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陳躍翔一個勁兒地殷勤敬酒、自幹。蘇炳浩敷衍著喝了幾杯,頗為玩味地看著青垚。最後陳躍翔酩酊大醉,兩人將他送回家。返回的路上,青垚忍不住要問他跟沈繹蘭的事,還沒開口,卻聽他說:“青垚,陳躍翔不適合你。”

青垚感到好笑,她握著方向盤問:“你呢?”

“我做生意,場麵上需要敷個麵子。”蘇炳浩嚴肅地說,“小叔覺得你的男朋友應該深沉一點兒。”

“那我也問問,你的女朋友適合你嗎?”青垚敲了敲保時捷車標,得意地說,“這車我認識。”蘇炳浩瞥了青垚一眼,“你認識她?”說完,又自顧自地點了點頭,“也是,修遠中藥的二股東嘛。”

蘇炳浩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像在青垚心裏投下了一顆原子彈。

她使勁兒眨了眨眼,感到什麽東西沉甸甸地直往心裏墜,發出“轟隆”一聲巨響。修遠中藥的二股東?!盡管公司信息不公開,可是沈繹蘭、沈繹心、沈墨瑾——這些名字一個個在她的腦海裏翻騰,與那個叫沈忠民的交替重疊。這些名字就像爆炸掀起的蘑菇雲,不斷地裹挾著心底的恐懼,摧枯拉朽地嘶吼著、翻滾著洶湧而來。青垚覺得自己被那炸開的颶風高高拋起,瞬間又拖進萬丈深淵,天旋地轉的同時,汽車也開始搖晃起來。

到底是真的,他們都姓沈啊!修遠中藥的股東,是“麝予仙”品牌的擁有者。他們投入巨資一心一意在準備振興的古方“麝予仙”,原本就是他們自己的啊!

青垚死死地攥著胸前的衣襟,猛地踩下刹車,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沈繹心,沈繹心!他的母親!他的身世!他的飛行恐懼症!每一項定義雖然含糊不清,卻如同一道道電光撕破黑夜,震顫得肝膽俱裂。不,不會的!青垚立刻否定了自己,沈繹心親口說過他不是沈家的人……爆炸遠遠沒有停歇,核裂變的鏈條反應一浪接著一浪衝擊著青垚的腦袋,她覺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蘇炳浩看到她臉色煞白,皺著眉問:“哪兒不舒服?”青垚一直在強迫自己中斷思考,可窒息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沒等蘇炳浩再問,她已經一頭栽在方向盤上,不省人事了。

在長久的黑暗中,出現了一縷柔光,青垚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家裏,媽媽在廚房忙碌,蘇炳桓推開門回家了。

“爸爸!”她撲上去,胖乎乎的小手撫摩著嶄新的製服,“給垚垚帶的什麽禮物?”

“喏!”一直背在腰後的手中變出了一架殲-10戰鬥機的模型,青垚撫摸著深藍色的機翼,尾部還有一抹中國紅,她開心地跳起來:“爸爸帶我上天吧!”

“好!”蘇炳桓高舉著年幼的青垚在房間裏飛旋,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在旋轉中變得遙遠模糊……

“爸爸!爸爸?”

蘇炳桓不見了,青垚卻跌坐在陵園的墓碑旁,烤瓷照片上俊朗的笑容在靜靜地看著她,這麽近卻又那麽遠。“不要,爸爸不要丟下我們!”青垚撕心裂肺地呼喊,眼淚如同崩塌的山河湖海,瞬間淹沒了她。

“別怕!”一雙有力的臂膀抱過來,帶著她離開那片深海,律動的呼吸,嗓音低沉厚重,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印入骨髓。那雙手拂過青垚的脖頸,好像觸電般麻麻的酥癢,她轉過頭,看見沈繹心的臉。他眉眼沉靜而幽深,眸子裏閃動著深邃的漩渦,沉溺進去又是水淹般的窒息,胸口扯痛得無法呼吸。

“不,不,不要!”她撲騰著舞動雙手,在半空亂抓!

“垚垚,垚垚,你怎麽了?”耳邊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喚,虛空中有一雙溫熱的手緊緊地握住了她。青垚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了蘇炳浩的臉。她茫然失措,目光所及之處一片雪白,鼻子裏傳來濃鬱的藥水味,她問:“我在哪兒?”

