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離伸手探了探何易額頭,發覺不燙之後滿臉狐疑地看著他,說道:“大叔,你怎麽連這種問題都能問得出來呀?我們滄溟宗之名現在普天之下無人不知,難道你是在山上呆得太久,變成野人了麽?”

何易聞言有些無奈。這幾十年雖然他經常用心力去觀看渡口居民的生活,但卻從未留意過那些人說的話,以至於他實際上等於渡過了無聲的三十年。

聽到少女說滄溟宗天下皆知,倒是讓他寬慰了不少,不過這丫頭姓薑,卻是讓他心中有種怪異感覺。

薑離看他好一會兒都沒回話,便覺得無趣,索然解釋道:“野人大叔,看在你住在這無人之地的份上本女俠就大發慈悲告訴你吧。我們滄溟宗,乃是天下第一門派!別的門派都是學武功,而我們乃是修長生之術!我們的宗主,是名傳天下的滄溟女俠薑岑!告訴你哦,我可是她的幹女兒兼關門弟子,厲害吧?哼哼,還有哦,我們的執法長老,綽號無影劍仙的徐林徐大俠是我劍法師父。所以呢,現在整個滄溟宗裏除了他們倆,我就是地位最高的人了!羨慕吧?”

“你是薑岑的幹女兒?”何易疑道。

“對呀,哦~我知道,野人大叔你認識我娘對吧?不過也難怪,她那麽漂亮,而且身份高貴,武藝高強,天下男人個個都喜歡她呢。可惜呀,我娘一個都看不上。”薑離惋惜般搖搖頭,給了他一個同情的眼神。

“一個都看不上?”何易心中一動,問道:“她……沒有成親麽?”

“當然嘍,天底下除了我另一個師父,哪裏還有人能配得上她?”她白了何易一眼,又歎息道:“隻可惜,他們兩個不知道怎麽的,就是搭不到一起,我們這些晚輩都為他們心急呢。而且我娘她又不修煉,這兩年都開始長皺紋了。”

不修煉,長皺紋。

一抹愧疚之意不經意浮現。

心力感知下,眼前少女築基中期的修為一覽無餘。她的靈根必然勝過的薑岑,這等修煉的速度在山海界也算是中等偏優了。

“你娘現在打不過你吧?”何易狀若隨意地問道。

薑離撇嘴道:“她都幾十年沒修煉了,我又那麽厲害,她打不過我也是正常的嘛。不過我劍仙師父可就厲害了,他一個人能對付我們門派上下所有人呢!”

“嗯,很厲害,確實很厲害。”他點頭讚許。

徐林的天賦確實很不錯,三十年修煉,又有葳蕤玉幫助,恐怕達到金丹後期都是不難。但薑岑,身為天下第一個修煉滄溟古卷的人,而今卻依然是築基初期,修為甚至連一些後輩都比不上,說起來也是叫人心酸。

當年她曾說過不會要他任何東西,也不會再修煉他傳授的法術。這些年,她真的再也沒有修煉過,但滄溟宗,卻是發展了起來。這之中或許還有別的事情發生,但何易完全不知情。

又一道劍光飛掠而來,一名黃衣俊俏少年雙目四掃,很快找到了白頭山上的青衣少女。

他飛落下來,對薑離揖禮,說道:“小師叔,師祖讓修然前來傳話,說有要事要交托與你,請你快些回去。”

“又是要事,哼。”薑離噘嘴露出不悅神色,有看了何易一眼,說道:“野人大叔,本女俠要回去嘍,你記得去城裏走走看看,不然以後沒見識叫人笑話呢。”

語罷,她便拋出飛劍騰空而起,與那天資同樣極好的少年一同往舊時三榕莊的方向飛去。

何易輕聲感歎。如今滄溟宗興盛,他對化神老者的承諾已然兌現。三十年過去,當年的事也該放下了。

白頭山距離三榕莊其實不算遠,他若是想去須臾便到,可心裏的愧疚,卻讓

他有些不敢去見薑岑。

身子一動,他驟然飛起,朝著東方飛掠。這麽多年過去,應天長生訣也該處理了。

他飛到東土。曾經戰火連天的大赤和久巢已經休戰多年,領土也有了變化。

何易巡視半日,最後把寫著應天長生訣的帛絹和一塊葳蕤玉邊角放在了一個山洞裏。

回到白頭山,他繼續枯坐。

太初混沌經的轉化即將完成,隻剩下最後的右手一臂和氣血了。

閉上眼,這一次他再沒有散開過心力,全身心都在運轉心法,外物幾乎在他的感知之中消失。

轉眼又過三年,他的右臂也轉化完成,隻剩下最後的周身氣血,便能修成太初之體,擁有新的肉神神通!

然而就在他剛剛開始轉化氣血的時候,三年前來過一次的少女薑離再度出現。

三年過去,她的青稚已然褪盡,一襲青衣迎風飛舞,有種出塵不凡的美感。落在白頭山,她開口便是怒叱:“混蛋!原來你就是那個傷害過我娘的人!”

玄鐵劍一揮,淩厲的飛劍破空直取何易眉心!

