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

接到前線的戰報,司令員張重慶立刻趕到鴨嘴崖K集團軍駐地。他召集軍長施劍平、參謀長孔銳和幾個師長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可是討論了整整一個上午,也沒能達成什麽共識。妖怪這次突然襲擊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呢?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孔銳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個念頭:“如果周文和弓中卿在這裏就好了,隻有他們才能提供最有價值的情報!”他連忙強迫自己把這個誘人的想法壓在心底,努力說服自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跟那個半人半妖的怪物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他是不可能全心全意幫助人類的。可是……可是我們有什麽權利要求他這樣做呢?”

張重慶長長歎了口氣,調轉話題說:“現在戰爭處在僵持階段,我們的對手機動性非常強,又有樹妖的配合,很難打擊到它們的主力。它們在不斷地進化和學習,我有一種預感,我軍在武器上的絕對優勢很可能維持不了太長的時間。形勢非常嚴峻!大家看看有沒有什麽辦法能打破僵局?”

眾人低頭沉思著,隔了良久,孔銳低聲說:“是不是向中央請示,動用威力更大的炸彈?”他雖然沒有明說,不過大家都心知肚明,“威力更大的炸彈”指的是毀滅性的核武器。張重慶的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他遲遲沒有發話。孔銳的提議的確是一個可行的辦法,隻要在鳳凰山區引發一次核爆炸,衝擊波、光輻射、早期核輻射、放射性沾染和核電磁脈衝……這些可怕的殺傷破壞效應將在一瞬間把所有的妖怪都殲滅。

這很誘人,但是……還沒到生死關頭,他決不能同意!張重慶深深吸了口氣,毅然否決了孔銳的提議。沒有人能預料核爆炸的後果,也沒有人能承擔得起。作為一名軍人,他不能隻顧眼前的勝利,他必須對子孫後代負責!

K集團軍B師師長黃椿壽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忍不住插嘴說:“要吃核桃就必須先敲破它的硬殼,妖怪的優勢在於有森林的掩護,我建議把鳳凰山所有的樹木都夷平,采用堡壘戰術,步步為營向前推進。”

黃椿壽是施劍平的老同學了,他思維敏捷,戰術靈活,是新一代指揮官中的佼佼者。但是這次他提出的方案卻有一個明顯的破綻,施劍平掃了他一眼,失望地指出:“那些樹妖根本就不怕轟炸,它們的本體躲藏在隱蔽的地方,隻要幾個小時就能讓整個山頭再次覆蓋上森林。椿壽,你的建議沒有可操作性呀!”

聽了他的話,黃椿壽並沒有氣餒,反而興致勃勃地說:“是的,轟炸沒有用,這隻會使它們更瘋狂。可是,如果我們使用抑製植物生長的農藥呢?說到底,它們隻不過是一些擁有智慧和法術的樹而已,樹木一定有自身的弱點!”張重慶怦然心動,他深深盯了黃椿壽一眼:“你說下去!”

黃椿壽理了理思路,繼續說道:“我小時候幫家裏種田,莊稼在進行田間管理時,除了要澆水施肥噴灑農藥外,還要視情況播撒一些除草劑,這是為了防止雜草生長,奪取莊稼的養分。我記得有幾種除草劑的毒性非常強,如果使用不當的話會把莊稼和雜草一起殺死,那塊地就變成了‘死地’,沒有十年八年恢複不過來。我想這些除草劑對樹妖應該也有作用。用飛機播撒,把鳳凰山變成光禿禿的山丘,妖怪就沒有藏身的地方了,這樣我軍的現代化遠程武器才能真正發揮作用。”

張重慶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稱讚說:“很好,我這就給中央打電話請求支援!黃師長,如果你的策略能夠見效的話,那就立了一個大功!”黃椿壽謙虛地笑了笑,隨即微微皺起眉頭,低聲自言自語說:“這樣的話鳳凰山的生態環境就算徹底毀了,今後十年內不會有任何綠色的植物能夠生長。”不過這個聲音實在太低了,張重慶和施劍平根本就沒有聽見。

