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尾聲(二)

齊敬詩聞話,一怔愣在原處。五妹。入宮。當皇後。他默默念叨著,三個毫無關聯的字眼,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著。

雲媽媽瞧出他的疑惑,彎了眉眼,又解釋道,大少爺您沒有聽錯。正是府上的,五小姐就要入宮當皇後了。皇上親自下的聖旨,這月初六就要行冊封禮。眼下,沒幾天了。

他站在天光底下,廣袖被微風吹得獵獵作響。這等大事,之前倒是毫無一點征兆。

不。他搖著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那一年,太子光臨齊府之時,就表現出對自家五妹的一片心意。

隨著時日過去,他竟然將這件事情,忘了一幹二淨。勉強添了一抹笑意在麵上,回問雲媽媽,五妹可在府上。

方一聽到肯定的答案,便匆匆邁開了腳步,帶著身上的風塵之色,徑直往玲瓏閣去了。

冬青提著兩手的東西,屁顛屁顛的跟在後麵。心頭無比疑惑,路上聽人說皇上要立後,想不到立的竟然是自家五小姐。

這可真真讓人匪夷所思!

齊文鳶正在院落裏**著秋千,遠遠瞧見兄長的身影,忙不迭的喚了小滿,拉了一把繩子。

秋千緩緩的靜止下來,腳一著地,她就興衝衝的一路小滿了過去。

“聽聞皇上要立你為後了,可還好?”齊敬詩直接了當,問了一句。

覷著眼前的少女。玉色的麵容一點點變的紅起來,雙手不安的絞著衣角。她已知事情成了定局。在心中兀自歎了一口氣。

後宮凶險,但若五妹執意要去。那亦是誰也阻攔不了的。

“恩,很好。”齊文鳶輕啟朱唇,語氣難得的柔情似水。

那封信送進宮沒幾日,師兄就派人邀了她入宮。偌大的後宮之中,徐初雪被趕了出去,太後又封了諡號,送去甘露寺清修。

如今,連耳目也是不用避著的。

談及兩人的婚事,齊文鳶淺笑著。語氣說的雲淡風輕,不願陳朝失了一位明君,她願意入宮陪伴。

孟君浩聞話,不禁側目看她。清澈的眸子裏,滿是柔情。

若你入宮,朕同你保證,後宮隻你一人足矣。

說話間,禦花園中滿眼的蔥綠,被風吹拂起來。像是層層的綠浪。

齊文鳶心頭一動,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了少年的溫厚的手髒。掌心是滾燙的,帶著微薄的濕意,叫人心頭安寧。

不管以後。後宮有沒有後宮佳麗三千,有這一句話,一切便是值當的。

數日之後。立她為後的聖旨,就下達下來。京城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局麵。重新震**起來。

齊府,那麽不起眼的府邸。竟然也能出一個皇後來麽。

朝野中的百官,亦是提了反對之意,說是皇後應當母儀天下,合該找個家世背景好的。

孟君浩卻是不依,道,選妃的事情,勞民傷財著實不用再進行了。朕的皇後,由朕自己做主。

這句話一落地,百官們便不敢再隨意置喙。再怎麽不濟,那齊府的五小姐,亦是在蘭香會上得過花魁的。才藝,姿色,定然沒什麽問題。

事情就此塵埃落定。

等到冊封的聖旨,到達齊府的時候。老祖宗樂開了花,一把摟住齊文鳶,淚眼婆娑。

鳶姐兒,你真是為家門爭光。

齊府汲汲營營許多年,府中的幾位公子,娶的門第最高的,也不過是莫將軍的女兒,莫如雪。

府中的女子,嫁的也無非是大富大貴之家,同權利沒半分的關係。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齊家有了這一層關係,以後定當興旺發達。

