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扶穩了沒有?”
“扶穩了。”
“那我跳了啊。”
“跳吧。”
胡同不寬,門外坐了幾個下棋的老頭。正是下班的點,自行車的車鈴聲回**在狹長的空間裏,驚的樹上棲息的鳥雀呼啦啦的飛起來一大片。
張祁和邵雪扶著桌子,桌子上放了把椅子,椅子上站了個人。鄭素年彎著腰看了看高度,長腿一邁穩穩落到地麵。
居委會的阿姨仰著頭在底下看:“行,還是咱們素年畫得好。”
這黑板也不不知道是誰給釘的那麽高,每次畫個宣傳畫都得爬上爬下。這次這主題是喜迎奧運,邵雪掰著手指頭算,怎麽算也覺得有點遙遠。
“一迎迎六年,”她看著鄭素年畫的那幾個帶著紅領巾的小人,“我都上大學了。”
“你當六年短啊,”阿姨使喚完他們就開始轟人了,“一轉眼的事。”
鄭素年剛畫完了板報,滿手滿臉都是粉筆灰。吃晚飯的點,邵雪邊往家裏走邊感歎:“這東西還真是遺傳啊。你看晉阿姨的本行是古畫臨摹,素年哥就是隨便畫畫都比別人好看。”
“那也未必,”張祁誠心找茬,“你爸還做鍾表修複呢,可是你簡直一電器殺手。你說這些年,我倆給你修了多少弄壞的遙控器和鬧鍾?”
鄭素年叫住了他:“你說話悠著點,小心人家下次不給你卷子簽名了。”
邵雪寫的字成熟,多次給拿了低分卷子的張祁簽名蒙混過關。鄭素年一語驚醒夢中人,嚇得張祁急忙湊過去捏肩捶背:“哎呦小雪,我剛胡說的,我那還有一剛發的成績單——”
“呸!”邵雪還捏著他這把柄等敲詐呢,肩膀一甩,一溜煙進了自己家門。
一條胡同兩麵牆,內裏的屋子延伸出了千家萬戶。邵雪、鄭素年和張祁,生於斯,長於斯。
其實胡同裏這個年齡的小孩也不光他們仨人,隻不過正趕上他們的父母都在故宮文物保護那個院子裏做修複師。上一輩都是幾十年同事兼鄰居的交情,他們三個不熟也難。
這個故事發生那年,邵雪初二,張祁初三,鄭素年則已重點中學高一在讀。其實素年和張祁是一年生的,隻不過他媽媽晉寧懶的帶孩子,硬是早一年把他送進了幼兒園。
晉寧這女人,不是凡人。
鄭素年家離胡同口最近。他走進去的時候,一抬眼便看見自己爸爸鄭津滿頭大汗的從廚房走出來。
“爸,”鄭素年不用想都知道他媽幹嘛呢,“您這又忙著呢?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你閉嘴吧,”鄭津瞪他,“叫你媽出來吃飯。”
他跟門口拽了塊毛巾,一邊抽自己身上的粉筆灰一邊往臥室走。打開門,晉寧抱著卷衛生紙,眼睛通紅的轉過臉看他。
他媽長得漂亮,這事是同事們公認的。鄭津有時候和自己兒子吹牛皮,回憶起當初他媽剛進修複室的樣子,真是叫“一樹桃花黯然失色,單位裏所有適齡男青年全都蠢蠢欲動”。素年也不給自己親爹麵子,指著家裏一書架的光碟問:
“那她現在怎麽成天看這言情肥皂劇啊?”
那年鄭素年十五,每次開家長會老師都要誇:“看你媽,長得那麽漂亮,又留過學,行為舉止那叫一個落落大方,怪不得把你教的這麽優秀。”
鄭素年臉上在笑,心裏想的卻是:我這麽優秀還真全靠自己上進……
屏幕上在放《藍色生死戀》,素年特別見不得一群男女哭哭啼啼的慘狀,一指頭把屏幕戳黑了。
“媽,吃飯了。”
晉寧“哦”了一聲,平複了一會情緒,跟著一表人才卻著實不是自己教育出來的兒子去客廳開飯。眼淚還沒擦幹淨呢,拽著鄭津說:“那電視老重影。”
鄭津和邵雪她爸都是在修複室做鍾表複原的,觸類旁通的會修一切家具電器。自家媳婦有指示,鄭津義不容辭:“先吃,吃完了我給你修。”
……
那一邊,邵雪正對著一桌子菜難以下咽。
“媽,真不是我挑您毛病,”她放下筷子,“咱們手藝不好就做點家常的,我跟我爸都能忍,您幹嘛非要挑戰自我玩創新哪?”
鬱東歌掃了旁邊的邵華一眼,對方立刻表明立場:“我覺著做得還行啊,就你難伺候。”
“一丘之貉。”
“會幾個成語淨瞎用,”鬱東歌抄起筷子敲她頭,“不吃滾,家裏不差你這張嘴。”
邵雪立刻跳起來:“素年哥說他們家今天有排骨,那我去了啊——”
“坐下!”鬱東歌柳眉倒豎,“多大了,天天粘著人家素年,我有幾個同事直問我這閨女是不是已經嫁過去了。”
“素年那孩子挺好,”邵華神經一鬆懈下來,說話有點不留神了,“我覺得可以。”
“當著孩子麵胡說八道,飯都堵不上你的嘴。”
眼看著鬱東歌要發火,椅子對麵的父女倆立刻老實下來,坐在椅子上安安穩穩的吃起鬱東歌獨創的黑暗料理。
鬱東歌也做文物修複。紡織品修複組的組長,每天上班光跟針線過不去。耐心留給了織品文物,回了家就變得脾氣火爆。邵雪沒胃口,吃了點米飯便出去和張祁、素年玩了,留著當媽的在家裏長籲短歎。
“還是小時候好,”她抱怨道,“抱懷裏安安靜靜的,也不成天惦記著往外跑。”
“總得長大嘛。三歲看老,她打小就不省心,你還指望她現在老老實實的?”
