟營造出雋永的韻味。

一個身材矮胖的婦人沿著荷塘邊的長廊迎麵過來,看見她遠遠招呼,“青垚姑娘是在找繹心吧?”青垚認識這婦人,昨晚沈爺爺叫她“老四”。

“四姐早!”青垚迎上去,“我同事怎麽樣了?”

“一早去成都了!走的時候交代讓姑娘多睡會兒,跟你說別擔心。”四姐說著,眯著眼睛直往青垚身上打量。“哦。”青垚稍稍停了停,踟躕問道:“沈爺爺這麽關心沈繹心,他小時候住這裏嗎?”四姐淡淡地回答說:“十裏八鄉的小娃娃,穿起開襠褲就在爺爺的退思堂跑進跑出!都是沈家後人,爺爺哪個不愛!”

“哦,原來沈繹心老家也在眉山。”

四姐的眼光不經意地變化著,她說:“是啊。”

“沈繹心回來這趟驚動四鄰,伯父伯母知道的話會很焦急吧?”

“公司對每個員工都會妥善安排的,放心。”

四姐緩緩走在青垚前方,神情禮貌而溫和,她再也沒多說一句話。青垚從這沉默裏覺察到四姐的抗拒,或者還有她未曾體會過的輕視。她第一次近距離地觸碰到修遠集團。原以為隻需捅破一層紙,但當她抬起手來,才發現要夠到的地方是如此縹緲,所謂咫尺天涯,那層紙的後麵是另一個維度的海市蜃樓。沈繹心是對的,再等等,不管怎麽說,陳教授夫婦還在這裏,他倆的工作還得由她繼續。

早餐後,青垚被劉毅叫了去,陪在院子裏喝茶聊天。

這是一處頗具風格的園林私宅。住宅集中在南麵,中間是四進廳的堂屋,圍繞著旖旎風采的園林與荷塘,亭台輕盈素雅。主人沈墨瑾老先生是川西壩上的一位學者,與陳教授有師生之誼。在座的還有一位慧言大和尚和他的三名俗家弟子,八個人在寬敞的院子裏閑散而坐,以一尊龐大的烏木根雕茶幾為中心,或近或遠,說佛、講禪、談機鋒,聊得不亦樂乎。

沈墨瑾還拿出收藏的字畫供大家鑒賞,猶如孩童般沾沾自喜。慧言大和尚聊了一段往事,大約是動亂年間,很多人將手中的文稿能燒的燒、能毀的毀,是沈老先生目不識丁的妻子冒險保存了其中一幅,多年以後才得以重見天日。青垚聽著動容,劉毅歎息說:“知識分子的情懷深重,卻遭遇坎坷,老師那張古方,若沒有師母守護,恐怕也遺落了吧!”

沈墨瑾抬手笑了笑沒說什麽。

午飯後,陳教授跟老先生拜別。四姐將他們送到門口,邀請青垚以後常來,還告訴她平時園子裏人少,今天不是老先生的孫女要帶客人回家,他們也會陪同出門。白色捷達車留在眉山,慧言大和尚的一位弟子負責將他們送回成都。青垚坐上路虎的前排,視野開闊,在漫山遍野的果園深處,遠遠地看見岔口停了一輛銠銀色保時捷。當汽車飛快地交錯一瞬,青垚覺得對麵駕駛室的男人,竟然是蘇炳浩!

她疑心自己花了眼,掏出手機打過去卻無人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