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尾聲

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工夫軍訓就臨近尾聲了。這一天風清雲淡,是郊遊的好天氣,教官們把全體大一的新生拉到穹隆山進行實彈射擊。汽車從S大學的正門出發,沿著四景街一直往西行駛,新生們都很興奮,嘰嘰喳喳就像回到了小學時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周文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都市變成城鎮,城鎮又變成鄉村,一片片黃綠相間的稻田撲麵而來,空氣中散布著一種城市裏沒有的泥土氣息。葛輝覺得他這幾天少言寡語,有些不大對勁,他推推周文的胳膊,周文慢慢回過頭來問:“有什麽事嗎?”

葛輝被他冷冰冰的態度弄得有些尷尬,隻能訕訕地說:“你看見了嗎,那邊剛剛有一頭騾子走過?是騾子,不是驢。”周文“哦”了一聲,轉過頭去繼續看著窗外,他和他的同學好像處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一邊是人類的生活,一邊是妖魔的世界。

李瑾瑜心裏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她看見那個貌似胎兒的怨靈差不多已經完全沒入周文的頭顱裏了,隻剩下淺淺的一個天靈蓋還露在外麵。吸血獠正逐漸控製著他的身體,這需要一段時間,當最後的時刻來臨,周文還會是周文嗎?他會不會變異成一頭嗜血的吸血獠王?李瑾瑜不知道。

汽車在穹隆山腳下停了下來,大家歡欣雀躍地跳下車,在教官的喝斥聲裏排成兩列,沿著崎嶇的山路向打靶場走去。穹隆山原來是當地鄉政府修建的一處公墓,後來被駐G城的83110部隊征用了,山路兩旁還殘留著不少東倒西歪的墓碑。

葛輝突然指著一塊墓碑嚷嚷:“看,還有人姓死的呢,這個姓真少見!”程文遠問:“死什麽?死人?死屍?”大夥兒紛紛擠過去一看,那塊墓碑上隻剩下一個姓氏還算清楚,下麵的名字早被風吹日曬泯滅了。劉子楓撇撇嘴說:“中國人的姓氏稀奇百怪,我聽說從一到十都有人姓!”

教官回頭看見隊伍停在半山腰裏,一大群學生圍著墓碑研究個不休,他大吼一聲:“快走了!死人墓碑有什麽好看的!”大夥兒一擁而上,三步並兩步追了上去。李瑾瑜正要念幾句法咒,安撫一下墳墓裏的孤魂野鬼,忽然看見墓碑後麵鑽出一個麵目猙獰的惡鬼,她頓時嚇了一大跳,但那個惡鬼才一靠近周文,就被他身上的陽氣蒸發成一縷青煙。

穹隆山海拔隻有二三百米,山頂修建了一個簡易的打靶場,一溜兒豎著二十來麵靶子,靶子前麵挖了一道深坑,一隊解放軍喊著口令跑過來,整整齊齊跳進坑裏去。離靶子大約五六十米遠的地方撂著一排56式半自動步槍,每把槍的旁邊都有一個解放軍守著。

教官命令一隊新生跑到步槍旁臥倒,準備射擊,旁邊的解放軍戰士替他們裝上六發子彈,把槍交到他們手裏。教官大聲發令:“注意了……瞄準……預備……射擊……”劈裏啪啦一陣亂響,槍口冒出陣陣青煙,略帶沉悶的槍聲在打靶場上回**,就像過年放鞭炮。

躲在土坑裏的解放軍舞動著一根根鐵絲,向遠處的記錄員報告靶紙上的成績,教官一邊看一邊向學生通氣:“你是三十七環……你是四十一環……你怎麽隻有十二環?眼鏡都震碎了,才打這麽點?訓練的時候是怎麽教你的?”