鬱東歌不說話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好像陷入了回憶。
邵雪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場大雪。得到消息的時候,邵華正坐在鍾表修複室裏給一座康熙年間的古鍾除鏽。鎏金的鍾飾被歲月斑駁出片片銅綠,他做得太投入,甚至沒聽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晉寧一身風雪闖進門,驚的邵華險些丟了銼刀。她氣都沒喘勻,斷斷續續地對邵華說:“邵、邵老師,東歌生了。”
小家夥在鬱東歌肚子裏待不住,比預產期早出來整整一周。人人都以為這孩子將來必定體弱,卻沒想到後來比哪個初生兒都生龍活虎。滿月的時候晉寧和鄭津抱著鄭素年去邵華家裏看她,隻見到這丫頭眼睛繞著鄭素年滴溜溜轉,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指怎麽也不鬆。
“你們家閨女喜歡我兒子嘿。”晉寧那年也才二十五六,美滋滋的向鬱東歌顯擺,結果被瓷器室的孫祁瑞老師父白了一眼。
“是個人就喜歡你們家素年,娃娃親定了五個了。”
鄭津趕忙過來把自家老婆拉走,嘴上還轉移話題:“哎邵老師,起名了麽?”
“還沒,”邵華初為人父,任何時候都一副喜悅而茫然的模樣,“我家裏沒老人,想讓孫師父給她起個名。”
老頭對這種重任顯然興趣盎然:“這不巧了麽?我來之前還真給你想了一個——你家丫頭生在雪天,就叫邵雪唄。”
“您這真夠隨便的,”晉寧忍不住出聲,“我師父可起得鄭素年,您這回合輸了啊。”
“邵雪好。”一直沒說話的鬱東歌忽地開口了。她摸摸自己女兒的臉蛋,滿臉都是初為人母的溫柔,“雪是好東西,瑞雪兆豐年。就叫邵雪吧。”
名字都是有好寓意的。父母心裏的雪幹淨又清冷,以為自己能養出個陽春白雪款的大家閨秀。卻沒想到邵雪的雪不是晚來天欲雪的雪,而是打雪仗拿雪球往張祁領子裏塞的雪。以至於全修複室的職工都知道鬱東歌那句口頭禪:“這懷胎十月,生了個冤家出來。”
“這就是為人父母,”從回憶裏抽身出來的鬱東歌長歎一聲,“勞心費力,把冤家養大。”
院子外麵一陣喧嘩,邵雪又跟著張祁和鄭素年開始胡鬧了。幾個家長洗涮著碗筷,偶爾伸頭出去看一眼自己孩子有沒有折騰過了界。
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02.
寒蟬一聲哀鳴,天高雲淡,北雁南飛。
張祁盤著腿坐在椅子上:“我覺得這是個礦泉水瓶子。”
“不像,”鄭素年搖搖頭,“是個手電筒。”
邵雪深吸一口氣,把地上攤開的草稿紙捏成團:“這——是——比薩——斜塔!”
她腳下還扔了不少廢紙,上麵畫的不僅有比薩,還有披薩。除此之外,還有張祁絞盡腦汁猜出來的西紅柿打鹵麵。
“那是意大利麵!”邵雪徹底崩潰。
是了,意大利。
秋天來臨之際,邵雪她們學校組織了一場獨具特色的運動會。奧運的風吹遍了千家萬戶,學生會體育部也沒閑著。幾個管事的把這次校級運動會的主題設置成“小型奧運國家文化展”,一個班負責一個國家,需要在開場的時候舉班之力展示負責國家的文化特色。
邵雪他們班抽中了意大利。
班長從班費撥款上百元購買了一條白色長幅和水彩顏料,讓身為宣傳委員的邵雪在上麵揮毫潑墨,盡情展示熱情洋溢的意式風情。他說運動會的時候班裏同學把長幅舉在頭頂招搖過市,一定能吸引主席台上評審團的目光。
可誰又能想到,身為宣傳委員的邵雪是個手殘呢?
“你們班沒人了吧,選你當宣傳委,”張祁皺著眉,“唱歌跳舞美術書法,你有一樣行的嗎?”
邵雪頹廢地倒在椅子上:“我們班做板報就是剪素材往牆上貼,誰想到真要動筆畫呀?而且幹這個太累,班裏沒人去,他們硬拱我上的。”
“那你這水平也上不了台啊。就說這西紅柿打鹵麵——哦不是,意大利麵——哎,可惜這長幅了。”
邵雪眼睛轉悠了一圈,最後定在了鄭素年身上。
“你看我幹嗎?我快期中考了,沒這閑工夫。”
眼看著邵雪喪失鬥誌地倒在椅子上,張祁和素年交換了個眼神。對方想起什麽似的點了點頭,張祁隨即坐到邵雪身邊。
“邵雪,這個事,也不是完全沒有轉機。”
“什麽轉機,”邵雪把手邊的草稿紙撕成巴掌大的碎片,“你幫我畫?”
“很接近了。”
“扯,你接著扯,”邵雪瞥他,“你那美術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小時候你幼兒園大班我小班,你們班老師讓畫一家三口,別人都畫的爸爸媽媽和自己,就你為了逃避畫人畫了三個圈,老師問起來你還說這就是一家三‘口’,你媽那口還是紅色水彩筆畫的說那是口紅——”
“——你打住!”張祁給她說得有點臊,“我能讓素年幫你畫。”
她的眼神狐疑的在兩個男生之間轉了轉。
“素年哥憑什麽聽你的啊?”
“這你別管,”張祁一副“這是爺們之間的事”的表情,“反正你幫我簽名,他就能幫你畫。”
“簽幾個?”