周文和弓中卿從始至終目睹了這一場激烈的偷襲戰。

兩個種族的相互殘殺。耀眼的火球。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鮮血和死亡。殘缺的肢體。人類最後瘋狂而徒勞的轟炸。他們聽到了樹木的呻吟,像波浪一樣席卷了整個鳳凰山區,在這些呻吟聲裏充滿著痛苦、絕望和反戰的情緒,那是樹妖族的心聲。它們迫切希望結束這場戰爭,重新沐浴在月光和星光下。

周文感到一種痛心疾首的失望,他開始猶豫,動搖,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為了不可預知的和平,已經付出和將要付出的代價是不是太昂貴了?他真的能用自己的雙手開創一個嶄新的時代嗎?

周文的心情異常低落,他沙啞著嗓子說:“鄭蔚低估了人類的力量,他有些衝昏頭腦了,這次失利是一個很好的教訓。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雙方在實力上的差距了。鄭蔚手裏的妖怪部隊還不到兩個連,裝備落後,它們缺少坦克和火炮,沒有製空權,如果不是麒麟獸的話,隻怕早就全軍覆沒了。這次它們僥幸逃回峽穀裏,肯定要重整旗鼓,集結更多的兵力,再次發動進攻的。戰爭……一定會前所未有地激烈!”

弓中卿茫然地問:“那你打算幫哪一邊?”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是弱勢的一邊吧……”周文眺望著大峽穀的方向,不自覺地回避著她的視線,“……弓中卿,我有些困惑……你知道,我隻是一個半人半妖的結合體。對於人類來說,他們在進行一場正義的戰爭,為自己的種族,為了生存和自由而戰,對於妖怪來說,它們也認為這場戰爭是正義的,它們要報仇雪恨,要奪回失去已久的家園……那麽我夾在中間算什麽?我想要達到的目的,人類和妖怪任一方都不願看到,他們隻想消滅對方!我該怎麽辦?你告訴我,該怎麽辦?”

弓中卿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掙紮,她沉默了良久,艱難地說:“你很聰明,你想的比我多,比任何一個妖怪都多,我隻知道按照自己的本能活下去。也許你想得太多了……聽從內心的召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知道我為什麽痛恨白虎精,為什麽會站在你這邊嗎?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三千多年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其實並沒有。它一直在這裏……”她把手按在豐滿的胸脯上,“在燃燒!”

“我從來沒有問過你,那是你的私事。”

“是的,是我的私事,可是我願意告訴你。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我想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做錯!”

“……帝江神,麒麟獸,白虎精,蓐收神,榕樹神,還有我,我們都是神仙。在我們妖怪的概念裏,凡是得道的生靈都稱為神仙。人可以得道,妖可以得道,樹木花草也都可以得道,所有的種族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的分別。”

“那時候我們妖怪一族過著平靜的生活。麒麟獸是群妖之王,他帶領林泉派隱居在深山老林裏,受天真地秀,吸日月精華,一心修煉,想得到一個不生不滅的身軀。以終南山白虎精為首的少壯派熱衷於修煉法術,彼此打鬥較量,天空之下的廣闊大地是他們的演武場。另外還有蓐收神統治的水妖族,他們控製著江河湖泊,是水裏的霸主,榕樹神統治的樹妖族,他們占據著森林和大山……”

“我是在一個叫淄川的地方遇見白虎精的。當時他正在一條大瀑布下修煉法術,水從幾萬丈的懸崖上衝下來,在他頭頂上突然停住,滾滾倒卷上去,再落下,像被一道無形的牆壁擋住一樣。汗珠沿著他結實的肌肉流下來,一滴一滴落在碧綠的潭水裏,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我看見他脖子上掛著一串珍珠,鎮海神珠,一共二十四顆,五彩光華不停地流轉,美得讓人屏住了呼吸!”弓中卿閉上眼睛,似乎又回到了幾千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

“我一眼就看中了那串鎮海珠,我要它,可是白虎精不給。他嘲笑我不自量力,還說隻要我能把他打敗,別說鎮海珠,就連軒轅劍都可以一並拿去……又笨又醜的破劍,我才不要呢,我隻要那串珠子,掛在我細長的脖子上,跟紫霞衣很相配。我一定要得到它!”

