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鄭津五十歲的時候,會回憶往事。

他這一生,其實隻做了兩件事。

修鍾,愛晉寧。晉寧走後,他的餘生便是在回憶。

回憶裏的2003兵荒馬亂,她在一個立冬的那個的早晨醒來梳著頭發。她的頭發很軟很黑,綿綿垂到腰間,像是詩經裏那些顧盼生姿的女人。

然後她說:“我最近老是胸口疼。”

鄭津給她倒了杯熱水,有點不太放在心上:“那下了班我陪你去趟醫院吧。”

晉寧說:“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估計就是歲數大了。”

他有時候希望自己能折十年的壽命換他再過一次那天,反正沒有晉寧的後半生他也過得渾渾噩噩的。再讓他過一次那天,他就陪著晉寧去醫院,陪著她做檢查,看見醫生臉色不對就把她支開自己問問,然後像個男人一樣出去摟著她說:“沒事,天塌下來我在呢。”

可是老天爺沒給他這個機會。

所以確診的通知單下來的時候,晉寧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接過了報告,一個人在冷風裏坐了兩個小時,然後一個人摸黑回了家。

素年補課,沒回來。鄭津坐在台燈邊上看文獻,她輕飄飄地走進來。

她說:“醫生說,乳腺癌中期。”

……

元旦過了就是期末。中考前最後一場大考,邵雪這節過的跟沒過似的。好不容易從把化學方程式從頭到尾過了一遍,她穿上羽絨服出了家門。

素年家裏還是黑著燈。他和鄭叔叔自從晉阿姨住院了以後就不太回家了,在醫院租了個床位,輪班倒著陪在身邊。邵雪過生日的時候張祁和她出門草草吃了碗麻辣燙,兩個人在隆冬的夜色裏沉默了好久。

張祁高中競賽班,升上來的都是各個學校的尖子生。他元旦也補課,回家的時候正趕上邵雪出門透氣。

“你們元旦也不放啊?”邵雪看了看他臃腫的書包,不用想也知道裏麵也是一周沒洗的髒衣服。

“放,放一天,”他神色有點疲憊,“後天又得去了。”

她點點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看了一會。張祁停了腳步,側過頭問她:

“明天去看晉阿姨吧。”

她愣了愣神。冰冷的空氣鑽進肺裏,毛細血管像是爆裂了,一股血腥味在她的口腔裏彌散開。

“好。”

都是一個單位的,晉寧一病幾戶人跟著操心。偏偏趕上鄭叔叔是個悶葫蘆,多大的難處都自己悶在心裏,旁人急的有心無力。

“你說說這鄭津,”鬱東歌一邊給邵雪收拾第二天讓她帶的牛奶水果一邊發牢騷,“我早就跟他說有事言語一句,咱們鄰居這麽多年了,能幫一點是一點。”

邵華和他一個辦公室坐了二十年,這時候隻能長歎一口氣。

“他也難受啊。”

難受啊。人真難受的時候,說不出,也不想說。明明是從心理到身體都撐不住了,還得打起精神硬挺著。

父子倆,一個比一個能挺。

邵雪和張祁進醫院的時候正趕上有個女人確診。大約是惡性腫瘤,抱著醫院的親人哭得撕心裂肺。邵雪看的害怕,再一抬眼,就看見了拿著飯盒下樓的鄭素年。

她差不多兩個月沒見著鄭素年了。穿的還是校服,頭發有點長,眼圈青黑著。他看見邵雪有點愣,過了半晌才反應道:

“你們怎麽來了?”

“來給阿姨送點東西,”張祁急忙說,“四樓?”

“四樓,”他點點頭,“我去外麵買點粥,你們先上去吧。”

大冷的天,他連個外套也不穿,校服套著毛衣就出了醫院大門。邵雪聽見有幾個護士在身後聊天:“這兒子養的真孝順……就是當媽的命太苦,本來看著多年輕啊。”

“我先上去吧,”張祁拍了一下邵雪,“你去跟著素年,我看他走路直晃。”

醫院出門右拐有幾家飯館,鄭素年卻沒走大路。他沿著條汙水橫流的小巷子晃晃悠悠地走進一個死胡同,對著牆壁忽然蹲了下來。

風太大,吹得他校服抖起來。嗚咽的風聲裏,邵雪忽地聽到極其輕微的啜泣聲。

極低,極壓抑,好像小動物被遺棄的聲音。

邵雪十五歲,認識素年十五年,沒見過他哭。他是那種骨子裏很溫和的人,不喜歡爭執,也不容易受挫。從小為人處世被幾個老師父提點,什麽都雲淡風輕的,不熟的人總覺得他沒什麽性格。

晉寧都說他,什麽事都不說,什麽都藏心裏。

這種人,連崩潰的時候都是悄無聲息。

她走過去。她知道自己有腳步聲,知道鄭素年聽見她跟來了。她把手放到他肩膀上,喉嚨酸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風好大啊。

他說:

“我媽那麽好的人……憑什麽啊?”