難得這麽好的機會,張祁獅子大開口:“四十個。”
“你也太貪了!”邵雪一下跳起來。
也不怪她激動。張祁他們學校格外喜歡和家長聯合施教,默寫課文,背誦單詞,各科成績單甚至課堂聽寫,能讓家長過目的絕對要看到回饋。張祁以前偽造簽名被發現過,現在隻要字體稍有偏差班主任就要給他媽韓阿姨打電話。
而邵雪,仿得一手好簽名。
上達周傑倫蔡依林,下至修複室各位叔叔阿姨。心情好了免費送張祁幾個,心情不好就要狠狠訛他一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更何況他倆從小鬥智鬥勇。張祁一半的零花錢孝敬了邵雪零食飲料,趕上成績單這種重量級的還要給她買肯德基麥當勞。
於是此時不訛,更待何時。
鄭素年倒是一臉無辜,好像自己不是這場交易之中重要的一環似的。邵雪目光在長幅上流連許久,終於咬著牙哼了一聲。
“成交。”
張祁眉開眼笑的從背後變出了一張紙:“先簽這個,剩下的攢著以後用。”
天色已晚,鄭素年的繪畫工作計劃從第二天開始。兩個男生走出邵雪家門,四顧無人之後,張祁從兜裏掏出一盒梅豔芳的專輯。
磁帶上歌手的簽名龍飛鳳舞。
“合著晉阿姨喜歡梅豔芳啊,”他壓低聲音怕邵雪聽見,“你收好了,這可是我托同學帶的,有價無市。”
“她不是下個月四十歲生日嗎,我跟我爸都想給她過的難忘點。”鄭素年擺擺手,“謝了啊,這絕對值一長幅。”
“哪的話,”張祁也笑的賊眉鼠眼,“這換四十個簽名,一本萬利。”
兩個人不知道,邵雪盤著腿坐在家裏,正掰著手指頭算損失:
四十個簽名,她的薯片飲料炸雞翅啊——
……
鄭素年到底專業。
先規劃,然後找素材,最後打草稿。邵雪從圖書館借來一堆意大利文化的書,手指著念:“意大利美食文化源遠流長……”
鄭素年幾筆就畫出了披薩的輪廓,比邵雪那發麵燒餅強了不是一星半點。
到後來她也不說話了,站在一邊安安靜靜的看鄭素年畫。傷痕累累的古羅馬鬥獸場,威尼斯蜿蜒的河道,米蘭教堂的尖頂刺破布幅頂端,靜靜矗立在長卷的最右側。
“素年哥,你畫的真好。”她由衷讚歎。
“照貓畫虎,那不都有圖片嗎,”鄭素年倒不覺得自己厲害,“比我媽差遠了。”
邵雪蹲下身,摸了摸威尼斯上風幹的顏料:“真想去看看。”
“是啊,”他接下話頭,“聽說威尼斯現在水平麵上升,再過幾十年就消失了。”
“消失了?”她訝異,“那多可惜啊,這麽好的地方,以後就見不到了。”
“所以說人生苦短唄,”鄭素年低著頭給教堂大門上色,“想幹什麽趕緊的,晚了就什麽都來不及了。”
她信服地點點頭。
人生苦短,貴在經曆。邵雪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要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人生體驗。
……
被教導主任叫走的時候,邵雪心裏一陣狂跳。
仔細回憶了一下自己最近幹的事,她也不覺得有什麽大逆不道的行為。忐忑著進了辦公室,主任的電腦屏幕上,一幅照片放到了最大。
“邵雪,這是你們班的運動會創意吧?”
“……啊?”
看見她一臉茫然,主任拍拍她的肩:“畫得很好,完全切合我們這次運動會的主題。市裏有記者來采訪,我們決定主要展示你們班的隊伍,這個班級創意就讓你出去說了!”
邵雪緊張得直結巴:“不不不,老師,這個不是我畫的,這是我一鄰居——”
“管你是鄰居還是兄弟,”教導主任大手一揮,“你就按照我們給你寫的稿去說,夾雜一些創作這個長幅時的想法就沒問題了。”
她咽了口唾沫。
教導主任今天心情好像格外好,看見邵雪一臉驚恐,還給她灌起了迷魂湯:“主要是,我們參考了幾個創作者的個人情況,你確實是比較上相的一個——”
“主任,我去!”
邵雪立刻毅然接受了。是啊,口齒清晰,負責運動會的班級創意,主要是上相,整個學校舍她其誰呢?
這個消息的傳播速度遠遠超過邵雪的想象。不過一個下午的功夫,整個胡同都知道了她要上電視這一重磅新聞,其中鬱東歌的高調宣傳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邵雪出家門的時候迎麵撞上張祁,對方一臉困惑地看著她:
“邵雪,聽說你要上春晚?”
……邵雪發誓,她真的不知道消息在傳播過程中發生了什麽樣的化學反應。
記者就在運動會當天來,邵雪他們班作為被選中的集體訓練熱情高漲。尤其是邵雪,一段四百字的稿子每天背幾十遍,晚上的夢話都是那幾句“繼承奧林匹克精神”來來回回說。
運動會前最後一個周五,她背著鬱東歌和邵華鬼鬼祟祟溜出家門。
張祁正在外麵等她。他那學校平常全封閉住宿,到了周五才把學生放回來過周末。學校遠,回來的路上會經過一個百貨大樓,邵雪給他錢讓他去買套化妝品。
張祁比她還小心,躲在牆根底下的陰影處,把書包裏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掏。邵雪校服外套口袋大,那邊掏一個她就往兜裏揣一個,一邊揣還一邊看:
“這粉底什麽牌子的?”
“雜牌。”張祁信口胡說。
“你買電腦啊還雜牌,”她不滿,“也不給我帶個好點的。”
眼線液和睫毛膏也被妥善放進衣兜,張祁皺了皺眉:“你就給我那麽點錢,我去哪給你買質量好的。反正就用一次,湊合往臉上糊吧。”
最後是管口紅。邵雪捂著自己鼓鼓囊囊的校服口袋,低著頭進了自己家門。
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鬱東歌一眼看出來不對勁:“你幹嘛呢?”
邵雪猛地抬頭:“沒幹嘛,出去透透氣。”
當媽的狐疑地掃了一遍自己閨女全身上下,總算把她放回了臥室。
進屋,鎖門,邵雪找出小鏡子,把張祁給她代購的化妝品一股腦倒在桌子上。鬱東歌在臭美這方麵對她管的特別嚴,好像她稍微露出點打扮的苗頭就是有早戀的預兆。別說化妝了,她同學上次給她塗了個指甲油鬱東歌都氣得罵了她一頓。
但是這是要上電視啊。
她第一次碰,也沒人教她,粉底把臉塗的像張白牆。口紅顏色過於豔麗,張開嘴就成了一張血盆大口。
正跟那愁呢,鬱東歌在外麵叫她吃飯。邵雪在餐巾紙上倒了點水,像擦桌子似的拚命把自己的臉擦幹淨。大概是太著急了,她甚至沒注意到臉上隱約的刺痛。
周一就是運動會。離隊伍入場還早,邵雪和她們班文藝委員趙欣然躲進了衛生間。
這個時候的衛生間裏基本沒人。操場上放著昂揚的進行曲,兩個人對著一口袋化妝品竊竊私語。趙欣然十三歲就通曉了眉毛的十二種畫法,拿著粉底有點擔心地看著邵雪的臉。
“你這臉上怎麽回事啊?”
“有點發紅,”邵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皮膚,“記者快來了,先化吧。”
有功底的人到底不一樣。趙欣然巧手一遮,邵雪臉上那點瑕疵就都沒了。唇紅齒白,兩道劍眉,還心機的給她畫了內眼線。
“素顏妝,”班級首席化妝師趙欣然同學驕傲地說,“一般人都看不出來。”
這個一般人顯然不包括年級主任。
她自己妝畫的不咋地,看學生是否素顏倒是一抓一個準。邵雪眉開眼笑地衝著鏡頭背完了那段台詞,攝像機一撤,主任就把她拎走了。
“學校不允許化妝,你還真是膽大包天,”她一巴掌把邵雪推進衛生間,“洗幹淨了再出來。”
邵雪膽子倒也大:“您這真是卸磨殺驢……”
“殺驢?我不給你記處分就不賴了!”
