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絡淵老人走了,腦血管破裂。
昏迷中他拉著蘇炳浩的手,反反複複地呢喃:“炳桓是我的半子,伯伯卻一直當你是我的兒子啊!”這個端直的知識分子希望蘇炳浩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正派人,原本他以為做到了。
青垚長這麽大,這是她第二次看見蘇炳浩流淚,第一次是在爸爸蘇炳桓的墓前。
她在外公閉上眼的那一刻就倒下了,醒來一直處於混沌之中。她覺得外公的死是她造成的,繹心已經一再懇求她不要衝動,可她憋不住。如果沒有院子裏那番針鋒相對,黎絡淵不會意識到,蘇炳浩有他看不到的另一麵。
蘇炳浩始終沒有承認自己的錯,他的人生觀實用而且有效,這麽多年他就是朝著既定的目標不屈不撓地向前,在這個活躍的、充滿機會的世界裏打拚。走到現在,他超過了很多自以為是的優越的人,但他並不準備把這些人踩在腳下,告訴他們什麽是成功、什麽是體麵,什麽叫高高在上。他吃過敵人最苦的茶,也嚐過朋友最毒的酒,他的心硬得像鐵,全靠自身的頑強活下來,還準備著繼續頑強地活下去。他從心底蔑視黎絡淵這些人的價值體係,看著他們背負著沒用的所謂德行、操守踟躕不前。可恨的是他們一個個自己不前,還一臉正義地阻擋著他成長,不願意看他前進。大部分時候他都懶得據理力爭,與其浪費唇舌,不如幹脆繞道做自己的事!對沈家人,他有著骨子裏的憤恨,從開始調查大哥的死因開始接觸,覺得這是一些可以輕易被利用的人,與繹心正麵交鋒之後他的憤怒到達極致,憤怒中摻雜著具體的恨,恨他為了虛偽的體麵,在傷害他的人麵前苟且偷生。
爺爺沈墨瑾參加了黎絡淵老人的葬禮。
但很快爺爺便回到了眉山,當晚就把晚輩們叫到“退思堂”來。高猛剛出院,也由沈蘊真推著坐在輪椅上。
“跪下!”沈墨瑾當著青垚、蘊誠、蘊真和高猛一幹晚輩的麵兒,對繹心說。
繹心順從地跪在爺爺跟前,他身後的太師椅上方,是整麵金絲楠木的“沈氏家訓”。
“啪!”的一聲,清亮的耳光扇在孫子的臉上,事前毫無征兆。
眾人大驚,不敢上前阻攔。沈蘊誠內心尤其震動,他知道爺爺對繹心的愛,從小到大誰也不敢碰他一下,更別說親自動手打。青垚嘴角動了動,默默地退到猛子身邊。
“知錯沒?”
“繹心知錯。”
“錯在哪兒?”
“繹心不該自以為是,跟蹤蘊誠。”
“啪!”地又是一耳光,繹心的臉上清晰地出現了五個指印,“自以為什麽?”
“自以為跟著蘊誠就可以找到青垚,自以為想辦法帶她回來就可以阻撓蘇炳浩,自以為外公不接受電視台采訪就能保住‘麝予仙’不被橫插一手。”
“啪!”的又是一聲,“這有什麽錯?”
“我什麽也沒做到。還害得青垚小產,猛子哥也——”繹心說不下去,他被滿腔的悔恨噎著喉嚨,“外公,他走得太苦了。爺爺,是我讓您的心血白流了,您打死我吧!我沒資格擔當重任。”
繹心提到外公,青垚的眼淚便止不住撲簌簌地滾落下來。黎洛淵的脾氣不像沈墨瑾爺爺那樣暴躁,但他對蘇炳浩的愛不亞於沈墨瑾愛繹心,他又何曾動過他一根手指頭呢?時光倒轉,她寧願自己從沒揭穿蘇炳浩,外公便不會對視如親子的蘇炳浩失望,他會悠閑地生活在自己的無明知覺中,驕傲地看著蘇炳浩慢慢變成他所期待的、體麵的、正派的人。沈墨瑾在黎洛淵的墓前連說三個“癡人”,“癡人,何苦哦!”此時,青垚抬頭,隻見沈墨瑾氣得渾身顫抖,揮著健碩的手臂毫不留情地又一巴掌甩在繹心臉上,無視他嘴角浸出的血跡,怒吼著罵道:“混賬!抬頭看看,沈家男人要怎麽當!”