輪到周文打的時候已經是倒數第四批了,解放軍戰士都有幾分鬆懈,盯得不是那麽緊了。他眯起眼睛試探著開了一槍,子彈在他的眼裏好像放慢鏡頭一樣,高速旋轉著衝出槍膛,震動的空氣使周圍的景物有點扭曲,就像一顆石頭丟進水裏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周文心裏一動:“我怎麽有特異功能了?”注意力稍微一分散,那顆子彈就不知飛到哪裏去了。他很懷念那種感覺,於是集中精力朝靶心望去,清清楚楚看見一根鐵絲慢慢畫了一個阿拉伯數字的九。

周文一口氣把剩下的五發子彈全部打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把那根鐵絲打斷了,躲在土坑裏的解放軍戰士嚇了一跳,他奶奶的,誰的槍法這麽準?大夥兒哄堂大笑,教官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周文一眼,心裏嘀咕:“這一定是巧合!”這麽多人在場,大家都以為是巧合,隻有李瑾瑜才知道,周文是故意的!

新生的實彈射擊很快就結束了,葛輝哭喪著臉說:“慘了,我隻打了十五環,這回軍訓要不及格了!”劉子楓安慰他說:“你放心,我剛才偷偷看過他們的記錄了,不管你打幾環,記錄下來的成績至少是良好。”程文遠拍著他的肩膀說:“就是嘛,那些女生打零蛋的都有,你好歹還打了兩位數。”

劉子楓見李瑾瑜從身邊走過,忙追上去問她:“李瑾瑜,你打了幾環?”李瑾瑜說:“不好,隻有二十幾環。你呢?”劉子楓自豪地說:“我打了五十多環!”李瑾瑜瞟了周文一眼,問他:“周文呢?他打了幾環?”劉子楓說:“瞎貓碰上死耗子,他把解放軍鐵絲打斷了,子彈都飛到靶子外麵去了!”

教官們一迭聲地命令學生列隊下山,大夥兒不聽他的,嘻嘻哈哈地跑下山去,就像在郊遊一樣。好在軍訓就快結束了,教官他們也不是很嚴厲,跟幾個女生有說有笑地打成一片,逗得她們不時掩嘴偷笑。

回去的路上,大夥兒齊聲高唱革命歌曲《打靶歸來》,化學係的同學很鬼,慫恿教官扯開他那五音不全的嗓門唱了一首《十五的月亮》,大家一邊拍手,一邊哈哈大笑。整輛汽車上隻有兩個人沒笑,一個是周文,他呆呆地望著窗外,人類的一舉一動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另一個是李瑾瑜,她看見周文露在軍裝外的皮膚有些異樣,仔細一看,上麵竟然隱約閃爍著五彩斑斕的花紋!

汽車回到S大學已經是中午十二點鍾了,大夥兒一哄而散,紛紛跑到附近的小餐館裏去打牙祭。周文推脫了葛輝的邀請,獨自一人搖搖晃晃向宿舍走去,他覺得身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他口渴難當,可是不想喝水,他……想吸血!

周文被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嚇了一大跳,他蹣跚著來到大操場,鑽進防空洞裏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間,渾身一陣陣發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珠變成了血紅色,嘴角突出四根雪白的獠牙,十根指尖上長出一截烏黑發亮的利爪,皮膚上的花紋越來越明顯。周文在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我要死了!”

李瑾瑜一直偷偷跟在他後麵,她目睹了周文身上發生的一切變化。就在S大學陰暗潮濕的防空洞裏,李瑾瑜突然感到一陣無力,她的同學周文終於變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吸血獠!

李瑾瑜望著不省人事的周文,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趁這個機會殺了它,一了百了!”她的一顆心不禁怦怦直跳,扶著牆壁一步步向他靠近去。殘害了五條無辜性命的吸血獠就在眼前,失去抵抗能力,李瑾瑜努力說服著自己:“這不是周文,周文已經死了……”她猶豫不決地把食指伸到嘴邊,咬破手指開始畫一道複雜的靈符。

血腥味驚動了周文身體裏的吸血獠,他慢慢抬起頭來,“嘿嘿”冷笑著說:“我知道你想幹什麽,不過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我要把你全身的血都吸幹,這就是你多管閑事的下場!”他猛地飛身躍起,一把抓住李瑾瑜的手腕,張開嘴巴朝她右頸的大動脈咬去。

千鈞一發之際,李瑾瑜的喉前突然現出一朵碗口大的青蓮,芬芳四溢,光華流動。周文尖利的獠牙被青蓮托住,好像咬在一團棉花糖裏,進退兩難,這反倒激起了他的野性,周文低吼一聲,脖子咯咯作響,獠牙一寸寸迫近她的柔嫩的肌膚。

李瑾瑜的身前緊接著又出現了第二朵青蓮,這一朵的力量更加強大,硬生生把周文彈開半步。李瑾瑜用憐憫的眼神望著他,猶豫再三,終於輕輕說:“你快走吧,第三朵青蓮出現的話會傷到你的身體的!”

