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書房內一派剪不亂理還亂的景象.

偌大的木長桌上,靠邊的八仙椅上,就連那懸掛名畫的釘頭上,都被寫滿數字的宗卷帳冊給占據了.

埋在桌案間苦算國庫餘帳的不是屋主白家公子,而是一臉愁眉不展的梁家太傅.

聖賢書墨吃萬石,怎麽也沒料到竟被幾顆算盤子考倒了.

“我說幸書,你還真打算和這些帳目耗下去嗎?”一邊啜飲茶水的白龍馬發出涼涼的勸慰, “不是銅臭人,不進算盤門,你從沒理過帳,怎會是湊攢軍銀的料?太皇太後擺明了在刁難你們.”

梁幸書從帳中抬眼,為難地瞥向好友,“所以,我特來找你幫忙.”

“幫忙?唉,話可先說在前頭,我家兩輩丞相,一代禦史,可都是清如水,明如鏡,家裏上有三位嫂嫂,下有門人數十,要借錢可沒門.”感情是可互通有無,可這銀兩是恕不外借.君子之交嘛,理當如此.

“我不是要同你借錢,而是…想讓你幫我想個法子,讓國庫迅速充裕起來.”

“征稅啊.”

“可農忙已過,一年已休,隻能待來年有了收成才能立稅換銀,這時候國庫所剩無多,該如何是好?”

“喲.這問題可是考倒我了.”他這右都禦史往日裏指著參文參武吃飯,梁幸書身為當朝太傅更是靠著滿腹經綸文章便已平步青雲,這發放糧餉從不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他們背的是律法條例聖賢著作,賣弄的是筆杆子,可要論起這些務實的銅臭雜事,他們還真是一問三不知.

“雖然我是回答不了你,不過有一個人,他精通此道,如若你願意,倒可以向他請教請教.”

“誰?!”見他有推薦人選,梁幸書興致勃勃地追問.

“這人你也是認識的.”

“我也認識?”

“可不是.”他抿唇淡笑,回身瞥向虛掩的窗外,“我家新來的丫頭的老相好---齊家世子爺,認識嗎?”

“……”

“喂!我那是可是前朝楠木精雕的四角桌,你可不能掀啊!”

要他梁幸書去請教一隻牲口!絕無可能!他就算硬著頭皮也要把想出辦法來.

他也知道太皇太後是故意刁難自己,她就是瞧不起他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覺得他吃的是閑飯,幹不了實事,皇帝跟著他學不上東西,這才編排這麽個差事給他,他若認了輸,不但三小姐要不回來,連身為人師的自尊都會丟了去.

硬邦邦的數字排列組合,迷了人眼,時間轉眼滑起,他不知什麽時候枕著手臂小寐了片刻,再抬眼白龍馬已不在屋裏,夜幕也開始漸漸垂降.

耳邊傳來茶杯瓷器碰撞的聲響,他怕茶水潑汙了帳冊,所以才不讓人上茶伺候,想到此間,他警戒地轉眼望去.

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杯被一雙女人的手托住,擱在他手邊.

“把杯子拿走,休要多事.”

“咦?可是白公子他讓我給你上茶…”

想念中的聲音讓他眸間一亮,他急忙伸手擒住她的手臂,將她整個人拽到自己麵前.

黑烏烏的團子頭,烏溜溜的眼珠因驚訝瞠得老大.

她隻知道白龍公子今日有客來訪,他讓她上茶,她便端著茶水顛兒顛兒跑過來了,她怎會知道坐在這兒的是會讓她如此尷尬的人.

她本能地要掙脫被他鉗製的手臂,他一見她看著自己就要逃,更是怒火中燒,蠻力地將她摟進懷裏.

“我就真的差他那麽多嗎?你願意同他苟且,看見我卻要逃?”

到底是因為什麽?是因為他像個書呆,不如他會幹實事?他拿這些帳冊素手無策,卻聽說那姓齊的早已和文雅之士高談闊論了,齊天笙能做好他的活,他卻不能代齊天笙,連白龍馬都說他不是這塊料.

