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宴乃國宴,皇帝通常要做表率,宴請朝廷上大大小小的官員,以示普天同慶,是以,不僅後宮眾妃嬪要到場,宴席上,這些個世家,以及一些新興小姓,譬如太後娘家的清河趙氏,以及最近風頭正勁的寧貴人寧氏的父親寧同齡,還有就是師堯的父親師正生也因為自家女兒在後宮得寵,成了正二品昭儀娘娘,在這樣正式的宴會上才有一席之地。
其實,按照師家如今的家族地位上來說,最應該坐在宴席上的不是小小的正五品京官師正生,而是師堯的哥哥,正三品蜀州牧師鈺,隻可惜,蜀州事宜忙得很,師鈺才在蜀州站穩腳跟,若是為了一個宴席就這麽拋下蜀州不管的話,等到參加完宴席,重新回到蜀州,這一來二去又不知會發生什麽變故,隻能提前好幾天給宣明帝遞上請安折子,以示自己的忠君愛國之心。
好在宣明帝也是個開明的,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斥責於他,反而在批折子的時候,寫上了不少勉勵的話,無非是那些“君臣之思”、以及“不要擔心你的妹妹”之類的雲雲。
這些都是宣明帝抽了空,將折子遞給師堯看的,她才能將這些原委知道的這麽清楚,也算是安了師堯的心——她怕的就是師鈺回來。
到如今這個地步,能讓師鈺不遠萬裏從蜀州趕到京城隻為了什麽勞什年夜宴,那是肯定不可能的,如果真到了那個地步,就隻有兩種可能:
一是師鈺在蜀州站不住了,那個地方他拿不下來,隻能灰溜溜的回來,這第一種情況倒是好說,無非是自己能力不夠,或者是天時地利人和不齊全罷了,師堯雖然會心痛,會痛惜自己缺了這麽一個好的機會好的助力,但是隻要師鈺還在,她就有走下一步棋的可能,但是,如果是第二種可能,那就有些讓人慪氣了,若是宣明帝真幹得出這事兒的話,就算是為了一直辛辛苦苦治理蜀州的師鈺,師堯都會忍不住晚上直接給宣明帝抹了脖子。
第二種可能便是,宣明帝召師鈺回來,在這個當口將師鈺召回京,可不是憐惜他小小年紀就在外打拚,而是有極大的可能想將蜀州轉交給另一個人治理,將蜀州交到另一個宣明帝更信任的人的手上,譬如太後的娘家,清河趙氏。
之前就說過,蜀州這個地界兒啊,說好治理,那也好治理,說不好入手,那也不知從何下手,但是萬事開頭難,隻要把這個開頭給理順了,之後的那些村民開化、百姓建設之類的就可以依照流程來辦了,可以說,現目前師鈺已經將蜀州的這個“開頭難”治理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休養生息,將其治理得井井有條、水肥地美。
“開頭難”現目前隻有師鈺做到了,但是這個“井井有條,水肥地美”可是,是個稍微有才幹的人都有這個能力,如果宣明帝硬是要鐵了心的將蜀州重新交給另外的人接手,無論是師堯還是師鈺都沒有任何辦法。
好在,宣明帝還沒有做到這麽喪心病狂的地步,或許是看中了師鈺的才幹,不可能用一次就丟,又或許是看在了師堯的那一點寵愛發揮了作用,就目前來看,蜀州已經是師家、師鈺的囊中之物了。
國宴規格大,宴請的人多,自然就置辦在了紫禁城裏的麟德殿,事實上,無論是前朝還是上數多少個朝代,凡是國宴,皆置辦於麟德殿。
這天剛好下雪,瑞雪兆豐年,雪後路滑,乘著雪剛停,師堯就是在去麟德殿的路上,剛好遇見了如今風頭正勁、惹無數妃嬪眼刀子的寧貴人。
正二品這位份看著高,但是上麵還有好幾座大山壓著,是以,年夜這天,天才剛剛擦黑,師堯為了以示自己對這些高位妃嬪的尊重便早早的穿戴整齊,坐上了輦轎,從長樂宮出發了,路過太液池的時候,剛巧碰上了同坐輦轎的寧貴人。
以寧貴人的身份定是乘不得輦轎的,宣明帝更是不管這些,就算寧貴人懷上了身孕,也不過是將其破格晉封為貴人罷了,至於其他,自然是太後來操心。
就規格來說,寧貴人如今乘的這個輦轎,比起師堯的來說,來頭還要大上不少,師堯這個充其量隻是從一品妃位的四人抬罷了,而寧貴人這個卻是屬於太後規格的十人抬。
十人抬,上刻龍鳳呈現,下雕鳳凰於飛,端的是尊貴大氣,舒適安逸。
國宴這可是國之大事,若是懷上了身孕就能拿喬不去,寧貴人就算敢,太後也不會做出這等事兒來,是以,之前太後以這樣那樣的名義將寧貴人圈在了落雨閣不讓她動作,但是這個年夜宴卻是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的。
落雨閣距離麟德殿可有段不少的路程,再者說,紫禁城的宮人雖勤奮,掃雪是定時的,但是以太後心疼寧貴人肚子裏的孩子的程度,自然不會讓她懷著孕,踏在雪地裏徒步而行,是以,早在之前就發過了話:直接讓寧貴人坐著她的輦轎前去。
就連皇後的鳳輦那都是八人抬而已,也僅僅隻有鳳凰於飛罷了,一個小小的寧貴人怎麽配得上十人抬的龍鳳呈祥?