“為什麽是她啊?”

……

邵雪的期末考試考得一塌糊塗。

她心思不在這上麵,草草收了卷子,騎上自行車便去了醫院。鄭素年也這幾天期末考,起早貪黑半個月,她都不敢想他是怎麽熬過來。

鄭叔叔大約實在撐不住了,躺在剛空的陪**睡了過去。邵雪進門的時候剛好趕上晉寧清醒過來,看見她,做了個噓的手勢。

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來。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邵雪坐在她身邊格外專注地望著她的眼。晉寧五官都生得好,隻是暴瘦讓她的顴骨凸出來,皮掛在骨頭上,隻剩一雙眼睛不減當年風韻。

她說話的時候還是往日那幅嬌俏的語氣。

“你可算來了,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哪。”

她來了好多次了,隻是總是碰到她昏睡的時候。素年累的說不出話,她便跑上跑下的拿藥,買飯,能做一點是一點。晉阿姨拉著她的手,廢了好大的力氣說:

“我那個箱子裏的東西,都要送給你。”

“書啊,磁帶啊,還有什麽八音盒,都送給你。小雪,我真的最喜歡你了,看見你,就好像看見我年輕的時候。這個世界可大了,你有心往遠走,天南海北任你闖**……”

“阿姨,”她強忍著哽咽,“我不要你的東西,你快點好過來,那些書沒有你我看不懂。”

“我總要不在的呀,”她輕聲細語,像在說別人的事,“我這半輩子過得太順了,老天爺看不下去,就要讓我回去了。”

她怕她哭出來,湊到她耳朵邊小聲說:“我想吃口蛋糕,你能不能給我買一份?”

“醫生讓吃嗎?”她抽抽搭搭地說。

“讓,”她笑眯眯的,“好不容易有胃口,他倒睡著了。”

邵雪用袖子胡亂擦幹淨眼淚,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了樓。附近沒有賣糕點的店,她頂著寒風騎了三站地。小店麵,天剛黑就要收攤,被她哭著求著又做了一份。

店老板看著她急匆匆走了的身影,和旁邊的店員長歎了口氣:“也是碰見難事了。”

可是等她再走進病房的時候,晉寧卻已經又一次陷入昏睡了。

康莫水也來了。她給晉寧做了點湯放在床頭,領著邵雪走出了醫院。一個女人一個女孩,一臉哀切地站在路邊。

“康阿姨,”邵雪低著頭問,“晉阿姨能好嗎?”

康莫水幽幽歎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

正月十四,第二天就是元宵,晉寧進了重症病房。

她一輩子不信命,到了臨終反倒看開了。鄭叔叔把半輩子的存款拿出來扔進醫院,話裏話外都讓她別操心錢。

“人固有一死,”她清醒的時候說,“素年以後用得著錢的地方還多著呢,你一天天的用錢買我的命,有什麽用呀?”

再醒的時候,就是在重症病房裏了。

鄭素年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憎恨醫院的消毒水味和白色的。他不知道為什麽有的人親人生病之後就會決定從醫,而他隻有抵觸。重症病房探視時間有限,他大部分時間隻能隔著病房的監護電視看著晉寧。晉寧偶爾清醒,但腦子也有些糊塗。寬慰他倆久了,她也會委屈地說:“這什麽都不讓吃。我想吃草莓,想吃甜的……”

鄭素年聽不下去,回頭問鄭津:“爸,讓媽出來吧。”

鄭津搖了搖頭。

他想她活。

醫生隻要說還有一絲希望,他就不願意放棄。重症病房一天的床位就要幾千,把他耗得心力交瘁。饒是如此,他進去的時候仍得強顏歡笑。

晉寧一天隻能見他這麽一會,強撐著意識保持清醒。

“你看你,”她笑眯眯地說,“以前什麽都我來做。交水費交電費,你能不做這些手續就躲。現在怎麽著,全輪著你了吧?”