總歸是沒辜負老太爺臨終時的心願,老祖宗抹著眼淚,心頭生出些澀然來。她辛苦操持家業許多年,為的也就是有這麽一天。

齊仲梁的身形愈發單薄,飛絮小築裏的時光,緩慢的叫人心煩。底下的人,來同他說起這個消息的時候,他一開始倒是不信。

齊家的女子,別說是當皇後了,就是入宮當妃嬪,那也是難上加難。但見下人們說的真切,也就容不得他不信。

他的眉眼之間,隱隱帶著幾分喜色,忙起身,邁著緩慢的步子,往玲瓏閣去。

女兒既然厭他厭的厲害,隻遠遠的瞧上一眼那也是好的。畢竟,入了宮。從此之後,想見女兒的麵,更是難上加難。

走至半途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大女兒剛從成州回來的時候,還是一副癡傻的模樣。

那時候,他的心頭除了厭惡,隻有一星半點兒的慈愛。

這便是所謂的因果報應麽,他咬著唇角,抬眸看向天空。藍天白日,又是極晴好的天氣。

他卻隻覺得冷,透心的冷,幾欲讓人窒息。

這般一想,腳步便又折了回去。他有什麽資格去見她,就單憑她的身上流著一半自個兒的血。

當真是可笑。他搖了搖頭,苦澀的牽動了下嘴角。腳步愈發的沉重,連脊背也跟著傴僂起來。

什麽叫孤家寡人,今時今日,他終於深刻明白了這個詞的含義。

消息傳進藥王穀的時候,莫如雪隻覺五味雜陳,一時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同皇甫英提起的時候。她的雙眉亦是緊緊蹙著的。那樣凶險的地方,實在不是個好去處。

皇甫英溫潤的笑著。隻道,既然鳶姐兒傾心於皇上。入主後宮,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如雪,你該開心才是。

莫如雪聽他這般一說,也覺有理,蹙著的眉頭,頓時,舒展了開來。眉眼彎彎,仿似月牙。

在藥王穀養病期間,她與皇甫英愈發的熟稔起來。畢竟是舊相識。說起從前的事來,倆人十分的有共鳴。

時日一長,她便聽不得皇甫英,夫人,夫人的叫她了。她現下連夫君也無,哪裏還能稱作夫人。

於是,下一次,皇甫英再叫她夫人的時候。她就故意板起了臉,讓他改口叫她的小字。

皇甫英一聽。心中無比的忐忑。覷著她的神色,聲音略顯顫抖的喊了那個,他心中朝思暮想的名字。

如雪。他早就想改口,隻是。怕她不同意。

莫如雪聽見,答應著。淺淺一笑,明媚如花。像極了數年前。她坐在馬背上,棗紅的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來。該是極危險的場麵,她卻自若的笑著。眉間英氣勃勃。

少年時的他,正跟在師父身後,從莫府中出來,剛剛好瞥見這一幕。

隻一眼便成了永恒。

念之。給鳶姐兒縫的嫁衣,已經完工了,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場。你且遣人,送回齊府中去。