“既是三小姐在這裏,我便省了這些雜事,不如他便不如他,我不爭便是,但是三小姐你現在就跟我走.”

“我不走!”

他聽不進她拒絕的話,低下身就要咬住她的唇,她歪開脖子拒絕他的貼近,他傾近她的脖子卻不肯退開.

妒火中燒.

越是靠近越是告訴他,這裏,這裏,還有那裏都屬於別人,他眉心一蹙,張唇咬住她的脖子,用力地讓含在嘴裏的部分屬於自己.

敏感的碰觸讓她知曉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慌亂地伸手要拒絕要推開,他卻紋絲不動地攬住她的腰身,侵犯著她的頸子,甚至抬手失控地扯開她的領口.

不能繼續下去,她要讓他停下來,馬上…

“我喜歡他.”

黑暗裏她輕聲說出的話語在他聽來格外清晰,他手指一僵,快要剝下她衣裳的手頓在當下.

“我喜歡他,打從心底喜歡.從第一眼就喜歡,越來越喜歡.”

“……”他不想理會,關上耳朵繼續親昵的舔吻.

“我願意同他苟且,隻要他開口說要我,我就願意.”

“……”他想要繼續往下,可胸悶難耐.

“就算他有多亂七八糟,就算他根本不知道,那也沒關係,我就是喜歡他.”

他終是再也下不去嘴,無法說服自己再去碰觸,僵直了身體.

他想開口問她,他要怎麽辦.

那份不亞於她的喜歡,那份不亞於她的偏執該怎麽辦?既然當初耍他,為何不徹底一點,索性把真心也賠給他?可最終全數的話都卡在喉頭吐不出去.

他不想同她再多說一句話,被撕裂的傷口叫囂著痛楚.

門被打開,再被摔上.

像一扇心扉.

梁幸書飛快得消失在夜幕裏.

唐三好沿著桌角滑坐到地上,她哆嗦著拉回有些破損的衣裳,鼻頭湧起淡酸,呆坐了片刻,她突得站起身,也跟著衝出門去.

夜已經完全黑透,涼意甚濃.

齊南王府門外,燈籠高掛,雖是紅豔逼人,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溫度.

唐三好縮在門外的石獅邊搓著手,一輛馬車從大路上啼嗒的走來,那響聲讓她伸長了脖子.

馬車在府門外停了下來,她清楚得聽到車上笙歌正響,男女嬉鬧的聲音.

他沒有因為上次被她撞見有所收斂,他還是當他的紈絝子弟齊家世子,她還是唯唯諾諾的無鹽豆腐.

他們之間就像一夜荒唐的誤會,迷迷糊糊的歡愉之後,便各回各位.

齊天笙從馬車上跳下來,微有紅暈的臉泛著燒,他吊兒郎當地朝馬車上還在鬧騰的男女揮手,打發他們快些離去,他轉過身來如釋重負地歎下一口氣,抬腳便要進府.

石獅邊突然多出來的人影,讓他怔在原地.

他盯了她好半晌,見她不開口說話,便撇開了眼眸,當作沒看見她似得從她身邊擦過.

酒味,胭脂味,輕狂味,一並刷過她的鼻間.

她遲疑了一瞬,終究開了口.

“我喜歡你.”她不能這樣一直膽小下去,更受夠了隨波逐流,她可以麵對梁幸書說這些話,為何不能告訴真正該聽這些話的人?

“……”他僵直了背,回過眸來睨住她.

“打從心底喜歡.從第一眼就喜歡,越來越喜歡.”是啦,她今天才知道,才承認這個模糊不清的界限.

他依舊沉默,盯住她的眼神開始由淡轉濃,焦灼得快要讓人化開

“隻要你開口說要我,我就願意.”她不要把借口推給那碗**.

“……”

“就算你說不準喜歡你,就算你嫌我麻煩,我也……”

話未說完,也不需要說完,她已被塞進了一個密不透風的懷抱,那力道仿若要把她抱進身體裏麵.他滿是酒臭的懷抱,她不推拒,金鑲繡絲磨痛她的臉頰,她不介意,冰涼透心的龍玉耳墜鑽進她的脖口,她不在乎,他不夠溫暖香軟的懷抱,她願意鑽.

