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扮鄭恒上開雲）自家姓鄭，名恒，字伯常。先人拜禮部尚書，不幸早喪。後數年，又喪母。先人在時，曾定下俺姑娘的女孩兒鶯鶯為妻[1]，不想姑夫亡化，鶯鶯孝服未滿，不曾成親。俺姑娘將著這靈櫬，引著鶯鶯，回博陵下葬，為因路阻，不能得去。數月前寫書來，喚我同扶柩去。因家中無人，來得遲了。我離京師，來到河中府，打聽得孫飛虎欲擄鶯鶯為妻，得一個張君瑞退了賊兵，俺姑娘許了他。我如今到這裏，沒這個消息，便好去見他；既有這個消息，我便撞將去嗬，沒意思。這一件事，都在紅娘身上。我著人去喚他，則說：“哥哥從京師來，不敢來見姑娘，著紅娘來下處來[2]，有話去對姑娘行說去。”去的人好一會了，不見來。見姑娘和他有話說。（紅上雲）鄭恒哥哥在下處，不來見夫人，卻喚我說話。夫人著我來，看他說甚麽。（見淨科）哥哥萬福。夫人道哥哥來到嗬，怎麽不來家裏來？（淨雲）我有甚顏色見姑娘[3]？我喚你來的緣故是怎生？當日姑夫在時，曾許下這門親事。我今番到這裏，姑夫孝已滿了，特地央及你去夫人行說知，揀一個吉日，成合了這件事，好和小姐一答裏下葬去[4]。不爭不成合，一答裏路上難廝見。若說得肯嗬，我重重的相謝你。（紅雲）這一節話，再也休題。鶯鶯已與了別人了也。（淨雲）道不得“一馬不跨雙鞍”[5]，可怎生父在時曾許了我，父喪之後，母到悔親？這個道理那裏有！（紅雲）卻非如此說。當日孫飛虎將半萬賊兵來時，哥哥你在那裏？若不是那生嗬，那裏得俺一家兒來？今日太平無事，卻來爭親；倘被賊人擄去嗬，哥哥如何去爭？（淨雲）與了一個富家，也不枉了，卻與了這個窮酸餓醋。偏我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裏出身的根腳[6]，又是親上做親[7]，況兼他父命。（紅雲）他到不如你？噤聲[8]！
【越調】【鬥鵪鶉】賣弄你仁者能仁，倚仗你身裏出身；至如你官上加官，也不合親上做親。又不曾執羔雁邀媒，獻幣帛問肯[9]。恰洗了塵[10]，便待要過門。枉醃了他金屋銀屏[11]，枉汙了他錦衾繡裀。
【紫花兒序】枉蠢了他梳雲掠月，枉羞了他惜玉憐香，枉村了他殢雨尤雲[12]。當日三才始判[13]，兩儀初分[14]；乾坤，清者為乾，濁者為坤，人在中間相混。君瑞是君子清賢，鄭恒是小人濁民。
（淨雲）賊來，怎地他一個人退得？都是胡說！（紅雲）我對你說。
【天淨沙】把河橋飛虎將軍，叛蒲東擄掠人民，半萬賊屯合寺門[15]，手橫著霜刃，高叫道要鶯鶯做壓寨夫人。
（淨雲）半萬賊，他一個人濟甚麽事？（紅雲）賊圍之甚迫，夫人荒了，和長老商議，拍手高叫：“兩廊不問僧俗，如退得賊兵的，便將鶯鶯與他為妻。”忽有遊客張生，應聲而前曰：“我有退兵之策，何不問我？”夫人大喜，就問其計何在。生雲：“我有一故人白馬將軍，見統十萬之眾，鎮守蒲關。我修書一封，著人寄去，必來救我。”不想書至兵來，其困即解。
【小桃紅】洛陽才子善屬文[16]，火急修書信。白馬將軍到時分，滅了煙塵。夫人小姐都心順，則為他威而不猛，言而有信，因此上不敢慢於人[17]。
（淨雲）我自來未嚐聞其名，知他會也不會。你這個小妮子，賣弄他偌多！（紅雲）便又罵我。
【金蕉葉】他憑著講性理《齊論》《魯論》[18]，作詞賦韓文柳文[19]，他識道理為人敬人，俺家裏有信行知恩報恩。
【調笑令】你直一分，他直百十分，螢火焉能比月輪？高低遠近都休論，我拆白道字辯與你個清渾[20]。（淨雲）這小妮子省得甚麽拆白道字？你拆與我聽。（紅唱）君瑞是個“肖”字這壁著個“立人”，你是個“木寸”“馬戶”“屍巾”。
【禿廝兒】他憑師友君子務本[22]，你倚父兄仗勢欺人。虀鹽日月不嫌貧[23]，治百姓新民、傳聞[24]。
