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仇恨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冬日的午後,意外的暖和起來。

花池中的一株臘梅開的正緊,兩個小丫頭正在小心翼翼的采摘,滿臉的喜悅。

女子對花的喜愛,由來已久。亙古至今,從未變過。

孟秀荷坐在日光底下,盯著腳下搬遷的螞蟻,看的出神。還未到下雪的時候,氣候也沒太冷。螞蟻們忙著儲備最後的一點食物,來回穿梭,忙忙碌碌。

父王被處死的消息,落入她耳中的時候,她愣了半晌,然後,冷笑起來。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一想到父王為了謀反不擇手段,甚至,舍得將她這個不受寵的女兒,遠嫁飛逸國,她就滿心的不忿。雖說當年,是她親口答應下來親事。但那時那般的情形,容不得的她不答應。

她不受寵,從來都是。

即使換了靈魂,想盡了辦法,父王始終不將她放在心上。相較府上的兩個嫡女,總是有偏頗。

倒是娘親,一直將她捧在手心,將她當成個寶。

隻不過,娘親在府中地位卑微,與王妃之類的相比,有雲泥之別。也是因此,她的性子格外的怯懦,低眉順眼。

甚至於,得知她要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她連抗爭的權利也沒有,隻有服從。

她永遠記得,她出嫁那日,正王妃那句尖酸刻薄的話,你該開心。嫁入飛逸國,說起來也算是高攀了呢。

高攀,嗬嗬。若是高攀,怎不舍得將你親生的女兒嫁過去。她心中恨毒了正妃,咬牙切齒的一番回擊。

正王妃笑著的麵頰上,忽然一變,板起臉來。轉頭訓斥起她的娘親來。“你是如何養女兒的,連點規矩也不懂。”

她的娘親聞話,惶恐不安。深垂著頭,滔滔不絕的解釋起來,王妃是妾身做錯了。

她滿心憤懣,正欲再罵回去。她的娘親。那個柔弱的女人,卻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

。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她瞥見娘親神情中的懇求,就將臉別過去,不再理會。

嫁出去也好,好過在這府中。看別人的臉色。她咬著唇角,雙手握成拳狀。懷了這般的心思,漫漫的旅途也變的短暫起來。

一夜之間。搖身變為飛逸國的太子妃,她著實揚眉吐氣了一把。因著身份的尊貴。宮中的下人們,無一不是小心翼翼,看她的臉色行事。生怕一不小心,就觸犯了大忌。

這般被捧在手心的日子,她已經向往許久。隻是,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夫君,飛逸國的太子,心智隻有八歲。說白了,就是個癡傻兒。

“秀荷,你怎的也喜歡看螞蟻搬家了?”少年渾厚的聲音,與稚嫩的話,甚是不相稱。

孟秀荷抬眸,隻見天光底下的少年,生的眼如星辰,眉間帶著一抹英氣。身材魁梧,高大頎長。

本該是英俊的少年郎,卻有著孩童的心智。

她淡淡一笑,指著地麵,道:“這不跟你學的。”

聞話,少年的臉上,綻放出一朵清澈的笑容。大跨了兩步,蹲下了身子,目光炯炯,盯著那黑乎乎的小蟲子,道:“是不是很有趣?”

