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上雲)害殺小生也。自那夜聽琴之後,再不能勾見俺那小姐。我著長老說將去,道張生好生病重,卻怎生不見人來看我?卻思量上來,我睡些兒咱。(紅上雲)奉小姐言語,著我看張生,須索走一遭。我想咱每一家,若非張生,怎存俺一家兒性命也!
【仙呂】【點絳唇】相國行祠[1],寄居蕭寺。因喪事,幼女孤兒,將欲從軍死。
【混江龍】謝張生伸誌,一封書到便興師。顯得文章有用,足見天地無私。若不是剪草除根半萬賊,險些兒滅門絕戶了俺一家兒。鶯鶯君瑞,許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別詞;將婚姻打滅,以兄妹為之。如今都廢卻成親事,一個價糊突了胸中錦繡,一個價淚揾濕了臉上胭脂。
【油葫蘆】憔悴潘郎鬢有絲[2],杜韋娘不似舊時,帶圍寬清減了瘦腰肢[3]。一個睡昏昏不待觀經史,一個意懸懸懶去拈針指[4]。一個絲桐上調弄出離恨譜,一個花箋上刪抹成斷腸詩。一個筆下寫幽情,一個弦上傳心事。兩下裏都一樣害相思。
【天下樂】方信道才子佳人信有之,紅娘看時,有些乖性兒[5],則怕有情人不遂心也似此。他害的有些抹媚[6],我遭著沒三思[7],一納頭安排著憔悴死[8]。
卻早來到書院裏,我把唾津兒潤破窗紙,看他在書房裏做甚麽。
【村裏迓鼓】我將這紙窗兒濕破,悄聲兒窺視。多管是和衣兒睡起,羅衫上前襟褶?[9]。孤眠況味,淒涼情緒,無人伏侍。覷了他澀滯氣色,聽了他微弱聲息,看了他黃瘦臉兒。張生嗬,你若不悶死多應是害死。
【元和令】金釵敲門扇兒。(末雲)是誰?(紅唱)我是個散相思的五瘟使[10]。俺小姐想著風清月朗夜深時,使紅娘來探爾。(末雲)既然小娘子來,小姐必有言語。(紅唱)俺小姐至今胭粉未曾施,念到有一千番張殿試[11]。
(末雲)小姐既有見憐之心,小生有一簡,敢煩小娘子達知肺腑咱。(紅雲)隻恐他番了麵皮[12]。
【上馬嬌】他若是見了這詩,看了這詞,他敢顛倒費神思。他拽紮起麵皮來[13]:“查得誰的言語你將來,這妮子怎敢胡行事!”他可敢嗤、嗤的扯做了紙條兒。
(末雲)小生久後多以金帛拜酬小娘子。(紅唱)
【勝葫蘆】哎,你個饞窮酸俫沒意兒[14],賣弄你有家私[15],莫不圖謀你東西來到此?先生的錢物,與紅娘做賞賜,是我愛你的金貲[16]?
【幺篇】你看人似桃李春風牆外枝,賣俏倚門兒[17]。我雖是個婆娘有氣誌,則說道:“可憐見小子,隻身獨自。”恁的嗬,顛倒有個尋思[18]。
(末雲)依著姐姐,可憐見小子隻身獨自。(紅雲)兀的不是也。你寫來,咱與你將去。(末寫科)(紅雲)寫得好嗬,讀與我聽咱。(末讀雲)珙百拜奉書芳卿可人妝次[19]:自別顏範[20],鴻稀鱗絕[21],悲愴不勝。孰料夫人以恩成怨,變易前姻,豈得不為失信乎?使小生目視東牆,恨不得腋翅於妝台左右[22]。患成思渴,垂命有日[23]。因紅娘至,聊奉數字,以表寸心。萬一有見憐之意,書以擲下,庶幾尚可保養。造次不謹[24],伏乞情恕。後成五言詩一首,就書錄呈:相思恨轉添,謾把瑤琴弄。樂事又逢春,芳心爾亦動。此情不可違,芳譽何須奉。莫負月華明,且憐花影重。(紅唱)
【**】我則道拂花箋打稿兒,元來他染霜毫不構思[25]。先寫下幾句寒溫序,後題著五言八句詩。不移時[26],把花箋錦字,疊做個同心方勝兒[27]。忒聰明,忒敬思,忒風流,忒浪子。雖然是假意兒,小可的難到此[28]。
【青歌兒】顛倒寫“鴛鴦”兩字,方信道“在心為誌”[29]。看喜怒其間覷個意兒[30]。放心波學士。我願為之,並不推辭,自有言詞。則說道昨夜彈琴的那人兒,教傳示。
這簡帖兒我與你將去,先生當以功名為念,休墮了誌氣者。