貼近的呼吸裹著白霧在彼此間流竄,她自動去尋找他臉頰上那兩片微微張開的溫暖熱源,試探性地靠近,貼吻,輕舔,再退開.

“這樣就夠了嗎?”他低首戲謔地調侃她.

不待她有反應,就單手扣上她的後腦勺,熱燙的舌將她的唇縫探開,張口牢牢含堵住她說出可愛話的嘴巴,輾轉,吮吸,仿佛想要攝取還能支撐下去的能量般.

他蠻橫地一把將她抱起,抬腳踹開府門,貼在她胸口的呼息有些微喘,“說了那樣的話,你應該沒指望我今夜會放你走吧?恩?”

“唔!”

“答應的很大聲,是不是又被人灌藥了,想要拿我當解藥?”他故意開她的玩笑.

“才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呀.”

“證據呢?”

“……我有穿那個…”

“哪個?”

“你送我的肚兜噠!”

“……”

“不要在大門口脫別人的衣服呀!”

他不滿地眨眼.

“到…到屋子裏,給…給你檢查.”女子無德便是才,沒什麽好害羞的.

火眼金精開始光芒四射.

他等不及熄燈吹燭,他等不及扯下幔帳,討好他的肚兜比不上她本身討喜,被他踹下床去,他拉著她陪自己胡鬧,沉淪,上不了岸.

再睜眼,沉淪後的饜足還席卷著他,他正想轉身換個舒服的姿勢.

可身上被壓著一塊好重的豆腐,讓他忍不住停下翻身的動作.

她趴睡在他的胸膛上,“陪睡”的功夫何其一流,拉著他作“陪”, “睡”得不醒人世,睡相其差,嘴兒扁鼓著,醜醜的睡臉讓他苦笑不得,更過分的是她竟然還在他胸口流了一攤口水玷汙他曼妙的肉體.

他歪著腦袋貼近她的鼻梁,親昵地蹭了蹭,想起之前被她咬痛的耳朵,懲罰性地張口咬住她光裸的肩頭,輕輕地磨吻著,她不堪受擾,一把拍開他多事的手,身兒一轉滾下他的胸膛.

這個重量,這個溫度,還有那些在他耳邊呢喃的沁人心扉的話,說什麽要找人代替她,這一刻變成了最可笑的天方夜潭,他要到哪裏去找人代替她?

她根本就在肆無忌憚地擠占他心口重要的位置.他抽不開身,趕不走她,更趕不走對她莫名其妙的依賴.

如果有人對你來說獨一無二,那到底有多危險?

這塊白透晶瑩的豆腐,會嫌他髒麽?

“我想把你藏起來.”

“我想你老實地窩在我身邊.”

“我想每天回家就聽到你對我說,要吃飯,要洗澡,還是……要我.”

撐著下巴悶悶不眠地對睡糊塗的女人說情話,這副丟臉的模樣根本不像他.他這是怎麽了?

他看著被自己折騰了整夜,累地呼呼熟睡的女人,嗤笑了一聲,突得打定了主意,他下床起身,替她蓋好被子,出門進宮.

“狗腿我不當了,你換別人好了.”

這是他對高位上的太皇太後撂下的第一句話.

他清楚地看她眉頭挑了挑,徐徐說道, “你想告病?稱假?還是因為我沒辦了梁太傅,你懷恨在心,在同我鬧脾氣?”

“我想把我的女人要回來.”

“我要她老實地待在我身邊,隻準伺候我一個人.”

“還有……我打算要隻小猴子.”

他每一句話都讓太皇太後動了動眉頭,直到最後一句說完,他無所隱瞞地抬眸直視她,她才幽幽地開了口“你的意思是,你要破壞和哀家的約定.”

“是.”

“……”

“您不用擔心我會外戚專權,也不用擔心我有了子嗣會對朝廷有二心.咱們兩訖吧.”

“荒唐!你現在是要同哀家算帳嗎?”她終是再也坐不住,一手拍在龍書案上,朝中事務,台麵上的台麵下的皆有他處理,他幾乎可以說是她從小培養起來的輔政專臣,之前隻是對他小有懲治,他竟想撂挑子不幹, “你當年是如何跪在哀家麵前求哀家庇護你的.”