衛生間裏水流嘩嘩,邵雪一邊抗議著“我這不是代表了學校整體形象嗎化個妝怎麽了”,一邊覺出臉上針紮的疼來。
抬頭一看,鏡子裏的自己臉紅的像被燒傷了。
學校衛生間也沒熱水。冷水激的皮膚生疼,她有點慌了。
……
節目周五播出。
那天他們修複室下班也早。幾家人統一打開了電視機,就等著邵雪的采訪——當事人卻戴個口罩,沒骨頭似的癱在沙發上。
她都四天沒上學了。
那天她臉上過敏的嚴重,又怕鬱東歌知道自己偷著化妝,一回了家就躲進臥室寫作業。吃飯的時候怎麽都不出來,非說自己沉迷學習不思茶飯。
結果第二天就被疼醒了。
本來挺俏一張小臉漲得跟豬頭一樣,鬱東歌急的連班都不去上了。拉到醫院皮膚科掛號,醫生診斷:化學物質過敏,一周之後會緩解,但不保證能完全恢複原貌。
邵雪“哇”的一聲就哭了。
醫生一拍桌子:“別哭!眼淚也刺激!”
嚇得邵雪立馬噤聲。
鬱東歌彎彎繞的知道了她偷偷化妝的事,氣的把她屋子裏暗藏的指甲油手鏈化妝品全都打包扔到了垃圾桶裏。醫生說不能吃刺激性食物,邵雪從那天開始就沒粘過葷腥。
以至於她的采訪要播出時,她還是沒精打采地倒在電視機前。
“你也別怪你媽不給你吃肉,”邵華到底是親爹,坐在一邊給她削蘋果,“魚生火,肉生痰,蘿卜青菜保平安。你現在這個臉,就吃素最安全。”
“您說得輕巧,”邵雪哼了一聲,“那您下次吃鴨脖子能別當著我麵嗎?”
邵華有點尷尬:“我一個大男人哪能天天跟你倆吃素啊?而且我那是半夜出來翻的冰箱,你自己撞上了也不怪我饞你啊。”
屏幕裏傳來開場音樂,邵雪振作了一下精神,目光像在一瞬間被黏在了屏幕上一樣。
另一頭,張祁和素年家裏也都打開了這個台。
“小雪說那長幅是你幫她畫的?”鄭津邊給晉寧剝橘子邊問兒子。
“沒,我就幫她打了個草稿。”
“第幾個采訪啊?”晉寧伸著脖子格外專注,“小雪應該挺上相的吧?這小丫頭,越長越好看。”
“小時候像邵老師,現在像東歌,那可不越來越好看,”鄭津一點都不給自己一個修複室的老同事麵子,“要是越長越像邵老師就完了。”
胡同那忽然傳來了邵華巨大的噴嚏聲,與此同時,邵雪班級的隊伍從屏幕裏一閃而過。
頹靡了大半周,邵雪總算精神了起來。記者握著話筒神采奕奕的向電視機前的觀眾描述著操場上的景象,帶著攝像機先行采訪了校長。
“下一個就是我,”邵雪雀躍道,“一共就采訪校長和我,下一個肯定就該放我了。”
……
“快小雪了吧?”晉寧橘子都不吃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屏幕,“這校長話可真多。”
那邊爺倆也坐正了。
……
“隨著奧運盛會的腳步日益接近,我們整個社會都在為了迎接它的到來而努力。這場學校裏的運動會,已經表達了學生們對奧運會的期待。讓我們伸出熱情的雙手,讓世界感受華夏文明,感受中華兒女的熱情!”
記者喜氣洋洋的說完這段台詞,鏡頭毫不猶豫的切進了演播室。衣冠楚楚的主持人字正腔圓:“下麵請收聽其他新聞……”
屋子裏,一片寂靜。
邵雪張張嘴,口罩被嘴唇頂著動了動。
“他……他怎麽不播你啊?”鬱東歌還沒反應過來。
“剪了吧,”邵華反應的快些,“時長有限製,可能後期處理的時候給剪了。”
“那他采訪我幹嘛啊!”邵雪猛地站起來,狠狠地踢了一腳衣櫃。踢完了腳尖又疼,她眼淚唰的一下流出來。
臉上過敏,采訪被剪,偷藏的小飾品還全給鬱東歌扔了。邵雪繞著房間轉了一圈,終於哭著跑出了家門。
“別追了別追了,”邵華拉住鬱東歌,“孩子難受,哭一會就好了。”
當媽的有些不知所措。電話鈴響徹客廳,她接起來,跟之前通知過的親戚沒完沒了的解釋:“是有啊,本來是有的,結果給剪了。哎,之前都采訪了……”
……
晉寧橘子舉在手裏,半天都沒吃下去。
“怎麽回事?”
“哦,咱們家這電視不好使了,”她好像忽然明白過來了似的,“之前我看電視劇就老重影,剛才肯定是信號不好露接了一段——”
“——被剪了唄,”鄭素年倒是腦子清楚,“人家做節目拍了那麽多素材,還能全用上啊。”
屋裏坐了太久,他穿上衣服便去外麵透氣了。誰知一出門,迎麵撞上邵雪哭著跑出來。
他腿長。邵雪在前麵跑,他在後麵溜達,跟了三分鍾倆人也沒差開太遠。眼見著邵雪找了個台階坐在那哭起來,鄭素年慢悠悠地晃了過去。
他蹲下身。
邵雪一張臉被口罩擋了一半,就剩一雙眼睛還哭的紅彤彤的。他伸手去摘她掛在耳後的布線,被她一巴掌打開。
“別哭了,”他無奈,“你這眼淚刺的臉上不疼啊?”
邵雪擦擦眼睛。
“疼。”
“口罩摘了我看看,”他蹲在那哄,“你天天這麽捂著,好的更慢了。”
邵雪倒是難得的惜字如金。
“醜。”
“你什麽樣我沒見過?小時候天天滿臉鼻涕泡我還帶著你玩,現在臉上過敏就不給我看了?”