話音未落,周文的身體已經出現了異變,吸血獠的利爪和獠牙都迅速縮了回去,血紅的眼眸回複正常,皮膚上的花紋也漸漸褪去。“不要!”他的身體裏突然響起一個小男孩稚嫩的哀求聲,“哥哥,求求你了!這是我的身體!求求你,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李瑾瑜大吃了一驚,這不是周文的聲音,究竟是誰在他的身體裏?

“哥哥,求你了!不——不要——”那聲音越來越尖銳,充滿了恐懼、懊悔和怨恨,像啤酒蓋在玻璃上亂刮,刺激著她的神經,讓她的牙齒酸軟難忍。李瑾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見那個狀若胎兒的怨靈竟然從周文的天靈蓋冉冉升起,暴露在空氣中化作一縷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文仿佛從一場噩夢中剛剛蘇醒過來,他發了一陣呆,用力搖搖腦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坐在陰暗潮濕的防空洞裏。李瑾瑜長長舒了口氣,那兩朵青蓮感覺不到吸血獠的威脅,也再次隱沒進她的身體裏。

周文望著李瑾瑜語無倫次地問:“究竟發生了什麽?我怎麽會在這裏?你又怎麽會在這裏?你……你的胸前怎麽有一朵蓮花?又不見了!”李瑾瑜怔了一下,勉強笑著說:“這件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談吧。我……很累了,再見!”她轉過身奔出了防空洞,心裏非常奇怪:“他一個普通人,怎麽會看得見三花護體?難道……”

周文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拚命回想發生過的一切,腦子裏卻空****的,什麽都記不起來。“算了!”周文感到一陣心煩意亂,於是寬慰自己,“怪事年年有,不及今年多!以後找個機會問李瑾瑜吧,看來她知道得比較清楚。……她總是神神秘秘的,話不肯說清楚。”

肚子裏咕嚕嚕響個不停,周文暫時把煩惱都拋在腦後,信步走出了防空洞。他突然感到眼前的景物有些異樣,操場上的一切好像什麽都沒變,又好像跟以前有了很多差別。不過安撫一下五髒神才是最要緊的事情,周文顧不得細看,匆匆忙忙出了北門,跑到開學那天吃過的小餐館裏,點了雙份的酸菜蓋澆飯,一碗牛肉粉絲湯,三下五除二把肚子填飽了。

“真舒服!”周文滿意地摸著肚子,定定心心地往回走。吃飽了飯,血液都流到胃裏幫助消化了,大腦輕度缺氧,一陣陣困意泛上來,周文隻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他迷迷糊糊回到宿舍裏,劉子楓他們都躺在**睡著了,整幢9號樓沉浸在睡夢中,連樹上的知了都悄無聲息。

周文踢掉鞋子倒在涼席上,腦袋才挨到枕頭,就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覺一直睡到晚上7點才被葛輝吵醒,他看周文睡得昏天黑地,再聯想到這幾天來他精神萎靡不振,有點擔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周文坐在床沿上說:“我沒事,就是人特別困。我還想睡。”葛輝說:“我給你打了飯,你要不要吃一點?天氣熱,再放下去會餿掉的。”

周文很感激葛輝的關心,謝了他一聲,下床擦了把冷水臉,略微清醒了一點。他買的紅燒大排和豆腐羹不對周文的胃口,不過他還是強迫自己把飯菜吃了一大半。困勁又泛上來,他實在支撐不住了,對葛輝說:“不行,我還要睡。你別管我,我不會有事的!”連飯盆都懶得收拾,倒在**又呼呼大睡起來。

劉子楓暗地裏嘀咕說:“吃了就睡,睡了又吃,豬啊!”葛輝裝作沒聽見,幫周文把飯盆拿出去洗幹淨。劉子楓說:“你這麽慣他做什麽,丟在桌上讓他自己收拾去!”葛輝走過他身邊時用家鄉話低聲說:“他這兩天身體不舒服,一個宿舍的,照顧一下也是應該的。哎,我說劉子楓,你對周文是不是有意見?”