“我要掌權,我要那家夥的爵位,我要在齊家立足,我要每個人都對我畢恭畢敬,點頭哈腰.”

“哼,你倒是還記得,那你的雄心壯誌呢?你要扳倒你爹的念頭呢?他韜光養晦那麽多年,是不是還如當年一般隻要一個女人就把你整倒?還是你已忘了當年他如何趁你年幼不解男女之事,讓自己侍妾羞辱你的?”

他胃下一沉,似被勾起了惡心的記憶,喉頭湧出一陣吐意.

“當年若非哀家一力保你護你,你早已被你爹潑上髒水趕出了齊家,你以為你這個齊家世子,九千歲是誰給你的?”厲聲過後,她的音量突得放柔,帶著勸慰說道,“笙兒,你爹從沒打算把他的爵位給你,你不清楚嗎?他隻當你是他兒子繼承爵位的絆腳石,為了踢開你這塊絆腳石,他無所不用其極,那個女人若知道了你十三歲被親爹的侍妾誘奸的事,該如何看你呢?嫌你髒?奇怪,還是惡心?”

“……”

他還記得她曾問過的問題.

“你…也是這樣對姐夫的侍妾的嗎?”

他不敢讓她知道真相,不敢麵對她那時的表情,那份不解伴著斥責的不認同地看進他的心裏.

讓她認為他自己輕佻放浪,總好過知曉裏頭的肮髒,讓她誤會他無恥下流,總好過看透壓在他心裏的傷口.

他的親爹就是如此對待他的.

在那個府裏,他誰都要防,不能不防.

隻因他的生母不是他爹最愛的女人.

愛是個什麽鬼東西?能讓人偏執下作到如此地步,隻讓他巴不得敬而遠之.

女人這種東西,也是玩玩就好吧.

他受夠了軟弱無能,受人擺布,被人設計的日子,隻要能呼風喚雨當他的九千歲,什麽娶妻生子都跟他沒關係.

他當初是這麽想的,如今為什麽沒辦法繼續想下去.

因為,那塊豆腐有夠無理取鬧.不要小猴子,她會同他一哭二鬧,不好好看住她,她會四處亂跑被人欺負.她對誰都說好好好,卻獨獨對他不停地搖頭,耍賴,吐舌頭.她忍耐過他的壞脾氣,他的猜忌疑心和好多過分的話語,她半夜為他留過飯,也說過要放棄,咬過他的耳朵,可最後又被幾句話送回了他的身邊.

她說過,她喜歡他,就算他嫌她麻煩.

她的確是個麻煩,麻煩他為她想東想西顧前慮後,麻煩他如此在乎她的想法看法,麻煩他亂了自己的全部的規劃.

他本該風流成型,放浪形骸,裝出大男人的樣子給他親爹看.他猶記得那老家夥淡笑諷刺的嘴臉,輕輕地對他說, “犬兒,玩弄陰謀權術我是沒興趣,而你----是沒才能.”

他不想被那混蛋看扁,他要指著那家夥的鼻子告訴他,那個肮髒的女人對他毫無影響,他不記得那夜裏暗透的影子,她糾纏住他身體如藤蔓的頭發,令人作嘔的喘息,讓人發指的豔紅色的長指甲,他甚至不記得她姓啥名誰,他是男人,才不在乎清白那套,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

從此後,他小心戒備王府內的每個女人, 甚至杯弓蛇影地安排了兩隻小侍童在他兩側,從日常穿衣到上床而眠都見不得有女人的身影.

他以為那混蛋的陷害對自己來說不痛不癢,不堪一擊,不過是落個忘倫背德,不知廉恥的罪名而已,他不在乎.

可他隻需一句話就輕易地將他壓在五指山下,永世不得翻身,“小姨子若是知道你的醜事,表情一定很精彩吧?”

滿床的猴子味,讓唐三好賴床甚久,她蹭著枕頭不肯起床,直到一道聲音將她從**拎了下來.

“三丫頭,你還要賴床到什麽時候?”