“我們就在瀑布旁邊動起手來。他很厲害,現出了三頭六臂,五色祥雲護體的法身,手裏拿著金弓、銀戟、落魂鍾、骷髏杖、定海針和軒轅劍,像天神一般威風凜凜。我有紫霞衣護身,他傷不到我的。不過他並沒有使出全力,有點像在逗我玩,就像是老妖怪指點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一樣。”

“我很生氣,死纏濫打,使出全身解數也奈何不了他。後來白虎精厭倦了這個遊戲,祭起落魂鍾把我打倒在地,駕祥雲走了,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流著眼淚。我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虧,就算是帝江神和麒麟獸也都讓著我。我要報複,我要那串鎮海神珠!”

“於是我故意向少壯派的妖怪挑釁,侮辱他們,把他們打得滿地找牙。我要把白虎精激出來,我要打敗他,搶走鎮海神珠。其實……其實連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真正想要的是他把那串珠子親手掛到我的脖子上。……有些妖怪天生就是相互吸引的,你能了解嗎,周文?驕傲地仰慕一個比自己強大的妖怪,不願意低頭俯就,以一種野蠻的方式去激怒他,想引起他的重視……”

“我們終於在終南山腳下再次碰麵了。在他眼裏,我惡言惡語,蠻不講理,他很不耐煩,追問我到底想要幹什麽。我很生氣,他不了解我的心事,不肯賠小心,他……他……我們又打了一場,這次他出手很重,一點都不講情麵,我不是他的對手,隻好祭起紫霞衣逃走。我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從此我們結下了仇怨,少壯派的妖怪看見我的影子就躲得遠遠的,生怕我把氣撒在他們身上,可是我從不放過他們,每次都要把他們打得頭破血流。帝江神和麒麟獸勸過我很多次,可是他們不知道我的心事,勸了也是白勸。他們隻好叮囑白虎精克製一點,不要跟那個刁蠻的小丫頭頂真叫勁。”

“他躲著我,可是我偏偏不讓他順心,像影子一樣悄悄跟著他。漸漸地我發覺,白虎精對人類抱有一種特殊的興趣,他經常變化成一個普通的人類,混雜在他們中間,做著一些沒有意義的舉動。我不知道他是喜歡過人類那種奢華糜爛的生活呢,還是僅僅想觀察這個奇怪的種族。”

“時間對我們妖怪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突然發現白虎精跟一個人類的女子朝夕廝守在一起,那個女子的名字叫夏洹,長得非常美麗,笑起來像春天的花朵,腰肢柔軟得像風裏的柳絲。他的臉上洋溢著滿足喜悅的神情,這種神情我從來沒有在哪個妖怪的臉上看到過!他們把這叫做夫妻,叫**情……”

“我很難受,就像心頭被剜掉了一塊肉。我嫉妒得要發狂,我想把她撕成碎片,一塊塊吃下肚去……但是我沒有這麽做,我不願意,我不敢,我的手上從來沒有沾染過無辜的鮮血。我隻能勸自己耐心等待,人類的壽命很短,衰老,死亡,像花開花謝那麽短暫。妖怪擁有的時間幾乎無限,白虎精遲早會厭倦的,他們會分開,終有一天,他會孤零零回到終南山上。”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的希望徹底落空,那個叫夏洹的人類女子懷孕了,是雙胞胎,我隻看了一眼就發覺了。白虎精把她帶往妖怪一族的勝地爛柯山,他在她身上施了法術,想利用瘴氣改變她的身體,把她變成一個可以永遠廝守在一起的妖怪!”