黑壓壓的影子,鋪蓋過來,映的青磚的地麵上,一片薄薄的黑。

孟秀荷點著頭,伸手拿了一枝細小的樹枝,撥動著螞蟻的身軀。那螞蟻正背負著細碎的食物殘渣,感覺到周圍的危險,慌忙扔下身上的食物,倉皇而逃。

棄車保卒,原也是昆蟲世界的法則。

孟秀荷笑了笑,嘴角上隱著一抹苦澀。她的父親被當場處決,府邸上的其他人,亦沒能幸免於難。

不管地位家室如何,轉瞬間成為雲煙。府中的女人,被盡數發配到了寧古塔,包括她的娘親。

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一人失道,全家也遭受牽連。

旁人的生死與她無關,一想到正王妃,側王妃,以及府中那幾個看不起她的,那幾個所謂嫡女,從此再無翻身的機會,她就覺得大快人心。

誰能想過,當年,選擇把她嫁出去,反倒是救了她一命。

飛逸國畢竟是個獨立的國家,就算參與了謀反,而且謀反失敗。陳朝也拿它沒什麽辦法,至多,歸附於陳朝。

國家還是那個國家,國君依然可以繼續當,隻是,每年需要上陳朝上貢。對這個富得流油的國土來說,這點懲罰,實在是無關痛癢。富貴的人家,依然可以富貴。

孟秀荷思忖著,冷漠的嗤笑了正王妃的鼠目寸光,眼中卻淌出幾滴淚來。

瞧見地上的濕潤,一朵兩朵,像是盛開的花

。慕容飛慌忙抬眸,伸手拿了帕子,小心的擦拭著她臉上的淚花,急切的問道:“秀荷,你怎麽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他的眉間漾著一抹深刻的擔憂,手上的動作,輕盈而謹慎,生怕弄疼了她。

孟秀荷猛然搖頭,看著少年清澈的眸子,淺淺的笑起來,“殿下,幫我找找娘親好麽?”

她隻是個女人,居住在深宮之中,身旁的人手盡數是女子,到陳朝尋人這件事,著手做起來,終究是不便。

知恩圖報。這一點,她刻骨銘心。不敢忘。

“秀荷的娘親,就是飛兒的娘親,飛兒自然要幫你找回來。”少年眨巴著眼睛,話語輕柔,像是一片羽毛,輕輕的,輕輕的落在身上。

聞話。孟秀荷莫名有些感動。伸手握住少年的手,吸了吸鼻子。

異國他鄉寂寞的人生裏,正是因了眼前的少年。重新變得有意義起來。

她一度嫌棄他是個癡傻兒,恨父王的狠心。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少年身上的單純,卻叫她歡喜。

重要的是。他待她極好。就算是,一日也不能離開了她。

“秀荷。娘親在哪兒呢?”孟秀荷臉上的淚漬,被盡數抹去。慕容飛拿開帕子,好奇的問出了口。

要找人,自然要告訴地點。

孟秀荷有些猶豫。眼睛越過慕容飛,徑直看望宮牆外的一團白雲,從喉腔裏迸出三個字來:“寧古塔。”

寧古塔。在陳朝的邊界之地,漫天黃沙。是收押犯人的要地。一旦被發配到寧古塔去,沒幾個人能活著回來。

所以,在陳朝,人人談寧古塔色變。

慕容飛聞話,問道:“娘親好端端的跑到塔裏去做什麽,去撞大鍾,敲木魚麽?”

孩童的世界,隻有好玩和不好玩的區別。在他看來,古塔裏麵也就數這兩樣好玩了。除此之外,隻有一群無聊的老和尚。連玩笑話,也不敢說一句。

兒時的時候,他便跟隨著父皇去過皇家的寺廟。裏麵的和尚,隻顧著吃齋誦經,竟是對他的調侃愛理不理。

從此之後,他就厭上了那裏。隻覺得,那裏無趣的很。

孟秀荷啞然失笑,解釋道:“娘親可不像你這般貪玩,娘親是被人抓去了那裏。”

她的嘴角微微上勾,帶著些苦澀。果然眼前的少年,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凶險。

“誰這麽大膽,敢抓娘親

。秀荷,你不要急,我這就派人去將娘親救回來。”慕容飛的臉上閃著一抹恨恨之色,從地上站起身來,伸手向遠處站著的侍衛招了招手。

那兩名侍衛,絲毫不敢耽擱。忙不迭的跑過來,彎下身子,忐忑的等待著太子的命令。

唯命是從。這是成為太子近侍的第一要素。

他們的太子,從來就不按常理出牌。所以,為了侍奉好太子,他們沒少花費心思。

“你們兩個給我去寧古塔,將娘親找回來。找不回來的話,提頭來見。”

慕容飛的眉毛一揚,雙手負在胸前,一副誌在必得的模樣。

提頭來見,四個字,是他某一次去養心殿的時候,聽見父皇說起過的。那時候,他便悄悄記在了心裏,每每下達什麽命令的時候,都要加上這四個字。

兩名侍衛聽到寧古塔,眼睛裏閃出怪異之色,小心翼翼的出言提醒道:“殿下,皇後娘娘在中元殿住的好好的……”