唐雙彩的聲音讓她倒抽了口涼氣,第一反應是自己光溜溜的身子無所遁行,她幾乎立刻從**直棱起來,撈起遮身的被子就往床鋪裏縮.

“姐…姐,我我跟他,我們……”

唐雙彩見她這副慌張的樣子,也不責備,竟是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做都做了,這回才怕被人抓奸在床會不會太遲了?”

“……”

“這又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對於那位世子爺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抓奸在床了,王爺都習慣了,隻希望你也能習慣才好.”

刺耳的話讓唐三好皺了皺眉.

“咱們世子爺的壞習慣總也改不了.來,下床穿衣裳,同姐姐回去.”

“回…回哪兒去?”

“回哪兒去?當然是白龍公子府上,三丫頭,你忘了太皇太後已把你賜給人家了麽?”

“我不要,我不回那裏去!”

“嗬,這話聽來新鮮,原來三丫頭也會說不字呐.乖,好好聽姐姐的話,回到白龍公子那兒去,咱們世子爺的人緣傷透,氣數許也盡了,王爺已有心思把爵位另傳白龍公子,太皇太後也不再依仗他,既然沒有權貴,你跟著他又有什麽好處?”

唐雙彩輕蛻下唐三好抱緊手裏的被子,理了理她掛在紅腫唇角邊的亂發,替她披上衣裳,“王爺說了,那個髒透了的廢物配不上三丫頭,咱們不必屈就於他.”

“什麽髒透了?”

唐雙彩略有深意地瞥了唐三好一眼,幫她理了理長發,狀似無意地開口.

“若是一個男人沒用到被人給奸汙,算不算髒了廢了?”

“……”

“若那羞辱他的女人還是自己親爹的侍妾,那他算不算是個髒透了的廢物?”

“……”她被唐雙彩的話釘在當場.

呆愣了良久,空白的腦袋裏不經意地鑽進他們曾為那個侍妾吵得不開交的過往,言猶在耳,那刺耳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她的耳邊…

“你……也是這樣對待姐夫的侍妾嗎?”

“管你什麽事?我們是什麽關係?你有什麽資格弄清楚?”

“你現在是惱羞成怒嗎?被人揭穿了錯事就隻知道大聲掩飾!有本事你就說你沒做過呀,有種你就告訴我你是清白的呀!”

“我做過.怎麽?失望嗎?”

他寒意傷人的話隻是在自保,失望的應該是他,她這個蠢蛋問了多混蛋的問題,還自以為自己有質問的權力,咄咄逼人去撕別人的傷口.

“你到底當我是什麽人?”

“他們沒人冤枉我,十二歲我就膽大包天碰了自己親爹的妾,你還要知道什麽?我做過多少缺德事?還是我招惹過多少女人,和多少女人有過亂七八糟的關係?”

“反正我現在你心裏就是隻牲口,看見我就逃之夭夭退避三舍,嫌我肮髒是吧?對牲口也沒多餘的期望的是吧?”

“看不起我也好,覺得我是牲口也好,都隨便你.你以為我會在乎嗎?”

他那時究竟是用什麽心情對她吼這些話的?他有多懼怕她發現那些不堪的真相?她隻記得去發泄自己的委屈和不公平,忘記去計較他心裏在意的那個點.

他在害怕她失望的眼光,怕她嫌棄他肮髒,怕她逃之夭夭,可她對他做了什麽?她對他回避三舍,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拿著自以為是的貞操觀不齒他和侍妾的苟且,甚至…

真的覺得他好髒.

撥開那一層又一層的偽裝和逞強,原來她一直懷抱的那些委屈,那些傷人的不信任,懷疑和猜忌,她一點也沒少對他做.

她的喜歡好軟弱,她是有多無恥才能輕鬆地說出那些根本做不到的甜言蜜語.

“啪啦”

門外傳來一陣花盆破碎的聲音,唐雙彩挑眉挪到門邊,眼見院子裏幾乎全數被鞭風抽爛的花盆,四周卻空無一人,她唇擒淡笑,轉頭看向徹底怔在床榻上的唐三好.