“這裏是醫院。”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來,在蘇炳浩的身後,是Maggie那雙宛如新月般彎彎的眼眸。青垚呆呆地看著蘇炳浩,慢慢清醒過來,他還什麽都不知道呢!不過他遲早會知道的。他跟沈繹蘭在一起,究竟想幹什麽呢?不論他想幹什麽,恐怕都不會原諒自己跟沈繹心交往吧。她責怪自己居然對那些顯而易見的痕跡熟視無睹,正想說什麽,突然牙齒咬住了舌尖,疼得咧了咧嘴!

“醫生說是受刺激導致植物神經紊亂,發生了什麽?”蘇炳浩緊鎖著眉詢問,“什麽東西刺激你了?”眩暈還未過去,青垚輕輕搖了搖頭,“我想回家。”她垂著頭,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蘇炳浩的眼神,“小叔你忙,Maggie姐陪我就好。”蘇炳浩沉吟著想了想,對Maggie說:“我確實還有些緊急的事情要回北京,青垚就麻煩你多費心。”

“去吧,你還跟我客氣!”Maggie說。

蘇炳浩拍了拍青垚的手,起身離開了。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青垚看了一眼來電,手指觸電般地彈開,任憑鈴聲孜孜不倦地重複。

“怎麽不接電話?”Maggie關切地問,“男朋友?”

青垚把電話關成靜音,塞進被窩裏,腦子裏一片混沌。Maggie見她如此萎靡,鼓勵她找個轉移視線的方法,“我失戀的時候,就會把自己弄得很忙,每天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見到床就倒下去了,哪兒還有時間胡思亂想。”

她認定青垚是受到失戀的衝擊,這樣也好。休息了一整天,青垚終於穩定下來,她忍不住翻開手機,請求視頻通話的微信和短信不下百條。

“你在哪裏?”

“接電話!”

……

Maggie辦好出院手續,青垚很快就調整好整裝上班。她首先跟歐舒丹匯報了節目安排,請陳躍翔安排公司的車送她去舞蹈學院。青垚設計的音樂舞蹈,創意脫胎自《洛神賦》,由一個男生扮演青衫獨白吟誦,女角兒獨舞。如此一來自由發揮的餘地就會很大,訓練基本功也就成為了主要內容。排練的老師很著急,敲著把杆責問:“完全不在狀態嘛!你的靈氣哪裏去了,靈氣呢?”

陳躍翔上前解釋:“青垚這兩天累著了,要不老師先排男角兒的部分,讓她休息一下吧。”

陳躍翔出去買水,青垚垂著頭坐在椅子上發呆。這時,練功房的門口出現一個身影,是沈繹蘭。

她看著青垚,嗔怪道:“忙什麽呢?打電話也不接,把繹心急壞了!”

青垚抬起頭來,看到沈繹蘭的瞬間,便清醒了。她想起自己到修遠公司上班的目的,想起自己的規劃,想起準備向沈家父子征詢的問題,想起她為什麽要站在練功房裏。同時她也明白了蘇炳浩為什麽跟要沈繹蘭接觸。她避開沈繹蘭的眼睛,說:“宣傳周結束後我來找你。”

沈繹蘭溫柔地扶著她的肩膀,親昵地說:“不用那麽拚,繹心養得起你。”

青垚一聽這話,皺著眉別開她的手,“我排練去了。”

沈繹蘭望著她的背影,心情低墜到極點。她明白,很多家境不錯的正經女孩兒聽到沈繹心那不堪的過往,都會退避三舍。她提醒過沈繹心,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留些餘地讓大家體麵地告別。可沈繹心卻鐵了心要說,她才不過稍稍透露一些,這女孩兒翻臉的速度就如此迅猛,一點兒麵子也不給,看來自己那弟弟是錯愛了。

中午休息時間,青垚拿起電話給沈繹心回撥了過去。

“青垚!”沈繹心的聲音因為迫切而高亢了些,“你沒事就好。”

“繹心,你能回來嗎,或者我請假去巴加莫約。”青垚不打算拐彎抹角,真相很少純粹,也絕不簡單,她要站在他的麵前,盯著他的眼睛問出想問的話。

“好。”沈繹心回答,“彭總要回國參加推廣會,我跟他提前回來。這邊信號不好,我們見麵聊好嗎?”