他們的太子,與眾不同是正常現象。如今,讓他們去寧古塔找皇後娘娘,卻是匪夷所思。

寧古塔,那可是隸屬於陳朝境內,是發配罪犯的必經之地。

“是秀荷的娘親,你們真是夠笨的。廢話少說,趕快去吧。”慕容飛斜睨了那倆侍衛一眼,滿臉的嫌棄。話都說了那麽直白了,他倆竟然聽不明白。看來有必要,讓父皇再給他選一些聰明的侍衛來。

慕容飛暗暗思忖著,回頭望著孟秀荷淡然一笑。烏黑的眸子裏,閃耀著瑩瑩的光芒。

“諾。殿下,小的們這就去。”那倆侍衛異口同聲,被一個心智隻有八歲的少年當麵說笨,真是丟了大人。

這會他們可顧不上,寧古塔是陳朝的地盤,私自救人可是違法行為,一溜煙跑了出去。

要是再提出什麽異議,他們的太子,或許,就直接將他們“哢嚓嚓”了。

“多謝殿下。”見那兩人去的遠了,孟秀荷淺淺一笑,起身向慕容飛行著禮。

慕容飛有些不好意思,臉頰微微泛紅,扶起了她的身子,“都是小事,秀荷,你不必放在心上。”

說著,他將臉轉了過去,眼睛盯著金絲製成的雕花的鳥籠,轉移開了話題,“也不知上次那隻白色的鸚鵡,是誰放走的。”

這件謎案,一直困擾在他心頭。他甚至不惜動用武力,嚴刑拷打。但宮裏,竟沒一個招供的。

最後,這件事,也隻能不了了之。

那時候,捉那隻鸚鵡,純粹是因了孟秀荷喜歡。所以,聽聞鸚鵡被放走的那一日,他大發了一頓脾氣,命令下人們務必將幕後黑手找出來

他手心攥著冷汗,心中愧疚,又怕孟秀荷傷心,甚至不敢去正視。後來孟秀荷聽說,隻笑了笑。說無事,隻是隻鸚鵡,也沒什麽大用途。

但鳥籠還是放在了原處,不準許任何人挪動,希冀著雪花有一日回來。

“走了就走了,不是自己的東西,終究留不下。”孟秀荷感慨萬千,就像齊敬詩。她原本以為,他們可以終老,相伴一生。

隻是,故事的結局卻是,他娶了旁人,她遠嫁他國。以後的生命裏,甚至不會再有交集。

孟秀荷的聲音很輕,慕容飛並沒聽見。他上前一把抓起了鳥籠,放在手中反複的打量。

金絲的材質,在陽光底下,閃動著金光。雕上去的花紋,也十分的考究,是選了一等一的匠人,親手打造的。

他抓耳撓腮,念念叨叨。良久,轉過身來,一本正經的問道:“秀荷,你說是不是雪花嫌棄這鳥籠不好,這才飛走的。要不,我再命人做一個鑲嵌珠寶的,指不定它就瞧上眼了呢。”

“……”

真是有錢任性。孟秀荷腹謗著,不再吱聲。

新摘下來的臘梅花,泡在熱水中,有股撲鼻的清香。金黃色的小花朵,在水中二次綻放。花瓣舒展,上下浮沉。

孟秀荷吹著杯上的白氣,盯著那小花朵,不禁暗想,因著謀反之事的失敗,果親王府從此之後,消匿於人世。

飛逸國亦是遭受了重創,提出投降,甘心情願上納貢品,服從陳朝的命令。

那麽,齊府一定安然無恙。

而且,聽說那個重挫父王軍隊的是個年輕的後生,叫做莫玄鏡。而莫玄鏡是齊文鳶的如假包換的表兄,如此一來,齊文鳶的日子應該更加好過才是。

她不禁有些懊惱,大口飲了下杯中的水。滾燙的水,遊弋在唇齒之間,燙的嘴唇幾欲掉了層皮。

一驚之下,她慌忙丟棄了瓷杯。玉色的杯子,在青石磚上,碎成一片一片。

滾燙的茶水,流淌了一地。鵝黃色的花朵,點綴在那一片潮濕之中,顯得安詳而寂靜。

“秀荷,你沒事吧?”慕容飛跑過去,拉起她的手,檢查著她有沒有被燙傷。語氣裏,滿含關切。

孟秀荷機械的搖著頭,目光炯炯。有的念頭一旦起了,就不容易再熄滅。

她恨毒了齊敬詩,連同齊文鳶一道。

因為開水燙到的關係,現下,她的嘴唇麻木,喪失了味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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