莫如雪拿起一團紅色的東西,在榻上展開鋪平。細密的針腳,繁密的花紋,比得上京城中數一數二的繡娘。

念之,是他的字。從她嘴裏喊出來,雖則已聽了無數次,每每聽到,心頭仍會一悸。

他佯裝平靜的應了聲,側過頭去,喚了穀中的人進來。

小心翼翼的將嫁衣,重新包裹在柔軟的絲綢中,莫如雪輕手輕腳的遞了過去,低聲囑托一句,要快些。

師兄,我去送。

說話的是皇甫弦,他不知何時已候在門口。他的眼圈通紅,聲音沙啞,似是極難過。

被他喚作師兄的人聞話,身形一怔。將包裹塞在他手中,勸慰了一句,師弟,節哀。

他的心思,藥王穀中,盡人皆知。所以,消息傳進來的時候,大家心照不宣的對他做了隱瞞。

可終究紙是包不住火的,他還是知道了。

手中柔軟的料子,觸之光滑細膩,偏生裝的是她的嫁衣。而她要嫁的人,亦不是他。

他吸了吸鼻子,垂眸盯著那一角露出來的紅色看,隻覺觸目驚心,刺眼的緊。

斂了心神,上了馬車,直到馬車走出去許久,他才回過神來。

車簾的縫隙中,吹進來細密的微風,吹在他額前細碎的發上,黑發飛舞,猶如水草。

心中的苦澀,一點一點湧上來,就連舌根後,也盡然是苦的發澀。

父親常說,苦盡甘來,苦盡甘來。可明明苦了這樣久,到最後,卻沒嚐到丁點兒的甜意。

他無初次的想象過,她穿嫁衣的樣子。紅彤彤的一襲輕紗,穿在她身上,定當美若天仙。

隻是,眼下手中捧著她的嫁衣,新郎卻不是他。

他咬著唇角,拚命止住即將掉下的眼淚,眼睛裏射出幾道冷冷的光來。不禁輕歎,從始至終,她到底是不曾喜歡過自己的吧。

從藥王穀到齊府的路,其實,也並不算很長。但今時今日,他卻覺得漫長的像是一年,十年,數十年。

連下巴上的青須,也長出了寸餘,馬車才到了地方。

一路輕車熟路,直奔她的住處,腳步卻特意放的極緩。似乎,隻要不將嫁衣送予她手上。

她就是依然會是當年在天光地上,輕輕淺笑的少女,美的如花。

踏進院落中,她正在滿心歡悅的同丫鬟們說著話,眼角的那一抹純粹的不能再純粹的笑,任誰看了也不是假裝的。

至此,所有的抱有的幻想,灰飛煙滅。

他本來以為,但凡看出丁點兒她的勉強之意。就算是抗旨,冒著大不敬之罪。他也要帶她走,逃離那個冰涼的,充滿鬥爭的地方。

可眼前的景象,分明不是這般。她笑著,眉飛色舞,像是在等待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情。

他匆然放下了包裹,隻留下一句,是莫家伯母,托我送來的。然後,轉身一路小跑出了院落,連句告別的話,也不曾說出口。

齊文鳶張口,正欲喊他。卻見他決然的背影,忙愣住了,連那抹笑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是會恨自己的吧。她搖了搖頭,摒棄了去追的念頭。

畢竟,愛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沒人可以伸出援手。不過,慶幸的是,再深的傷痕,也會隨歲月一道,輕輕的消失了去。

次日一早,韓傲同何長安一道,登了門,手上提著貴重的物品。

齊文鳶的見了倆人,隻覺青天白日裏,瞧見了鬼。韓傲上門不稀奇,何長安此行,倒是令人驚詫。

想起上次的約定一事,齊文鳶頗覺尷尬。無論如何,答應韓傲的請求,此生是不能完成了。

但見韓傲笑的卻是一片雲淡風輕,看不出任何的愁思,便想著韓傲骨子裏是灑脫之人,斷然不會為了這些事,牽腸掛肚,滿心惆悵。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稍安,招呼著二人坐下來。

沏了茶,隨意扯了閑話來說。說起那一年去高涼尋綺夢香解藥的事情,隻覺得恍如隔世。

幾個人,都是一番唏噓。

“你以後可是母儀天下的人,賭坊那種地方,可是斷不能去的。”韓傲輕呷了一口茶,忍著心底裏歇斯底裏的痛楚,半開著玩笑,揶揄了一句。

聽說皇上要立後,立的還是齊府的五小姐。齊府的五小姐,不正是齊文鳶。

他聽著父親帶來的消息,臉色一點一點變了下來,心髒像是一塊石子,陡然間沉進了湖底。

她竟然要入宮當皇後了麽。

他不敢置信,忙派了手下的探子,去探聽消息的真實性。回來稟報的結果,自然是一模一樣的。

父親是朝廷上的高官,得來的消息,斷然是真切的,又怎麽可能攙得了假。

派人去查,也無非是給自己心中那僅存一點的希冀,找一個出口罷了。

他喝的酩酊大醉,一下醉了很多天。他的娘親以為他是出了什麽事情,換了關切的口吻,問他。

他隻是搖頭,默然不語,心中的苦澀,流成了一條河。他怎能開口說,他心儀的是未來的母儀天下的皇後。

前幾日他才清醒了過來,厭惡的洗去滿身的酒氣。不禁暗想,有些東西,得不到就永遠得不到了。

所以,他喊了何長安一道,來齊府上登門拜訪。

他不過是想要在她,臨入宮之前,再來瞧上她一眼。眼前的女子,再也不是初初見麵之時,那一派天真的癡傻模樣。

肌膚勝雪,唇不點而朱,眉眼盈盈,巧笑倩兮。這般傾城的女子,他卻不得不揮手做了告別。

不是有句話說,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