“嗯。”青垚掛斷電話,莫名其妙地,居然鬆了一口氣。

立秋之後,天氣變得幹燥,夏天的暑氣還未消退,但晚上的氣溫已經大幅下降起來。

這天,林翹音來電話說,她要出國交流一段時間,讓青垚記得回林家渡看看外公外婆,青垚含糊著答應。正值協會抗癌宣傳周開幕,各級領導致辭,又是各種頒獎,她的神思一直處於遊離狀態,無法進行有序地思考。中藥公司為了歡迎集團高層,安排了單獨的晚宴。《麝仙傳奇》會在宴會上進行首場亮相,然後才在閉幕式上正式演出。那是由協會和政府主辦的閉幕式,修遠中藥公司作為承辦單位還專門請了Maggie的廣告公司進行策劃。

此時,青垚站在舞台的帷幕後,隻見大廳裏擺了十幾桌,主桌上除了中藥公司的兩位老總,其他都是不認識的人。

陳躍翔走過來,指著鬱順堯身邊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說:“喏,董事長來了。”青垚睜大眼睛望過去,雖然在公司和集團網站上看過很多活動照片,可是當真人出現在麵前,還是感覺到強烈的刺激。沈忠民身穿深灰色西服,顯得異常嚴謹。他身材高大,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冷峻;深黯的眼底好像隨時可以爆發出各種情緒;他的頭發烏黑發亮,梳理得一絲不苟;額頭寬闊明亮,看得出保養得非常好。青垚一陣激動,她想,用不了多久,擱淺在心底的疑問就會得到答複了。他會說嗎?一定會的!不管用什麽方法,她一定要把話問出來。正想著,劇務小胡把服裝抱到後台,讓青垚與表演青衫的男生配合了一遍。有少年時期苦練的底子,功夫沒丟,一些旋轉、騰躍都還行。青垚穩了穩神,孤注一擲的專注表情讓旁邊的陳躍翔莫名一怔。

沈繹心陪著彭學智風塵仆仆地趕到會場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彭學智身材魁梧,“東非王”的外號名不虛傳,剛踏入會場就引起了一陣小**,站在門口迎賓的莉荔接過沈繹心遞上來的風衣,很有眼力見兒地朝他努努嘴,領著彭學智去到主桌。

台上不知什麽節目剛剛下場,四周正鼓掌起哄。

沈繹心走到靠近舞台的角落,在座都是同批次考試錄用的同事,大家紛紛伸過手來打招呼。沈繹心坐下,拾起臨座上的名牌,看著上麵寫有“蘇青垚”的名字,朝莉荔會心地笑了一笑。

這時,會場燈光全熄了,喧鬧的大廳安靜下來,隻聽耳邊“噌”的一響,清冽的琴音劃破靜謐。沈繹心抬頭望去,一束燈光打在舞台黃金分割點的位置,有位青年手握古卷,正漫步於嫋嫋迷霧之中,低沉的誦讀伴隨琴聲回響在會場的各個角落:“成化七年,家母積疾,餘訪漢中。途赦神麝,踏雲銜芝,身披九霞。餘勒馬殊觀,睹一絹帛飄落紫雲,抬手端詳,乃上古仙方……”汪海洋不太明白青年說的話,扯著溫司寇的袖子低聲詢問。溫司寇解釋道:“他說明朝成化七年,家中老母久病不愈,在漢中尋醫訪藥的途中,放走一隻神麝,那麝腳踏祥雲口含靈芝,身上發出九道霞光,他勒住馬韁被這奇觀所吸引,隻見一張絹帛從紫雲端飄落,拿在手中一看是張上古仙方。”

莉荔問:“明朝成化年?我隻知道有個專寵萬貴妃的口吃皇帝。這隻麝留下的古方,就是咱們的‘麝予仙’?”話沒說完,隻見舞台的燈光慢慢亮起來,背景LED大屏上,水墨字幕被風紛紛吹散,由白到粉、由粉到紫的辛夷花次第開放。琴音娓娓,一個雲髻高綰,身姿旖旎的女子,驚鴻一瞥,在滾滾煙塵中翩翩起舞。