“我絕望了,我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是我又能做些什麽呢?後來開明獸實在看不過去了,他給我出了個主意,假傳麒麟獸的命令,把白虎精騙進了普雲洞。等到他一離開夏洹的身邊,我就突然現身,變化成最醜陋最凶狠的惡鬼,張牙舞爪向她撲過去。”

“我沒有碰她一根汗毛,我發誓。夏洹是被嚇死的。人類的心靈和身體都很脆弱,她竟被嚇得當場流產,流了很多血,瘴氣趁虛而入,白虎精的法術也保不住她的性命。她死了,變成一堆沒有生機的肉。這不是我的本意,我隻想嚇唬嚇唬她,讓她遠遠地逃離爛柯山,遠遠地離開白虎精……”

“白虎精發覺後大發雷霆,他要製我於死地!我這才知道了他真正的實力,他祭起二十四顆鎮海神珠,隻一下就破了紫霞衣,把我打落凡塵。我根本就沒有還手的能力!……後來麒麟獸製止了他,他說妖怪從不自相殘殺……白虎精就殘忍地把一枚定海針刺進我的泥丸裏,把我打回原形,放逐在普雲洞裏!一千多年,忍受痛苦和折磨,寂寞得讓人發狂……”

“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說我做錯了什麽?”弓中卿的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她苦苦追問著周文,想得到一個答案,“我喜歡他,我想得到他,占有他,這有錯嗎?夏洹……隻是一個人類,而他是一個妖怪,人類和妖怪是不會有結果的!”

“人類和妖怪是不會有結果的!”周文的嘴裏一陣苦澀,他想起了林欣婕說過的話,想起了李瑾瑜和趙詩芬。他漸漸忘記了自己的迷惘和猶豫,望著朝陽升起的地方,長長舒了口氣:“從妖怪的角度來看,你沒有做錯!率性而為,聽從內心的指示,說到底,夏洹都隻是一個低微的人類,白虎精這樣對你,你有權力向它報複。”

“那麽從人類的角度呢?”

“這是一場意外,是命運的捉弄!你們都付出了代價,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應該忘記白虎精,忘記過去,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弓中卿固執地說:“不,我不會原諒他的!我要報複,我就要他痛苦!如果說一切都是命運的捉弄,那麽,白虎精也必須接受他的命運!同樣地,你……也必須正視自己的命運!”她平靜的聲音裏包含著一種瘋狂和歇斯底裏,周文的心不禁為之顫抖,他抬起頭來卻發現她眼中閃爍著睿智的光芒,正用一種近乎溫柔的眼神注視著自己,仿佛在提醒他要拿定主意,一切猶豫和動搖都無濟於事。

周文想:“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一個痛苦的生命掙紮著活下去,就必須找到精神的支柱,弓中卿選擇了仇恨和報複,這支撐了她幾千年,已經成為一種信念。那麽我呢?我失去了人間的一切,我必須抓住些什麽,絕不能渾渾噩噩,像一具喪失靈魂的肉體!還記得當初的誓言嗎?我要人類和妖怪沐浴在同一片溫暖的陽光下,我用雙手創造一個全新的時代!”

“謝謝你,我知道該怎麽做了!”周文把一切雜念排出腦外,開始覺得前途並非遙不可及。既然選擇了道路,那麽不論錯對,都必須堅定地走下去。這就是命運。他對自己說:“沒有什麽可猶豫的,兩個種族要學會尊重彼此的存在,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戰爭本身無所謂正義或者邪惡,個體的犧牲也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人類和妖怪會有一個更美好的將來!”

……

朝霞漸漸從天邊淡去,樹妖再次以驚人的速度覆蓋了整個鳳凰山區,林海在風中呼嘯,那呼嘯聲漸漸變成了一種嗚咽。周文和弓中卿隱藏在茂密的森林裏,躲開樹妖和機載紅外生命探測係統的探查,小心翼翼地監視著妖怪部隊的動向。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人類和妖怪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將近有一個多禮拜,雙方沒有發生任何軍事上的衝突,就連每天的例行轟炸都暫停了,整個鳳凰山區籠罩在一片大戰前的寧靜中。

鄭蔚也許是在地下訓練他的部隊,積聚力量,重新製定穩妥的進攻計劃,這可以理解,畢竟它們在那一次偷襲戰裏損失了不少兵力。但是人類如此平靜就不同尋常了,他們一定在醞釀什麽大的行動。周文和弓中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從高聳的懸崖頂端向下眺望,焦慮地等待著新一輪的進攻。

他們無法阻止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