劉子楓心中一驚,擔心自己的心事被別人看穿,他尷尬地笑了笑,說:“哪有什麽意見,我隻是看不慣!”葛輝猶豫了一下,說:“李瑾瑜的事你也別往心裏去,她願意跟周文接近是她的事,周文麵上……你還是看開一點,都住在一個宿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呢!”

劉子楓訕訕地說:“這關李瑾瑜什麽事?笑話!”葛輝也不說穿他,回了一句:“沒有最好,都是自家兄弟,有話好商量。”他端著飯盆出門去了,劉子楓盯著周文痛苦地想:“這種事情有什麽好商量的!難道我叫他把李瑾瑜讓給我嗎?日死你的,李瑾瑜怎麽會挑上他的!”

第二天是新生會操,軍訓的最後一個項目,全部結束了下午就可以回家歡度國慶。大夥兒都很興奮,晚上沒好好睡,一大清早就爬起來,換上軍裝戴好軍帽,列隊跑步出了南校門,沿著鬆華路一直往北,穿過四景河就到了S大學的東校區。

會操在東校區新建好的大操場上舉行,新生按照係科站成十幾個方陣,整整齊齊地排在草坪上,等候駐G城83110部隊首長的檢閱。在大太陽底下站了半個多鍾頭,腿都發軟了,大家交頭接耳低聲抱怨,那些教官就瞪著個眼珠來回訓斥。不過臨近結束,大家的心都散了,說話聲像水裏的葫蘆,按下這頭,那頭又翹了起來。

好不容易才等到一輛軍用吉普車緩緩駛入大操場,上麵下來一個挺著將軍肚的軍官,在校長沈冀北、副校長張克明、各係科的主任和兩個警衛員的陪同下走過方陣,朝主席台走去。那個軍官臉上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不時向方陣揮手說:“同學們好!”大夥兒扯直了嗓門齊聲回答:“首長好!”“同學們辛苦了!”“為人民服務!”那聲音是如此的響亮整齊,驚得附近的鳥雀撲拉拉飛起來,嘰嘰喳喳提著抗議。

周文站在隊伍裏,突然看見主席台北邊的看台上孤零零坐著一個老人,頭發眉毛胡須全白了,穿著一身破舊的馬褂,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表演。周文覺得渾身不舒服,S大學的保安是幹什麽的?這麽隆重的場合,怎麽自說自話把一個不相幹的人放進來了?

領導們在主席台上就坐了,沈冀北宣布軍訓會操正式開始。首先是全體起立,奏國歌;然後大夥兒席地而坐,聆聽駐G城83110部隊的團長講話,熱烈鼓掌,校長沈冀北講話,熱烈鼓掌,副校長張克明講話,熱烈鼓掌,教官代表發言,熱烈鼓掌,學生代表發言,熱烈鼓掌;最後是財經學院和物理係表演隊列,法學院和中文係表演格鬥拳,數學係表演射擊訓練。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隻是沒化學係什麽事。學校的領導們一致認為,這一屆化學係是曆年來最混亂、最沒有組織性紀律性的一屆,所以出風頭露臉的事根本就沒考慮到他們。

真無聊,周文忍不住偷偷打了個哈欠,他突然瞪大了眼睛,吃驚地望著看台上的那個老人慢慢站起來,像鬼魂一樣從主席台上飄過,而那些首長領導根本什麽都沒看見,一本正經地為各係科的表演鼓掌。

周文用力揉揉眼睛,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老人穿過沈冀北的身體,湮沒在他身後的一棵銀杏樹裏。那不是人,那是一個鬼!周文轉頭看看身邊的同學,他們都沒有什麽反應,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別人都沒有看見,難道……難道我的眼睛能看見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