溫司寇看著舞台繼續解說:“青衫帶著上古遺方回到府邸,家母神奇痊愈。消息傳遍天下,青衫卻被莫名擄走,原來太後下了密旨,要他為一個孩子治病……在禁閉森嚴的廢皇後冷宮中他認識了一位紀姓宮女,仰慕她美貌的同時,也被姑娘的善良打動,兩人在冰冷的深宮後苑互生情愫。孩子病愈後,青衫向太後奉上精心炮製的藥錠一盒,並請旨希望紀姑娘與他同回故鄉眉州……然而包括太後和廢皇後在內,這裏的宦官宮女統統都守護著一個天大的秘密。紀姑娘為免青衫被滅口,矢口否認與青衫的感情,並將他趕出皇宮……四年後,皇帝昭告天下,皇子進宮,紀氏封妃。原來廢皇後冷宮裏的那個孩子,是宮女紀氏為皇帝所育的唯一一個兒子。消息傳到民間,青衫絕望之餘,鬱鬱而終。紀妃看著保全完好的皇室血脈,含笑自縊……十二年過去,孝宗皇帝即位,他立祠堂,冊封號,緬懷對偉大母親的哀思,並親賜‘麝予仙’禦藥之名。”

在婉轉的琴音和抑揚的誦讀聲中,舞台上的女子淩空飛旋。宴會廳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忘情地欣賞和品味,感慨各色人物的忠義,感歎紀妃身世的飄零,感動青衫性情深處的自由和浪漫。正當大家的情懷激**到不能自已的時候,琴聲急轉悲咽,穿雲裂石,白紗從舞台頂端飛流直下,宛若銀河之瀑,在紀妃淒美而慘烈地倒下的同時,琴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燈光大亮,台下響起一片經久不息的掌聲。

沈繹心怔怔地望著舞台,竟似忘了自己身處的地方。

行政總監在後台,等青垚換了裝,領著她來到主桌。鬱順堯把青垚向集團董事長和另外幾名董事一一介紹。沈忠民很高興,讚許說:“這段故事的基礎創意在史料的主線上延伸,處理得非常不錯,舞蹈編排也很好!”青垚有些恍惚,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沈忠民,忘記要說感謝的話。行政總監見她行為遲鈍,似乎並不擅長交際,便適時地帶著她離開了主桌。莉荔和汪海洋遠遠迎上前,歡迎她回到位置上。還未就座,隔桌的年輕人又紛湧著過來敬酒,山呼海嘯地,將她堵了個嚴嚴實實。

青垚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到了沈繹心,看到他飽含深情而溫柔的目光,她的心在瘋狂的悸動中幾乎要蹦出胸膛,在同事的簇擁下反倒像是一具木偶。舞台上還在繼續其他節目,吵嚷的人順次歸位,青垚終於得空在沈繹心身邊坐下,還沒說話,就見沈繹心湊上前,附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這裏好吵,我在外邊等你。”

大廳隔壁的小會議室裏,候場的演員都離開了,一個人也沒有。

青垚剛走進屋,沈繹心便從後麵抱住了她,腳跟輕輕一抬關了門。他的雙手顫抖,目光也有些離散,盡管如此,他依然像從前那樣控製著自己,捧著青垚的臉仔細地看著,久久地端詳著。青垚在火熱的目光中垂下眼眸,她咬著唇,心想自己一開口難免就有很多問題脫口而出,現在卻不是時候。沈繹心早已被虛妄蒙蔽了雙眼,青垚的回避在他眼裏羞澀得惹人憐愛,他溫柔地將她摟在懷裏,親吻著她耳旁的亂發,低聲說:“知不知道你有多美。”

“多美?”

“簡直驚為天人!”沈繹心迫不及待地說,“隨我回眉山吧,爺爺在等著我們。”

“現在?”青垚感到意外,心裏猶豫著,沈繹心這才剛下飛機,自己既然已經明白了一切,還有隨他回去的必要嗎?沈繹心見她沒回答,繼續說:“你不是說想了解我的全部嗎?我說話算話,這就帶你回家!”

青垚終於抓住了他話語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她問:“你願意讓我了解你的全部?所有的?”

“是啊,全部,所有的。”沈繹心目光炯炯地看著青垚,笑容裏卻帶著異樣的憂傷。

青垚向歐舒丹請了兩天假,很快便被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