邵雪想了想,也是,於是乖乖摘下口罩。
鄭素年一愣——還真是挺嚴重的。
他掏出包紙巾讓邵雪擦了擦臉,拿著口罩和她一塊坐到台階上。
“你哭什麽?”
“你說呢,”她聲音壓得很低,沒臉見人了似的,“那麽多人都知道我有采訪,我要上電視,結果人家壓根沒播我,多丟人啊……
“誰在乎啊?過了這一周,我保證所有人都忘了這檔子事。”
“真的?”邵雪抬頭看他。
“況且,你不上電視,你就不是邵雪了?”他揉揉她的頭發,“我和張祁跟你這麽多年交情,至於因為一破采訪就笑話你?鬱阿姨和鄭叔叔還是你爸媽,我媽我爸照樣拿你當幹閨女。至於別人的想法,那些離得八竿子遠的人,你搭理他們幹嘛?”
邵雪低頭想想,還真是。
可還是有個事。
她囁嚅許久,皮膚被秋風吹得發澀。邵雪摸摸自己的臉,憂心忡忡地說:“還有,還有我這臉,要是好不了怎麽辦啊……”
她抬起頭,看著頭頂大雁南飛,一臉少女失春的悵惘。
“我要是好不了,以後沒人要我怎麽辦啊……”
鄭素年生生被她逗笑了。
“多大點人啊,惦記的這都是什麽事。”他站起身,拽著邵雪衣服把她提溜起來,“你擔心嫁不出去啊?”
“恩。”
“成吧,”他在邵雪麵前站定,“真要有那麽一天,我娶你。”
……
遠處是街邊小販的叫賣聲。
近處是秋風吹得落葉颯颯作響。
十五歲的少年低著頭,手插在校服口袋裏。他唇角彎著,眼簾垂下來:“你以後要是嫁不出去,我娶你,行吧?”
邵雪被凍得打了個噴嚏,有點張皇失措地往家裏跑。
“不難受了?”
“不……不了!”話音剛落,她被地上的坑絆了一個踉蹌。
……
醫生倒也沒騙她。一周以後,邵雪臉上的過敏瘢痕逐漸消退,兩周以後,膚色也恢複了正常。張祁拿了一塑料袋零食給她賠禮道歉,悔過之誠懇幾乎趕上負荊請罪。
“我真沒想到那化妝品那麽劣質,”他欲哭無淚,“我看那錢不夠去商場買,我就在街邊小攤給你買的,我真沒想到你臉會過敏。”
邵雪也不說話,口罩遮住臉,一雙眼睛怪委屈地看著他。
她越這樣張祁就越內疚,從塑料袋裏掏出包薯片給她撕開口。
“你有什麽要求,你說,我什麽都答應。”
口罩被嘴唇撐得動了動,她瞪起眼睛,一字一頓:“我欠你的簽名,全都一筆勾銷!”
邵雪是個很容易就愉快起來的人。想到日後又可以憑借簽名的手藝混吃混喝,她連臉上過敏的痛苦都短暫的忘記了。
皮膚基本恢複正常以後,鬱東歌帶她去了趟商場。
“買什麽?”她有點驚訝。
“你想買什麽?”她媽難得這麽溫柔。
邵雪怕是鬱東歌給她下套,思索許久不敢開口,誰知鬱東歌反倒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我從來不會用這些東西,”她目光掃過商場一層的化妝品專櫃,“連帶著也不會打扮你。現在想想也是,女孩子都這麽大了,愛美也是正常的。與其防賊似的讓你偷偷用些劣質產品,不如帶你好好買幾樣。”
她領著邵雪到一個專櫃前麵,小心翼翼地問台子後麵的售貨員:“姑娘,我想給我女兒買個粉底和口紅,還有幾樣擦臉油,您這有什麽合適的嗎?”
邵雪忽然有點想哭了。
03.
冬天到的時候,晉寧的生日也就到了。
人人都說她命好。長得漂亮還留過學,嫁的老公把她捧成掌上明珠。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人家晉寧十指不沾陽春水,兒子學習又好又孝順,可謂是羨煞旁人。
單說這過生日——試問哪個這個歲數的女人過生日還弄得這麽煞有介事,連別人家的姑娘都上趕著給準備禮物呢?
這個別人家的姑娘,就是邵雪了。
她把自己攢的零花錢和門口小賣鋪的阿姨換成一張整的五十,十二月一開始就念叨著要給晉寧刻盤。晉阿姨當時追電視劇追的走火入魔,在點播台看了集《冬日戀歌》,一個月去了八次音像店問進沒進著這部電視劇的光碟。
當時那片才上映沒多久,全市也找不出一家有貨的。趙欣然也追劇成癮,告訴邵雪城東有家刻碟的音像店,凡是市麵上有的電視劇全能灌錄——
托趙欣然的福,邵雪提前決定了送給晉寧的生日禮物。
這事她一天念叨八回,終於把鬱東歌念叨煩了:“你以後去找人家晉阿姨的時候別一天到晚問那沒用的,什麽電視劇電影的。我告訴你啊,今天你晉阿姨帶著倆外賓來參觀文物修複,人家那英語說的跟主持人似的。你以後多問問人家英語怎麽學的,聽見沒?”
晉寧年輕的時候去過不少地方,二十二歲在修複室做了一年學徒,再走的時候就被鄭叔叔千裏迢迢追回來了。邵雪喜歡她大氣,也喜歡她漂亮。普普通通一條長裙,她搭條奶白的絲巾就萬種風情。拋開沉迷電視劇不說,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會彈鋼琴會說英文,高跟鞋和箱包款式低調又新潮,臥室裏一箱子外文書把邵雪迷得神魂顛倒。
晉阿姨千好萬好,到了鬱東歌這裏卻隻剩下一個英文好。邵雪就像所有青春期少女一樣看不上自己艱苦樸素的親媽,對她功利性的建議嗤之以鼻。
實際上,就像所有成年後的女孩一樣,她也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慢慢懂得,一個女人的好與一個母親的好,許多時候是不一樣的。
十四歲的邵雪卻隻能狠扒兩口飯,口是心非地點點頭。
“知道啦,媽。”
邵華和鬱東歌結婚十多年,看出來了她興致不高。趁著邵雪回臥室寫作業,他放下碗筷問:“你這是怎麽了?”
鬱東歌臉上寫明著不滿:“怎麽了?沒怎麽。”
“有事你就說,我看小雪也沒做什麽呀。”
誰知自家媳婦把碗往桌子上一磕,語調格外陰陽怪氣:“惦記著給人家晉阿姨買禮物,她自己親媽過生日都沒這麽上心過。”
屋子裏掛的鍾擺滴滴答的響,邵華一下笑出來了:“哦,合著你這是吃人家晉寧的醋哪?”