【寄生草】你將那偷香手,準備著折桂枝[31]。休教那**詞兒汙了龍蛇字[32],藕絲兒縛定鶤鵬翅[33],黃鶯兒奪了鴻鵠誌。休為這翠幃錦帳一佳人,誤了你玉堂金馬三學士[34]。
(末雲)姐姐在意者。(紅雲)放心,放心。
【煞尾】沈約病多般[35],宋玉愁無二[36],清減了相思樣子。咱眉眼傳情未了時,中心日夜藏之[37]。怎敢因而[38],“有美玉於斯”[39],我須教有發落歸著這張紙。憑著我舌尖兒上說詞,更和這簡帖兒裏心事,管教那人兒來探你一遭兒。(下)
(末雲)小娘子將簡帖兒去了,不是小生說口,則是一道會親的符籙[40]。他明日回話,必有個次第[41]。且放下心,須索好音來也。且將宋玉風流策,寄與蒲東窈窕娘[42]。(下)
[1]行祠:此處指尚未入祖塋而臨時寄放在外的屍棺。
[2]潘郎鬢有絲:西晉文學家潘嶽,相貌俊美,年僅三十二,便因憂愁而早生白發,故有“愁潘”之稱。此句形容張生憂愁憔悴之情狀。
[3]杜韋娘:唐代著名歌妓,此處代指鶯鶯。此二句形容鶯鶯憂愁憔悴之情狀。
[4]意懸懸:心神不寧的樣子。
[5]乖性兒:別扭,性情反常。
[6]抹媚:癡迷,迷戀,著了魔。
[7]沒三思:沒主意,不明白。
[8]一納頭:埋頭,有專心一意之意。
[9]褶(zhě)?(zhì):褶皺。
[10]五瘟使:傳說中散播瘟疫疾病的瘟神。
[11]殿試:原指由皇帝主持的最高一級的科舉考試,宋元時用作對讀書人的尊稱。
[12]番:通“翻”。番了麵皮:即翻臉。
[13]拽紮起麵皮:繃緊麵皮,即板起臉來,準備發作。
[14]饞窮酸俫:即窮酸,對讀書人調侃嘲諷性的稱呼。沒意兒:沒意思。
[15]家私:家產,家財。
[16]金貲(zī):錢財。
[17]桃李春風牆外枝:牆外桃李,即出牆之花。此二句是紅娘怪張生將她看得如倚門賣俏女一般貪財低賤。
[18]顛倒:反倒,反而。
[19]芳卿:對女子的昵稱。可人:可愛之人,稱心如意之人。妝次:舊時信函中對婦女的提稱語。
[20]顏範:對他人容顏、風度的尊稱。
[21]鴻稀鱗絕:鴻即雁,鱗即魚,古有魚雁傳書之說。鴻稀鱗絕即指音信不通。
[22]腋翅:腋下生翅,即飛身。
[23]垂命:生命垂危。有日:有期,不久。
[24]不謹:不恭敬謹慎,不小心。
[25]霜毫:指毛筆。
[26]不移時:不多時,不一會兒。
[27]同心方勝兒:兩個連接在一起的菱形花樣,象征同心。
[28]小可的:一般人,尋常之輩。
[29]在心為誌:出自《毛詩序》,取其下句“發言為詩”之意,用作歇後語。
[30]“看喜怒”句:指看鶯鶯高興時找個機會。
[31]折桂枝:喻指科舉及第。
[32]龍蛇字:字跡如龍蛇一般蜿蜒曲折,形容字體流利,筆力遒勁。
[33]藕絲:喻指情絲。
[34]玉堂金馬三學士:喻指才華出眾,能夠富貴顯達的文士。
[35]沈約病多般:南朝梁沈約《與徐勉書》曾自述老病情狀,故有“病沈”之稱。
[36]宋玉愁無二:宋玉為戰國時期著名文學家,其《九辯》多悲愁之語。
[37]中心:心中。此二句是指紅娘將崔張二人的情意,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38]因而:隨便,怠慢,不在意,不重視。
[39]有美玉於斯:出自《論語·子罕》,取其下句“韞櫝而藏諸”之意,用作歇後語,意即珍而重之。
[40]會親:原指婚後男女兩家親屬相見飲宴之禮,此處借指成親、結合。符籙(lù):指道教用以遣神役鬼、驅邪治病、消災祈福的靈符。
[41]次第:頭緒,分曉,結果。
[42]“且將”二句:指將張生的信送給鶯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