再則說,之前宣明帝賜給了師堯一個四人抬的妃位輦轎,都被後宮眾人以訛傳訛說是這小嚴氏空出來的從一品淑妃位份是給師堯準備的,如今太後賜給了寧貴人一個龍鳳呈祥十人抬,這個中的深意,簡直不敢讓人去細想。
就算是坐上了龍鳳呈祥十人抬,寧貴人該是貴人位份還是貴人位份,麵對一個正二品的昭儀,該是得下了輦轎行宮禮,還是得規規矩矩的道“萬福”。
不過,對於太後娘娘如此疼惜的一個寶貝疙瘩,若是師堯在此真叫寧貴人禮數周全了,傳出去,這就是不給太後麵子了,再則說若是這失禮的時候,出了什麽岔子,太後怪罪下來,師堯就算不死也得褪層皮。
是以,眼見著寧貴人有下輦轎的動作的時候,師堯連忙製止了她,“貴人不必多禮,如今你可是雙身子的人,一切還得多多保重才是,這些個虛禮,本宮不會在意。”
兩個多月沒有見著寧貴人,或許是養胎的原因,如今的她看著體態有些發福,眉目間獨屬於母親的慈愛溫柔多了許多,時不時的虛扶著她的肚子,顯然,對她的肚子非常的重視。
她估計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知道今兒個這個禮周全了,反倒是不美,是以,也沒有過多糾纏,隻是坐在輦轎上稍微欠了欠身,道了句萬福,算是全了禮數。
既然是碰上了,也是同去麟德殿,以往她們倆也是能說得上幾句話的,如今,師堯少不得寒暄幾句,寒暄之餘,師堯也很想知道,作為當事人,作為一直用好東西養著的寧貴人知不知道她如今的處境,“多日不見,貴人看著氣色頗好啊,就連身子骨也比起以往的單薄顯得豐盈許多,看來,還是太後娘娘福蔭深厚,保佑著貴人與你肚子裏的孩子。”
刻意說了她以前的單薄和如今的豐盈,也刻意提到了太後,師堯仔細看著寧貴人的臉色,果不其然,後者的神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隻有一瞬,好比蟬,比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來說,蟬的生命隻有那麽一瞬間。
也算是在師堯的意料之中:寧貴人既然以前有過避孕的心思,腦子就不會那麽蠢,太後如此明目張膽的動作,她還是清楚明白的,至於,清楚明白之後,寧貴人有什麽應對之策,師堯就不得而知了,她也不會管這些,樂得看戲。
後宮中的大戲啊,可比那些戲院裏咿咿呀呀的戲曲來的好看得多。
“娘娘說的是,妾自小身子便單薄,此番有幸懷上龍嗣,也幸得太後娘娘照顧,這才胎象穩定。”都是場麵話,後宮妃嬪的小詞兒都是一套一套的,寧貴人這話說的也是滴水不漏,若不是之前師堯察覺到了那點子不自然,還真讓她還被蒙在鼓裏一點都不知情。
師堯笑了笑,意有所指的看著寧貴人明顯比其他有三個月孕婦大上許多的肚子,嘴上頗為關切道,“貴人如今千金貴體,可得好好保重自己,本宮就現行一步了,雪天路滑,貴人慢行。”
說著,剛停的小雪又飄飄揚揚的灑在了天空中,慢慢搖曳而下,幹淨純白,卻也凍人的慌,大氅一個沒有遮掩好,寒風一灌進去,就是一個冷顫。
寧貴人望著麗昭儀坐在輦轎上慢慢離去的背影,愣愣的,身子顫了顫,她身旁的竹語似有所覺,輕聲提醒她道,“小主,咱們走吧。”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這句話,是寧貴人尚且在閨閣的時候,看的一本雜書上寫的,書的內容講的是什麽她已經記不大清了,但是這句收尾,她卻記得分明。
此時此刻,望著這地上白茫茫的一片雪,寧貴人心裏也是一片冰涼。
她想起了曾經的李昭儀,想起了曾經的淑妃,想起了皇後,想起了榮貴妃,也想起了方才才說了話的麗昭儀。
後宮女人,鬥來鬥去,爭來爭去,你死我活,你活我死,笑中帶淚,淚中含笑,鳳印鳳冠,華妝麗服,到最後還是落得個白茫茫的大地真幹淨。
“小主,麟德殿到了,咱們該落轎了。”有竹語在一旁提醒,寧貴人才恍然覺得原本漫長無比的路程,竟然一瞬間便走完了。
站在殿門口,還未進去,寧貴人便感受到了與外界的冰冷相反的暖和——用的是金絲碳,是最近寧貴人慣用額,也是太後親賜的,說是這種碳火,燒起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味,不會傷到龍胎。
她還沒有來得及細想,寧貴人一抬頭便看見了殿中早已落座的麗昭儀正含著笑,望著她,端的是姿態儀儀,燭火下,眉目如畫,動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