她想追出去,卻不知道追出去該說些什麽,見到了會尷尬吧.到底要說什麽話才能討他的歡喜,到底用什麽辦法才能讓他相信她,喜歡她.

也許,可能…會不會他根本就不想看到她?以為她也是被安排好的陰謀棋子.

她不知道這刻的遲疑有多磨人,多傷人.

齊天笙呆坐在齊南王府門前的階梯上,背後的大門始終緊閉著,他想聽到的吱呀聲終究沒傳來.

連他自己都覺得對她的期待很好笑.

連他自己都覺得肮髒的事情,有什麽資格叫別人去不在乎,去釋懷?

天色漸暗,齊南王爺的品級馬車由遠及近停在齊南王府前,車駕上的男人一手摟住一隻繡線錦盒一手撩簾下車.

齊如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正要抬腳回府,卻因落坐在台階上的身影收回了腳步.

“犬兒,難得你等我回家.”

“又帶你女人去散步?抱著牌位也能如此興致.”比起他公主娘親那座被供在祠堂裏吃香火的牌位,他懷裏那隻還真是幸福,不用每日被煙熏火撩.

他淡笑不答.

“爵位我不要了,你拿去送給姓白的吧.”

他就此起身,與他的五指山擦身而過.

他怎麽也沒料到自家犬子等在這裏是為認輸,眸有疑意地眯了眯, “你要去哪?”

“行天寺.”

出家當和尚?

齊天笙當真失蹤了.

朝堂裏少了位九千歲,齊南王府少了位世子爺,唐三好的心裏缺了隻野猴子.

世界亂套了.

六部侍郎成了沒頭蒼蠅,工部刑部要錢修橋修房,兵部吏部要發官兵糧餉,戶部整不出帳本頭,就連禮部的太後大壽都在等著這位狗腿九千歲拿主意.

出了紕漏的官員找不著賄賂的燒香廟門,銀兩珠寶拿在手裏想花不敢花,不花又發黴.

官道上沒了張揚公子策馬狂奔,老百姓找不著唾罵發泄的對象.

太皇太後沒了幫忙跑腿的好外孫,芝麻綠豆的奏章堆積如山,什麽皇宮裏的下水道堵了,什麽她養的獅子狗懷上野種了.這些破事有笙兒在哪輪得到日理萬機的她來過問.

白龍公子沒了參人的對象,工作量莫名加大,東拚西湊地到處挑人毛病哪有盯著一個人猛參來的輕鬆,試問他要上哪裏去找一個滿身是毛病還特別愛顯露出來的猴子?

就連小皇帝都在不爽,沒了人和對他朝堂對罵,梁太傅又總是刻板地叫他做君子的道理,想爆粗口都找不著切磋的對象.

這一切怪誰?

“唐三好,都是你的錯!”

被抓上朝堂,唐三好一度非常迷茫.

她有那麽大罪過嗎?上從太皇太後下至六部官員,皆指住她的鼻頭.

這個世界好奇怪.

趕走了太後外戚,除掉了作威作福的官宦公子,打倒了貪贓枉法,授受賄賂,獨霸朝政的紈絝子弟,為什麽還要遭到唾罵?

拖著大長後袍,太皇太後怒不可止地在高位上走來走去,一邊的小皇帝不停幫她煽著扇子,火苗越生越旺.

“你把我家外孫逼到出家了?算你有種!”

唐豆腐一聽,急了,“出嫁?他嫁給誰了?”

“……嫁給如來佛當和尚去了!”

“什麽?他去當和尚了?”怎麽可能?!他那麽寶貝他那頭半銀不灰的頭發,每次都喜歡用發梢撓她的臉頰和嘴巴.

“你說!你為什麽要嫌棄他?”

“我沒有啊.我哪有嫌棄他.”沒搞錯的話,是她先表白的喂,那位少爺到現在還沒對她說過半句喜歡,這惡人告狀裝可憐也不待這麽玩的.

“你說你要怎麽賠我一個德智體全優,髒活累活無恥活全幹的好外孫?”

她被吼得小退了幾步,抿了抿唇,為了揪出那隻鬧別扭的猴子,她豁出去了,“我是有個法子能找到他噠,不過得請您幫忙.”