“誰吃醋了?再怎麽著也是我生的,”頓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生得這麽吃裏扒外。”
……
吃裏扒外的邵雪把剛刻好的光碟放進自己兜裏。
光盤是個白麵,上麵用油性馬克筆寫著《冬季戀歌》。邵雪放的很小心,就怕把麵上的字給蹭花了。
“全市能給你刻這部劇的不超過三家,”老板一副很專業的樣子,“這張光盤內存也比普通的大,要你四十真的很便宜了。”
邵雪點點頭,一出門,正看見張祁遠遠朝她招手。
他們學校事太多,最近除了家長聯合教育又琢磨出個新招——讓學生周末回家去居委會義務勞動,還要在活動時長證明上蓋章,全麵剝奪莘莘學子回家以後的閑散時間。
張祁沒辦法,每天去小區居委會給人家數材料寫板報,還把邵雪也拉下了水。
今天是個周六,又到了張祁為社區居民服務的時間。居委會的阿姨讓他倆去倉庫取幾張海報,說是要定期更換社區公告欄的內容。
倉庫離音像店不遠,邵雪不情不願地被張祁拖著往過走。
說是倉庫,其實是個廢棄的院子。院子的牆比平常的住宅高一點,裏麵也沒放什麽值錢東西。這地方邵雪熟,以前這裏還沒改成倉庫,他們幾個熊孩子時常翻進去打牌彈珠吃零食。
不過上了初中就沒去過了,此時再一看,謔,鳥槍換炮。
牆頭上插了一圈玻璃碴,誰想翻上去手掌肯定會被紮的鮮血淋漓。大門上拴了一個巨大的銅鎖,沒有鑰匙的人砸都砸不開。
“——這有鑰匙的也進不去啊!”
張祁和邵雪輪番上陣,怎麽也沒法把居委會阿姨給的鑰匙捅進鑰匙孔裏。邵雪擦了擦汗,有點煩躁的問張祁:“你鑰匙是不是拿錯了?”
“怎麽可能?”張祁搖頭,“她前腳給我我後腳就過來找你了。”
兩個人對著高門深院悵然若失,張祁回過頭看著來時的方向:“要不,我回去問問她?”
“費那勁幹嘛?”邵雪眼神一晃,鎖定院牆上一個沒玻璃的窗戶:“那能爬進去。”
那窗戶也不知道是用來幹什麽的,通在靠近院牆頂端,大小隻夠小孩通過。張祁骨架子大,估計頭剛進去肩膀就得卡住了,這爬窗戶的責任毫無疑問地落在了邵雪身上 。
窗戶的位置說不上高,但在底下看著還是叫人心驚膽戰。邵雪打量了一下地形,倒退兩步,一個衝刺,手摁住窗框,身子已經騰到了半空。
——還真就上去了。
張祁在一邊倒是看熱鬧不嫌事大。邵雪抬腿跨坐在窗框上,居高臨下的四處張望著。
然後她的表情忽的一滯。
“怎麽了?”
邵雪臉色陰了陰,沒搭理張祁的問話,眼睛死死盯著遠處的什麽。張祁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隻見屋簷重疊,樹影婆娑,受高度限製生生變成一個睜眼瞎。
他正踮著腳看呢,牆頭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牆那邊“撲通”一聲,隨即邵雪便“哎呦哎呦”的呻吟起來。張祁愣了半晌,又聽到一聲清脆的“喀拉”。
哀鳴隔著牆洶湧而來:“我的光盤!我的光盤折了——”
鄭素年過來的時候,張祁就那麽被卡在窗戶上。
他倆鬧出動靜的時候,他正在隔壁胡同和一個女孩說話。張祁的聲音也算十分有穿透性了,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張祁那正處變聲期的公鴨嗓震裂蒼穹:“邵雪!邵雪!你怎麽了?”
鄭素年趕忙循著聲音跑了過來。
他個子和張祁差不多高,但是比他瘦不少,費點勁也能從那洞裏鑽進去。把張祁拽下來囑咐他去跟居委會要鑰匙,鄭素年一竄就竄上了牆頭。
邵雪眼見著鄭素年跟個猴似的身手矯健的跳下牆,立刻噤聲。
“你怎麽回事?”鄭素年拍幹淨衣服過去看她。邵雪摔得挺慘,灰頭土臉不說,手上和膝蓋都被擦破了。他伸手想把她扶起來,誰知道對方捂著腳腕重新跌回地麵。
“扭了?”他抬頭問道。
邵雪不看他。
“你怎麽回事?”他有點生氣了,“鑰匙拿錯了回去能費多大勁?非得翻牆?你看看整條胡同哪有女孩跟你似的?做事一點都不小心,什麽時候吃虧你就長記性了——”
“是,”邵雪本來就挺疼的,給他說的疼裏還多了份怒,“我是不像女孩,也不知道誰小時候帶著我翻牆爬樹掏鳥窩。”
鄭素年啞然。
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居委會阿姨和張祁匆匆走了進來。
“快快快,”阿姨急的調都變了,“帶去診所看看,要是出點什麽事我怎麽跟東歌交代啊。”
邵雪身殘誌堅,自己一個打挺站了起來。誰知腳腕劇痛,搖晃了幾下沒穩住,倒進了站在身前的鄭素年身上。
對方不慌不忙的伸手扶住:“你自己倒過來的啊。”
她“哼”了一聲,單腳蹦出了大門。
好在是扭傷,沒觸及筋骨。診所的醫生給她開了點消腫的藥酒就去看旁邊喘不過氣的老太太了,留下素年和邵雪相顧無言。
“說說吧,”鄭素年垂眼看她,“我哪招你了。”
邵雪啞然。
想想也是,人家哪招她了?不就是在她和張祁都不知道的時候,跟一個穿著碎花長裙的高挑女子湊得很近說話被騎在牆頭的自己看見了嗎……
一想到兩個人那副親密的樣子,邵雪又一次氣不打一處來。
“鄭素年,”她懨懨的問,“你們男的是不是都喜歡那種身材特別好,優雅又溫柔的女的啊?”
他一愣。
“你問這幹嘛?”鄭素年反將一軍,“作業寫完了嗎,瞎琢磨什麽呢?”
“哎呀!”她疼的眼皮直跳,“我怎麽不能問了?你能不能別老把我當小孩啊?”
“你不就是小孩嗎?”
“我不就比你小一歲嗎?”