他一動不動,任由玄鐵劍刺中自己。

細微響動,少女含怒出手毫不留情,但那劍尖所至之處卻隻是留下了一個淡淡的紅點,和一滴細小血珠。

一劍無果,薑離憤怒的眼中卻無驚訝,回手又是兩道劍氣來襲。

連飛劍本身都傷不了,更不用說劍氣了。這一次,她甚至連傷疤都沒有給他留下。

知微初期的太初之體,比之毗盧經修煉到知微中期還要強大,以她築基後期的修為根本傷害不了。何易睜開眼,從她憤怒的雙眼中讀出一絲悲哀之感。

“你娘走了麽?”他輕聲問道。

仔細算算,來到這顆星球已經過三十四年,薑岑沒有修煉到金丹期,怕是壽元將盡了。

“你還關心她幹什麽!”薑離反斥一聲,玄鐵劍狠狠斬在他的左邊肩膀,把那被風吹日曬了三十多年的針線一下子震碎成了粉末。

葛布耷拉下來,露出一小片皮膚。何易伸手撫過,淡淡的悲涼感不禁出現在心頭。

見自己依然傷不了他。她收回玄鐵劍,別過臉咬牙恨到:“你知不知道,這三十多年來我娘一直在等你!她為你做了那麽多,整個滄溟宗都是因你才創立起來,發展至今的。而你呢?你無情無義,不僅將她拋棄,甚至還連滄溟宗的半點消息都沒有過問過!你簡直不是人!”

她的憤怒,何易完全理解。

其實他所犯的錯遠沒有薑離所說的那麽厲害,但那點錯事進而引發的結果卻害了一個少女孤獨終老,而且幾十年來還在為他而操勞。被這樣責備幾句,似乎也無不妥。

何易無言沉默了片刻。

薑離似乎已無耐心與他鬥氣,忍著怒意微微哽咽道:“你去見她一麵吧,她快不行了。她最後的心願,就是可以和你有一個了結,哪怕你再像以前那樣冷冷地斥責她都可以。”

“最後一麵……”何易一聲喟歎。

身子一動,他帶著薑離眨眼消失在白頭山上,不一會兒就到了舊時三榕莊的位置。

三榕莊變了很多,從千丈大小擴大到了數千丈。三顆大榕樹還是幾乎沒有變,但多了許多的齊整排列的房屋,和幾個零落地上的聚靈陣。

滄溟宗已經初具規模,弟子大概有兩三百人,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不落俗常。

當然,此時他已經不想關心這些問題。

心力一掃,那座半點沒變的小院一覽無餘。房間裏隻有三人,一個是留著半

尺胡須,眼神淩厲的黑衣中年,修為在眾人之中首屈一指,達到了金丹期後期。還有一個是身形略微佝僂的蒼老男子,麵容中隱約還有幾分書卷氣息。還有一個,則是滿頭白發,但容貌卻隻在中年的女人。除了他們,屋外園子裏還有幾位年輕男女或站或坐,個個神色不安,愁眉緊鎖。

何易從天而降,一言不發便推開門閃身進入。

低頭看,彼時的少女已是青絲換白雪,紅顏將遲暮。那一雙渾濁的老眼看到他,欣喜之意悄然浮現。

“何大哥……”她的聲音沙啞,說起話來如同陶罐滾過石板。

不知不覺,一個花季少女已經走到了生命盡頭。她的一生在世人眼中或許輝煌傳奇,但在始作俑者眼中,卻是陣陣心酸。

“小岑……”何易平靜了數十年的心情在此刻終於有了波動。他坐在床沿,摸了摸她幹枯的手,說道:“好久不見了。”

屋中落針可聞,在他出現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的,生怕驚擾了那位遲暮老人。

“是啊,好久不見了。”薑岑眼中閃過水光,沙啞的聲音說道:“你說的,我都辦到了。但是我沒有達成自己的心願,做不到呼風喚雨,也沒有像你一樣,變成天神。”

“嗯,我知道,你做的很好。”何易點頭露出滿意的笑容,輕聲說道:“是我不好,我應該一開始就跟你說清楚的,對不起。”

“不要這麽說。”薑岑給了他一個淒婉的笑容,啞聲緩緩說道:“我們都沒錯,隻是都誤會了對方的意思。何大哥,如果重來,你還會這樣對我麽?”

“不會的,我會對你很好,就像你想要的那樣。”他聞聲回道。

其實這個問題何易自己也根本不知道答案,隻是她已不久與世,他不忍再看她難過,才撒了個謊,說好話給她聽。

“謝謝……”薑岑遲暮的臉上勉強笑了笑,胸腔微微起伏了兩下,又道:“雖然你是在騙我,但我已經滿足了。何大哥,你衣服破了,我給你補一下吧……”

她抬起手想要觸摸他左肩破掉的地方,但身體已無力氣,連這一小小的動作都做不到。

何易牽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老年模樣的劉青山返身從櫃子裏找到了針線,可等他把針線拿到床前的時候,薑岑渾濁的雙眼已經合了下來。

兩顆老淚從幹皺的臉上滾落。

何易感覺近在咫尺的人已經失去了生命氣息,心頭不由顫抖了一下,雙眼有濕意,鼻尖微酸。

一生,如此短暫。她經曆過苦難,也有過精彩江湖。他的到來,將她改變了許多,結局這般,也不知該如何評說。

下一世,不要遇見我了。在心底對薑岑說了一句,何易緩緩放下那隻枯皺的手,而後一言不發起身離開了房間。

“娘——”

薑離哭喊一聲,跪倒在床前,淚流如注。院外眾人一個個喊著師父師祖,擦著何易的肩膀衝了進去。

走至院外,裏頭哭聲震天,但卻有一人跟著他在了他的身後。

“你不屬於這裏,對吧?”徐林語氣不輕不重問了一句,身上還有當殺手時遺留至今的冰冷之意。

何易點了點頭,對於徐林能發現這一點並不意外。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他說道:“我是被放逐在宇宙星空之人,來到這裏,算是一個意外吧。星空很渺遠,如果你有化神修為,亦可去探索一番。我們腳下的世界,其實也隻是一顆星星,以後,就叫它滄溟星吧。”

風聲起,他的身影垂地升空,眨眼間沒入雲霄,消失在九天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