【聖藥王】這廝喬議論[25]，有向順[26]。你道是官人則合做官人，信口噴，不本分。你道窮民到老是窮民，卻不道將相出寒門。
（淨雲）這樁事，都是那長老禿驢弟子孩兒[27]，我明日慢慢的和他說話。（紅唱）
【麻郎兒】他出家兒慈悲為本，方便為門[28]。橫死眼不識好人[29]，招禍口不知分寸。
（淨雲）這是姑夫的遺留[30]，我揀日牽羊擔酒上門去[31]，看姑娘怎麽發落我。（紅唱）
【幺篇】訕筋，發村，使狠，甚的是軟款溫存[32]。硬打捱強為眷姻[33]，不睹事強諧秦晉[34]。
（淨雲）姑娘若不肯，著二三十個伴當，抬上轎子，到下處脫了衣裳，趕將來，還你一個婆娘。（紅唱）
【絡絲娘】你須是鄭相國嫡親的舍人[35]，須不是孫飛虎家生的莽軍[36]。喬嘴臉、醃軀老、死身分[37]，少不得有家難奔。
（淨雲）兀的那小妮子，眼見得受了招安了也[38]。我也不對你說，明日我要娶，我要娶！（紅雲）不嫁你，不嫁你！
【收尾】佳人有意郎君俊，我待不喝采其實怎忍[39]。（淨雲）你喝一聲我聽。（紅笑雲）你這般頹嘴臉，則好偷韓壽下風頭香，傅何郎左壁廂粉[40]。（下）
（淨脫衣科雲）這妮子擬定都和那酸丁演撒。我明日自上門去見俺姑娘，則做不知。我則道張生贅在衛尚書家[41]，做了女婿。俺姑娘最聽是非，他自小又愛我，必有話說。休說別個，則這一套衣服也衝動他。自小京師同住，慣會尋章摘句[42]。姑夫許我成親，誰敢將言相拒？我若放起刁來，且看鶯鶯那去。且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下）（夫人上雲）夜來鄭恒至，不來見我，喚紅娘去問親事。據我的心，則是與孩兒是[43]。況兼相國在時已許下了，我便是違了先夫的言語。做我一個主家的不著[44]，這廝每做下來。擬定則與鄭恒，他有言語，怪他不得也。料持下酒者，今日他敢來見我也。（淨上雲）來到也，不索報覆[45]，自入去見夫人。（拜夫人哭科）（夫人雲）孩兒，既來到這裏，怎麽不來見我？（淨雲）小孩兒有甚嘴臉來見姑娘！（夫人雲）鶯鶯為孫飛虎一節，等你不來，無可解危，許張生也。（淨雲）那個張生？敢便是狀元？我在京師看榜來，年紀有二十四五歲，洛陽張珙，誇官遊街三日。第二日，頭答正來到衛尚書家門首[46]，尚書的小姐十八歲也，結著彩樓[47]，在那禦街上[48]，則一球正打著他。我也騎著馬看，險些打著我。他家粗使梅香十餘人，把那張生橫拖倒拽入去。他口叫道：“我自有妻，我是崔相國家女婿。”那尚書有權勢氣象，那裏聽？則管拖將入去了。這個卻才便是他本分，出於無奈。尚書說道：“我女奉聖旨結?樓，你著崔小姐做次妻[49]。他是先奸後娶的，不應取他。”鬧動京師，因此認得他。（夫人怒雲）我道這秀才不中抬舉，今日果然負了俺家。俺相國之家，世無與人做次妻之理。既然張生奉聖旨娶了妻，孩兒，你揀個吉日良辰，依著姑夫的言語，依舊入來做女婿者。（淨雲）倘或張生有言語，怎生？（夫人雲）放著我哩。明日揀個吉日良辰，你便過門來。（下）（淨雲）中了我的計策了。準備筵席、茶禮、花紅，克日過門者。（下）（潔上雲）老僧昨日買登科記看來，張生頭名狀元，授著河中府尹。誰想夫人沒主張，又許了鄭恒親事。老夫人不肯去接，我將著殽饌，直至十裏長亭接官走一遭。（下）（杜將軍上雲）奉聖旨，著小官主兵蒲關，提調河中府事[50]，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誰想君瑞兄弟一舉及第，正授河中府尹，不曾接得。眼見得在老夫人宅裏下，擬定乘此機會成親。小官牽羊擔酒，直至老夫人宅上，一來慶賀狀元，二來做主親[51]，與兄弟成此大事。左右那裏[52]？將馬來，到河中府走一遭。（下）