繹心的臉頰變得腫脹青紫,青垚心痛地想,若說癡人,爺爺何嚐不是。
繹心仰著頭,盯著沈墨瑾身後的“沈氏家訓”,一字一句地念道:“……沈氏男兒以懦弱無剛為大恥,困心橫慮,磨煉意誌,玉琢成器……”
“沈家人,錯了就認錯,咬碎牙齒吞下肚!跪天跪地跪先祖,什麽時候認慫了!”沈墨瑾振振有詞,他的臉上泛著紅光,威嚴地站直身體問,“你幾次撿回命都沒認過慫,這一次為什麽要認?”繹心高昂的頭微微一沉,“我……”青垚卻懂了,以前不論生死是為自己負責,繹心不害怕,但是這一次麵對她、麵對猛子、麵對外公和爺爺他怕了,是他牽掛太多,蘇炳浩心目中那些所謂虛偽的體麵和自以為是的德行,正是繹心心底最大的軟肋。
猛子在輪椅上,忽然掙紮著要起來,“爺爺,是親情太重啊,繹心……”
沈墨瑾厲聲喝止,“坐下!”
繹心說:“爺爺,繹心知錯了!”
“錯在哪裏?”沈墨瑾依舊不依不饒。
“繹心錯在不敢擔當,害怕犯錯!”
“聲音太小,聽不見!”
“繹心錯在不敢擔當,不敢犯錯!!”他提高聲音,身體跪得筆直。
“大聲點兒!”
“錯在不敢犯錯,不敢擔當!!”繹心吼到破音。
“下一次,還遇到這樣的事,去還是不去?”
“去!”
“害死爺爺、害死父母,甚至葬送整個修遠集團也去嗎?”
“繹心不會再浮躁行事,我會做好萬全準備,考慮周詳!”
“倘若考慮周詳也不行,又怎樣?”
“繹心自會承擔所有罪責,接著做!”這一次,繹心沒有過多猶豫,似乎是吼了出來,長久積鬱的痛苦化作喉中的呐喊,隨著眼淚統統釋放了出來。他一下想通了很多事情,爺爺這幾巴掌不僅打在他的臉上,還打在沈家晚輩的心口,拍出迂腐沉渣,讓人身心通透。
“很好!一個準備背負家業的男人,首先要學會背黑鍋,還要背負自己的罪責。”爺爺沈墨瑾的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蘊誠你也來。”
沈蘊誠聽到爺爺喊出自己的名字,上前一步與繹心並肩跪立。
“蘊誠自小在國外,現在猛子也回來了,雖然所學各有不同,但都是沈家的男人,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子,今天這幾巴掌打在繹心臉上,換成是你們,一樣打在你們的臉上明白沒!”
“蘊誠明白!”
“猛子明白!”
“好,繹心必須留在集團做事,他賴不掉!但是蘊誠和猛子,你們還有得選,是留還是走,任何人無權幹預。爺爺隻希望有生之年,看到你們兄弟三人同心同德,而不是為一己之私損害集團利益。”
“是!”
沈墨瑾交代完這句話,器宇軒昂地走出廳堂。
繹心挽起沈蘊誠,兩人走到猛子的輪椅跟前,三個男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青垚與沈蘊真對望,同樣眼含熱淚。
這天,繹心陪著青垚去給陳揚掃墓。
她不記得自己在什麽情況下得知陳揚已經故去的消息,接二連三的事件像海嘯一浪高過一浪,她透不過氣來消化,隻能被動地、麻木地承受著。
蔚子不知已經在那裏坐了多久,身邊的畫夾子上,塗滿了大片豔麗的色彩,組成扭曲奔忙的兩個人,雙唇剛剛觸碰,身體卻虛無在縹緲間。
蔚子啊!