太皇太後不以為意地挑起了眉,“你有什麽法子?”

行天寺.

青山綠水,風水庇佑,寺鍾聲響,環繞於耳,香煙燃騰,遍布周身.

覺得這段話有點耳熟?那眼前的臭和尚一定更讓人感到眼熟.

高聳的佛像前,老和尚身披袈裟,手裏晃著噌光發亮的斷緣剃刀麵向那背立的錦袍公子,凡夫俗子是磨刀霍霍向牛羊,而他們吃齋念佛的都是磨刀霍霍對活人.隻見那錦袍公子他身著紅緞子,肩披灰發,皺著眉頭鄙夷著那**四溢勸人變禿頭的老和尚.

“老衲在第一眼就覺得你與佛有緣,前世絕對乃靈猴一隻.”

“……你罵誰是猴子?”

“悟遲,剃度要屈膝跪佛受禮.本方丈命你跪下與佛行禮再遁空門.”

“……你大爺的!你罵誰無恥?”

“悟遲悟遲就是說你悟道雖遲,卻依然與佛有緣呐,你不喜歡這個法號麽?那你覺得悟聊怎麽樣?”反正跟悟空一個輩分的他可以隨便挑嘛.

“……到底誰比較無聊?你大爺的,誰告訴你小爺想當光頭和尚了!我隻是在問你有沒有變幹淨的辦法!”

“多洗澡不就好了.”方丈無辜地眨眨眼,隻覺得這位世子爺甚難伺候,從京城風風火火地趕來,拎起他的衣領子就對他吼什麽要變幹淨.

風塵仆仆的是很髒啦,洗洗不就幹淨了.他好歹是高僧喂,這種弱智的問題有必要從京城趕來質問他嗎?像潔癖這種不必要的執念,他們出家人是從來沒有的.

“哎喲,老衲師傅,我家九千歲哪有那麽膚淺,他問的是心靈上的洗滌進化和升華!”

“齊世子既然有追求的心靈上的高度純潔的覺悟,那勢必隻有了斬斷塵緣方能解脫,來來來,待老衲替你了斷這三千煩惱絲.”

“是啊,你看我家世子爺那副自戀又寶貝頭發的模樣,哪點像要來陪你當禿頭嘛.他還打算把自己刷幹淨了回去吃豆腐呢.要我說啊,邋遢就邋遢點,這才是爺們味,唐三姨說不定就好這口.”

“師傅師傅!這個人不能收,不能收啊!”門外有個小和尚拿著一張黃色榜單從門外奔進來,一邊跑還一邊嚷嚷, “他是通緝犯,通緝犯,他是朝廷的通緝犯啊!”

通緝犯?誰那麽大狗膽?膽敢通緝他?

他最多曠工罷朝幾天,沒必要玩那麽大吧?把他當成流竄犯全國通緝?

一拳敲暈了呱呱叫的小和尚,齊天笙搶過了那張通緝令,嘩得展開.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張巨副的猴頭相,張牙舞爪,呱呱亂叫,似乎很想撓人.

旁邊是一排小字----

“因此猴製造噪音公告,冒充齊天大聖,勾搭良家閨女,特發賞金令,抓到此猴賞純金香蕉一根.為方便民眾辨認,此猴特征如下:佩帶龍玉耳墜一隻,長年在身側帶著一鞭一劍兩隻猴崽子,酷愛吃豆腐,並且有以下口頭禪:你大爺的!你罵誰是猴子!”

“九千歲,你被通緝了耶…那隻猴頭畫的還蠻像你的耶.”

“是哦…連名字都沒寫,可是…大家都知道是在說世子爺你耶…”

“和尚,這兩隻多嘴的小童送給你剃度,小爺不要了.”

一腳踢開這兩隻多事的家夥,齊天笙轉身就往自己暫住的廂房方向走去,無視背後傳來聲討的慘叫.

這無聊的通緝令一定又是老太婆在同他開玩笑,可那頭像畫的如此潦草醜陋,像透了他在某日夜裏收到的留飯小紙條.