[1]姑娘：姑母，姑姑。
[2]下處：下榻之處，住宿的地方，寄宿之處。
[3]顏色：顏麵，臉麵。
[4]一答裏：一起，一同。
[5]一馬不跨雙鞍：一匹馬不能搭兩副鞍，喻指一女不嫁二夫。
[6]仁者能仁：仁德之人能行仁義。身裏出身：出生於某種家世或門第。此處指鄭恒誇耀自己出身的家世好、門第高。根腳：家世，出身。
[7]親上做親：鄭恒與鶯鶯是中表之親，故稱“親上做親”。金、元時期曾有中表不能成婚的禁令，故下文紅娘說“不合親上做親”。
[8]噤聲：住口，住嘴。
[9]羔雁：羊羔和大雁，代指聘禮。邀媒：請媒人。獻幣帛：指送財禮。問肯：求親。此二句是指鄭恒又不曾請媒送聘，上門求親。
[10]洗了塵：洗塵，設宴歡迎遠來或歸來之人，亦作“接風”。
[11]醃：醃臢，髒汙，弄髒。
[12]梳雲掠月：喻指梳妝。惜玉憐香：喻指對女子溫情愛憐。“枉醃”“枉汙”“枉蠢”“枉羞”“枉村”五句均指鄭恒配不上鶯鶯，鶯鶯若嫁給他，就是被糟蹋了。
[13]三才：天、地、人。始判：才分。
[14]兩儀：天、地。
[15]屯合：聚集，聚合，包圍。
[16]洛陽才子：原指西漢賈誼，後泛指才華出眾的文士，此處指張生。
[17]慢：輕慢，不禮貌。
[18]性理：人性與天理，儒家性理之學，代指儒學、學問。《齊論》《魯論》：《論語》流傳的兩個版本，齊國學者所傳為《齊論》，魯國學者所傳為《魯論》。
[19]韓文柳文：指唐宋八大家中韓愈和柳宗元的文章。
[20]拆白道字：一種文字遊戲，即以拆字法將一個字拆開成一句話。清渾：好壞。
[21]做官的則是做官：做官的總是做官，相當於“身裏出身”。
[22]君子務本：出自《論語·學而》，指君子致力於治國做人的根本。
[23]虀鹽日月：指清貧的生活。
[24]治百姓新民、傳聞：指張生為官治理百姓，教化民風，其美名將會傳揚天下。
[25]喬議論：胡亂議論，胡說八道。
[26]有向順：有偏向、偏見。
[27]弟子：指妓女、娼妓。弟子孩兒：妓女的孩子，用作罵人之辭。
[28]方便為門：指給人提供方便、便利。
[29]橫死：死於非命，不得好死。
[30]遺留：此處指遺言、遺囑、遺願。
[31]牽羊擔酒：羊、酒代指定聘之禮物，此處指鄭恒想要帶著禮物上門娶親。
[32]訕筋：因羞慚或惱怒而臉紅、筋脈僨張。發村：撒野。軟款：溫柔，柔和。這四句寫鄭恒不懂溫柔體貼，醜態畢露。
[33]硬打捱：硬捱進去，硬擠進去，強行。
[34]不睹事：不曉事，不明事理，沒眼色，糊裏糊塗。
[35]舍人：此處指顯貴人家的子弟。
[36]家生：奴仆在主人家生的子女，依然為奴仆，即為家生。
[37]喬嘴臉：裝模作樣，麵目可憎。醃軀老：醜惡的身軀。死身分：該死的樣子。
[38]招安：招降，使投降歸順。
[39]“佳人”二句：指紅娘反諷鄭恒長得“俊”，簡直忍不住要為他喝彩。
[40]“則好”二句：指紅娘嘲諷鄭恒醜陋粗俗，不是張生的對手，隻能甘拜下風。
[41]贅（zhuì）：入贅，做上門女婿。
[42]尋章摘句：隻摘錄語句、片段，而不做全麵的理解和深入的研究。
[43]“據我”二句：按照我的心意，還是將鶯鶯許配給鄭恒為是。
[44]做我一個主家的不著：一切由我這個主家的擔著。
[45]報覆：通報，稟報，報知。
[46]頭答：指古代官員出行時，走在前麵的儀仗。
[47]結著彩樓：指富貴人家的女兒結彩樓拋繡球招親。
[48]禦街：京城中皇帝出行的街道。
[49]次妻：妾。
[50]提調：管理，調度。
[51]主親：主婚人。
[52]左右：此處指隨身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