青垚喊不出聲來,平常蔚子最愛調侃陳揚是情種,可若說“情種”二字,誰又比得過蔚子。她今天一襲黑衣,紮著簡單的馬尾,鑽石耳釘閃閃發亮,墨鏡掛在頭頂,一雙剪水秋眸灼灼地盯著青垚。繹心捏了捏青垚的手說:“我去那邊看看,你們聊。”
蔚子看著繹心離開的背影,對青垚說:“陳揚並不比沈繹心差,你們從小在一起,出國也一起,他那麽愛你,你真的從來沒有想過接受過他?”
青垚眯著眼睛遙望,與蔚子熨帖而坐,陳揚就沉睡在她們身邊的土地上,仿佛還是那麽多年來三個人的世界。碧空如洗,天高雲淡,青垚眼中的景色已經迷糊,那個可以抬杠的人從此再也沒有了。
“蔚子,原諒我從前不知道,你和陳揚……你那麽愛他,何苦還一直把他往我跟前推,為什麽?”
“不要認為我有多崇高。”蔚子理著鬢角被風吹散的亂發,“我愛陳揚,可是更愛自己的尊嚴。”
“我若說真的沒有,你信嗎?”青垚回頭摸了摸照片中陳揚的臉,似笑非笑地說,“他就像我哥哥一樣,我怎麽能接受自己的哥哥呢?媽媽和陳叔叔把克製了十多年的感情傾注在我和陳揚這裏,他們希望在我和陳揚的身上看到他們未曾實現的愛情。可我辦不到!”
蔚子聽到這話,全身篩糠似的抖起來,她看著青垚淚如雨下,“原來,你一直都明白。”她盯著青垚的眼睛,那目光無比清澈,仿佛是第一次清晰地看透了她,“這次去日本,陳叔叔跟你媽媽求婚了。他說陳揚也是同意的,希望阿姨仔細考慮,可阿姨還是拒絕了他。”
青垚眼中再次泛出淚花,“真的嗎?那我真該給媽媽打個電話,媽媽和陳叔叔過得幸福,爸爸和陳揚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她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初中畢業鬧著要出國,隻是因為不想繼續裝著不懂,她裝不下去了。她很早就知道媽媽和陳揚爸爸的感情,她也相信媽媽沒有背叛爸爸,可是爸爸一直深深地愛著媽媽,深深地愛著這個家,這不公平!現在她長大了,即將成為繹心的妻子,看著他們兩個自由的人愛而不得,心裏慢慢釋然,她愛媽媽,爸爸也愛媽媽,他們都希望她幸福。
青垚對蔚子說:“陳揚是個孝順的人,他即便知道我從來沒愛過他,還是執意堅持了這麽多年,其實是愛上了他自己的愛情。”
“陳揚也是個善始善終的人,決定去日本之前他跟我說,辭職去做這個項目固然有名利上的考慮,同時也是希望給自己的青春年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蔚子望著湛藍的天,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給你留下了一個專利,大概沈繹心還沒告訴你吧!”
青垚想起陳揚的微信,上麵寫著:陳揚加油,給自己的青春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接納全新的一切重新開始。她的眼圈一紅,抱著蔚子就哭了:“蔚子,陳揚要全新接納的,就是你,對吧?你們這兩個大傻瓜,總算想通了!我不要他留給我的東西,陳揚是你的!很早以前他就跟我說,蔚子能讓男人的骨頭變成粉末,那時候他就是你的,對嗎?”
蔚子也哭了,整個山頭響徹兩個女人的慟哭,久久回**。
從墓地回來,青垚很長一段日子都恍惚,在林家渡休養。與其說是休養,不如說她是不願意麵對蘇炳浩和繹心白刃相向。其間,她獨自去了一趟北京,見到了陳俊宏教授。陳揚留下的專利對“麝予仙”很重要,集團董事會決議用股權置換,青垚把這部分股權給了陳揚的父親,自己做他的代持人。兩個人談陳揚、談林翹音,談兩家人在成都生活的美好時光,青垚放下所有的心結坦言對他們父子的感情,謝謝他們在父親離家的日子裏,對母女二人的關懷照顧,並誠摯地期待著名正言順地稱呼他為“爸爸”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