他知道自己很可笑,自從那件事後,放縱無恥邋遢了那麽多年才突然想變幹淨.

他知道這是件多奢侈幼稚的事情,他隻是不想得到答案就索性帶著一身紅塵味逃到這佛門靜地來.

寺鍾聲聲入耳,香煙陣陣騰霧.

他推開廂房院落的門,正要跨腳進去,還沒站穩腳跟就被迎麵撲上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垂肩的漂亮灰發被人撈了起來,他聽到吹進耳裏的風帶著慶幸和暖氣,惹得他心尖兒都癢了起來.

“還好還好,你沒有把頭發給喀嚓掉,光頭好難看噠,要我每天麵對個光頭,我也是會有脾氣噠!”

她不芥嫌地摟抱越過他的肩頭,把重量全掛在他身上,他被突如而來的甜蜜襲上胸口呆愣在原地,任由她無法無天地揉挫摸蹭自己的三千煩惱絲,“你怎麽在這裏?”

“我有話要跟你說啊.”

他喉頭翻動著,硬咽下一口唾沫,孬種得連他自己都看不下去,聲音繃得緊緊的, “不必了,你之前對我說的話,我隻當沒聽見.”

“我說的什麽話?”

“……”那些甜人心肺的話,那些她不停地對他說喜歡的話,他說沒聽見,她索性就當沒有講過集體忘光嗎, “既然你忘了,那更好.”

賭氣,回頭,旋身走開.

才走兩步,才發現自己的頭發還留在她手心裏.

“頭發還我!”他幼稚地揪回被她寵幸著頭發.

“你要去哪裏?”

他眯了眯眼,“當和尚,變光頭,剪頭發!”剪掉方才掠過她嘴唇,沾染到她口水的頭發,變成純潔的不可方物,神聖得不可侵犯,上西天伺候如來佛祖的男人!法號什麽的,就用無恥無聊好了!

“你當真要變光頭?”

“恩哼!” 剪掉幾根毛兒而已,不痛不癢.反正她也忘記了她自己說過喜歡他的話,生無可戀不可以啊?

“好吧,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沒有辦法噠.本來我還想說對你說那句話的.”

“什麽話?”

“你回來了,是先吃飯,洗澡,還是要我?”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去,看著極為自然地問出這句話.她在討好他,正中心懷地討好他.

“吃飯,洗澡,還是……”

“要你!”他眸色由淡轉濃,生怕她收回承命似的,急忙應承她.

誰讓這是他這輩子遇到過的最簡單的選擇題,連大腦都不用過濾,身體和嘴巴就會做出最原始的反應.

他背上的五指山一點也不重,隻消她輕輕的一句話,就能解開,就算代價是中了緊箍咒,他也認命了

她歪唇抿住笑,像娃娃要抱抱般朝他張開雙手.

選擇已做,他大步向前一把將她撈進懷裏,擁抱正要深入卻又頓住了手腳,視線一撇,他幽幽地開口, “你…不嫌我髒嗎?”

“你嫌我太幹淨嗎?”她古怪地問道,“沒關係,我可以立刻找個男人玷汙我一下,你等等,我去去就來…”

“……他大爺的!你敢!”他被她幼稚的言語氣得牙根緊咬,“玷汙你這種事,不用勞煩別人,我自己來就好!”

他猛得勾起她的下巴,俯身就要吃上嫩豆腐,她抬手一捂唇,抬手指了指他們身側的佛祖雕像.

佛門靜地,還是停留在吃飯洗澡就好,限製級的動作還是要考慮下佛祖的心情的.

他看著矗立在不遠處的高高佛像,眉頭一挑,翻立起自己的衣領,將她勾進臂腕,擋住佛祖的視線狠狠地咬下去.

“不要噠,還是會看到喂.”

“有什麽關係,俗話說妻姐姨妹見了就睡,有種就放雷下來劈了小爺啊!喂,這是我家小姨娘,我就是中意她要跟她**,有本事你就放雷來劈我啊!”

“轟隆”

“……”

“…進屋吧.我不想見到你被雷劈噠.” 人的嘴巴不能太賤,這是老天給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