正僵持著,鬱東歌從門口走了進來。邵雪被媽媽扶著從**跳下來,一邊跳一邊瞪他。
真是豈有此理了!
他繞著空****的診所轉了兩圈,拎起外套氣勢洶洶地走出了門。張祁買了冰棍在外麵等他,鄭素年拿過來在自己臉上貼了貼才把怒氣壓下去。
冷靜了一會,素年轉頭問張祁:“邵雪是不是有病啊?”
對方叼著冰棍思索片刻:“她這兩天,好像來親戚。”
素年被噎住了:“你這都知道?”
張祁自豪地拍拍胸口:“婦女之友,我。”
素年也不是對這些常識全然不知。晉寧親戚來的時候,全家都得順著她心意,看劇流的眼淚都比平常洶湧些。怒火平息了片刻,素年又問了:
“張祁,你把邵雪當過女的嗎?”
張祁這個二愣子,一臉震驚地看向自己的好兄弟:“她?女的?”
仨人一塊穿開襠褲長大的。小時候邵雪剃個寸頭,跟著他倆爬牆上樹無所不作,午睡都躺在一張**,可以說是毫無性別意識。他還記得邵雪第一次來例假那天,他倆一起從樹上跳下來,邵雪突然就捂著肚子叫起來。
張祁一眼看過去嚇壞了:“你摔著哪了?怎麽那麽多血啊?”
從此以後,就對邵雪有了個清晰的定位:一個每月會流血的男人。
鄭素年比他倆大,懂點人事,但對邵雪和對自己班上女生的感覺總也不一樣。那個年齡的男孩情竇未開,當然不願失去一個好兄弟多一個還得哄著的女生了……
不過青春期的男生情商雖低,卻也不是全然愚笨。他看著張祁,猶猶豫豫地說:“剛才邵雪倒我懷裏,她……她……她還挺軟的……”
張祁咬著冰棍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說清楚,哪軟。”
鄭素年一閉眼,滿腦子的不可描述:“哪都軟。”
那是注孤少年鄭素年長那麽大第一次覺得男女有別,由從牆頭摔下來還對他發脾氣的邵雪啟蒙。
女生很軟,哪都軟。
……
他倆這別扭一鬧就鬧到晉阿姨過生日。天氣越來越冷,零零星星的也下了幾場雪。晉阿姨生日在周一,邵雪一放學就騎車去了修複室。
晉寧生日,鄭叔叔要請吃飯,除了一家三口還邀請了邵雪和張祁。邵雪禮物碎成兩半又沒錢再刻,這趟來的格外忐忑。
張祁還沒來,她先進了修複室。
新千年,外麵的世界天翻地覆,大門裏麵的時光卻像是凝固了。除了桃李樹木隨著四季抽芽結果落葉幹枯,這院子中的屋簷琉璃和邵雪初生時沒什麽區別。邵雪搖搖晃晃進了門,正瞧見素年蹲在牆角幫他爸洗螺絲。
她扭頭就走。
院子裏就他們倆,鄭素年說話也不客氣了:“你跑什麽?”
邵雪站在門口,強著不說話。
素年把手上的水擦幹淨,回屋裏拿出了自己的書包。邵雪餘光看見他翻個沒完,有點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了。
“你找什麽呢?”
鄭素年蹲那逗她:“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邵雪還真就這麽不禁逗。她磨磨唧唧地走到鄭素年身邊,低頭往他書包裏看。
有個東西反光反的厲害,晃的邵雪眼睛一花。鄭素年把書包甩到身後,然後把手裏的光盤塞到邵雪懷裏。
“什麽呀?”她還沒反應過來。
“你不上次那碎了嗎?”素年有點不耐煩她的遲鈍,“我媽過生日你空著手來啊?”
熟悉的白皮光盤,熟悉的油性馬克筆字跡。你還別說,鄭素年這字比那老板的好看多了:冬季戀歌——邵雪贈。
她歡天喜地的蹦起來。
聯想到自己之前對人家的所作所為,厚臉皮的邵雪也不好意思了。她湊過去沒話找話:“素年哥,你爸和我爸呢?”
“開會,”他坐回去繼續洗螺絲,“開完會就去吃飯。”
這螺絲是修鍾表的時候拆下來的,每個年齡都比邵雪大。她看了半晌覺得無聊,拉著鄭素年說:“咱們去太和殿廣場那邊吧。”
鄭素年有點無奈,擦幹了手陪她走了出去。
太和殿廣場三萬平方米,一下雪就成了茫茫雪原。鄭素年沿著中軸線搖搖晃晃的騎車,有種老派的浪漫。在太和門前停了自行車,他看著邵雪一步三跳地走上太和門的台階,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麵前便是浩浩****的太和殿廣場。黃泉碧落都是白,映的兩個人都是眼前一花。
“邵雪,”他忽然開口問道,“你想過以後嗎?”
那年他們一個十四,一個十五,未來遠的像在天邊。邵雪像是不覺得他的問話來得突然——似乎在這樣的雪裏,在這樣的大殿前,他們就該討論些如此縹緲的問題。
“沒想過呀,”她站直身子,目光遠遠望出去,“不過應該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
“我不知道會在哪裏,不過不是在這裏。”
她的目光翻山越嶺,落到了一個鄭素年也不知道的點上。
……
生日在家自帶舞台的飯店裏過。
新店剛開業,大堂就他們幾個人。邵雪把寫著《冬季戀歌》的光盤遞給晉寧,把她哄的笑成一朵牡丹花。
晉阿姨真的美。
蛋糕是給這幾個小輩要的,真分的時候晉寧也不吃。插蠟燭的時候邵雪多問了句她歲數,鄭津笑嗬嗬地說:
“十八。”
三個小孩沉默片刻,素年慢慢舉起了手:“爸,你倆跟家恩愛的我眼瞎就算了,出門的時候能收斂點嗎……”
“你閉嘴,”晉寧推他,“都送我禮物,你的呢?”
鄭素年立刻一副被小瞧的樣子:“我送的,肯定不落俗套。”
說完,打了個利索的響指。
飯店舞台上的音響突然響亮的“砰”了一聲。為數不多的幾個顧客把目光轉過去,一個穿著長裙的年輕女孩殷殷婷婷走上舞台。她調了調話筒,語調輕柔地開口:
“今天為大家帶來的是梅豔芳的《今宵多珍重》,送給過生日的晉寧小姐,您的兒子和丈夫祝您,永遠十八歲。”
極富時代感的前奏響起來,邵雪這才反應過來:這不就是那天和鄭素年說話那個女孩嗎?
這姑娘長的嬌俏,歌聲倒是如梅姑一般低沉而富有磁性。裙角搖曳,她朝台下矜持的笑:“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南風吻臉輕輕/星已稀月迷蒙……”
素年把那盤簽名磁帶放到晉寧眼前。
“媽,生日快樂。”
“你什麽時候布置的?”晉寧又驚又喜,“這也太突然了。”
“就前幾天,她是我們學校合唱團的。”鄭素年看看那女孩,壓低聲音接著說,“她喜歡我們班一打籃球的男生,天天讓我給人家遞紙條,我說讓她幫我給你唱個歌她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話音剛落,邵雪那邊一口茶水全噴張祁身上。
“你幹什麽?”張祁大驚,“好好的怎麽嗆著了?”
邵雪突然高昂的語調把在座的幾個人都嚇了一跳:“沒事啊,吃吃吃,晉阿姨生日快樂,我敬你一杯果粒橙!”
底下的人打著拍子,那女孩也挺喜歡表現。副歌又來一遍,她輕快的語調把所有人都感染了:“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分明是首分別的曲子,怎麽唱的這樣輕快動聽呢。
台上的人在唱,台下的人在笑。邵雪挖了塊奶油往張祁臉上抹,鄭素年跑到門邊就怕殃及池魚。鄭津和晉寧看著孩子們鬧的開心,在桌子底下輕輕握住了彼此的手。
“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星已稀月迷蒙/我倆緊偎親親/說不完情意濃/句句話都由衷/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升東/要再見在夢中……”
04.
放寒假之後,年味也越來越重。
街道上的商鋪陸陸續續的停業,買年貨的商鋪排起長隊。邵雪從放了假就沒歇著,被鬱東歌打發著滿城買東西。
地方就那麽大。邵雪從稻香村抱著仨盒子出來的時候,迎頭撞上了張祁。
沒好話。
“邵雪,你這新剪的發型挺別致啊。這頭簾,被狗啃過吧。”
“滾。”她踹了一腳張祁的自行車輪,想了想,又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車後座。
“你幹嘛呀,”張祁慘叫一聲,“我東西這麽老沉還帶一你,一會坡都上不去。”
“大老爺們哪那麽脆弱,”邵雪說,“趕緊的,冷死了。”
“你也去孫爺爺那?”
“不然呢?你去送什麽?”
張祁垂頭喪氣:“我媽讓我去送掛曆。”
張祁的媽媽韓淑新和邵雪素年父母都不太一樣。她不是做修複的,而是在出版社做編輯。這直接導致了他們這些朋友家裏年年都有新掛曆,封麵無一例外是太和殿大中軸,年年看的邵華犯愁。
“咱能自己買一新的嗎,”邵華說,“這幾個地方來回拍,我上班就在這幅圖,下了班還看。”
“買什麽買,你知道這外麵賣的多貴嗎?”
鬱東歌使喚邵雪掛好掛曆就會例行公事地站在下麵感歎一句:“又是一年。”
那個時候的日子好像過得很慢很慢。一本掛曆十二頁,從春暖花開的禦花園翻到大雪掩蓋的乾清宮,一家人翻很久才能翻完。
瓷器組的孫祁瑞是修複室的三朝元老,收的兩個徒弟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一個叫竇思遠,本來是理工大學化學的。還有一個叫傅喬木,進來的時候還沒從美院畢業,算得上孫師父的關門弟子。
孫師父在故宮做了四十年,離休又返聘,看著邵華晉寧鄭津他們從風華正茂長到為人父母,過年過節家裏探望的人就沒斷過。
桃李滿天下,也就是這個意思。
邵雪被鬱東歌打點著去看他的時候,鄭素年也被晉寧差出來跑腿了。三個人在樓下迎麵撞上,彼此都笑的心知肚明。
孫祁瑞孩子在國外,給老人買了公寓安頓在三環一處居民樓。他們仨進去的時候正趕上竇思遠和傅喬木在門口換鞋,五個人對著傻樂了半天,直到竇思遠被孫師父拿著報紙打了後腦勺。
“怎麽什麽都先拿我開刀呀?”竇思遠慘叫一聲。
“一群人站門口冒傻氣,”孫祁瑞端著茶杯瞪他們,“看著就上火。”
邵雪機靈,湊過去給孫祁瑞又倒水又捶背。老人氣給她捋得差不多了,鄭素年他們才挨個把送的禮給擱在茶幾旁邊。
看望老人,幾十年送的都是水果牛奶那幾樣。竇思遠手裏黑漆漆一個紙盒子,引得孫祁瑞有些奇怪。
他把蓋子打開,拿出了個相機。
“誒,”鄭素年眼睛一亮,“這不是數碼相機麽?我見我們老師有一個。”
孫祁瑞推了推眼鏡,拿到手裏仔細觀察。
“這和我那柯達有什麽區別?”
“我的老師父,區別可大了去了。”竇思遠狗腿的湊過去,“這玩意能連電腦,也不用衝洗。回頭你拍了照我給您往電腦裏一導,咱們想放多大放多大,也不用掃描。”
男生對這種東西都感興趣。剩下的時間裏,邵雪和傅喬木陪著孫師父聊天,幾個男生坐在一起研究相機。數碼相機一堆按鈕,三個人研究半天才調好參數。
“師父,給你們拍個合照吧。”
“我不拍,”孫祁瑞趕忙拒絕,“你們小孩拍吧,我這穿個睡衣拍什麽呀。”
“我也不拍了,”傅喬木也表態,“我昨兒沒睡好,今天臉都是腫的。”
“嘿你們這些人,”竇思遠氣的樂出來,“小雪,你們仨站一塊去,給你們拍。”
她捂著自己年前剛剪的頭簾剛想拒絕,就被鄭素年一把拉了過去。
“拍吧,”他側過頭,“別搭理張祁,不像狗啃的。”
孫師父家的客廳是個落地窗,二樓,正好能拍著外麵花園裏的雪景。竇思遠半蹲下身子,嘴裏喊著:“一——二——三——”
邵雪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頭簾。
“哢嚓”一聲過後,相機一下黑了屏。
“得,沒電了,”竇思遠有點好笑地看著邵雪,“就這張了。”
“我不要,別發給我。”
“我要我要,遠哥記得發我。”鄭素年突然變得格外積極。
“你也不許要,你別發給他。”
“行,那我發給張祁。”
“不許給張祁,哎呀你刪了!”
“沒電了。”
“……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