“以後都我做,”他說,“等你好了,交水費交電費,複印材料寫報告,全都我來。”

“你說話算數啊。”

“肯定算。”

過了半晌,晉寧有點困了。她把眼睛半閉上,恍恍惚惚地說:

“鄭津,我真的特別愛你。”

老一輩人不說隨口說愛,鄭津眼淚差點就下來了。他摸摸晉寧的臉自嘲道:“你年輕的時候那麽漂亮,去過那麽多地方,後半輩子就跟我窩在這,多虧呀。”

“不虧,”她有點撐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說,“一點都沒後悔。”

那是晉寧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02.

立春這麽久,總算有點春天的意思。雀上枝頭嘰喳叫,把天的顏色也叫的鮮亮了些。

邵雪家這個胡同離許多景點都太近,遊覽的人常有誤入的。有個學生站在胡同口小心的朝裏看,看見了素年家門口立著的花圈,然後和自己同學說:“這家好像有人去世了。”

邵雪騎著自行車從他倆身後穿過,眉頭不自覺地一皺。

晉阿姨的葬禮在八寶山公墓。人活四十年,原來燒成灰也就一瞬間的事。幾個同事都來了,哭得最凶的竟然是晉寧的師父羅懷瑾。老人六十多歲,白發人送黑發人,幾個同事怎麽扶都扶不起來。

鄭素年穿了一身黑,有點僵硬的迎送著來來往往的人。鬱東歌看不過眼,過去扶著鄭素年:“這孩子都幾天沒合眼了,去歇一會吧。”

他抬起眼,那張酷似晉寧的臉有些青白。

“不用了阿姨。我沒事。”

大風吹得凜冽,這地方的春天好像來得比別處都晚。邵雪和張祁坐的遠遠的,她抱著腿除了哭什麽都說不出來。

“你哭完了再回去,別讓素年看見。”

她有點咳嗽,眼淚鼻涕全擦在袖子上,臉被風吹得發紅。

“真好,還能哭出來,”張祁搖搖頭,“要是素年也能哭出來就好了。”

晉阿姨去世三天,素年一滴眼淚都沒掉。他這幾天沒上課,幫著鄭津張羅後事,壓根就沒怎麽合眼。

這人間最難過的大約不是哭,是哭都沒了力氣。

他和張祁第二天還有課,被幾個大人趕回了家,正趕上胡同口那隻被他們喂大的黑貓蹲在胡同口叫的撕心裂肺。這貓剛出生的時候瘦骨嶙峋,是被幾個孩子救活的。晉寧早先也喜歡它,給它起了個名叫烏雲踏雪,還給幾個孩子成立了個烏雲踏雪餐飲基金,大家得了零錢就存到她那。

邵雪蹲下來摸摸它的頭,小聲地說:

“你也想她吧。”

它像是什麽都懂了,懨懨垂下頭,倒在她的手心裏。

全世界最好的晉阿姨啊,真的走了。

……

這個世界愈合悲傷的能力似乎要比邵雪想的快了許多。晉阿姨的離去把每個人的人生都撕出一道大口子,但日子照常過,於是這道傷痕於大多人而言也就隻如同揭開創可貼的傷口一樣,隻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紅印。

天氣一下就熱起來。分明昨天還穿著羽絨服站在寒風裏,今天就得仰著臉麵對春暖花開。邵雪反應慢,過了三月中旬才發現自己在馬路上大汗淋漓,脫了厚重的外套站在原地發呆。

春暖花開,萬物生長。

邵華過瓷器修複室的時候,正趕上竇思遠在種樹。

“看看咱們這大學生,”他端著茶缸子站人家門口,“二十來歲就開始養花種樹了,心態可夠蒼老的。”

“邵老師,哪有您這麽說話的呀,”竇思遠挺委屈,“這不是古話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嘛,我想種棵樹見證一下我的工作生涯。”

“有想法,”邵華喝了口茶,“這院裏的樹不是宮女種的就是太監種的,如今你和他們也算並駕齊驅,同為古跡增光彩。”

孫祁瑞聽不下去,撂了工具踏出門。

“你怎麽這麽討厭呢,”他嚷嚷,“我徒弟種棵樹你嘰嘰歪歪的,一把歲數這麽貧。”

他白了邵華一眼,又想起了什麽。

“對,你們鍾表組說招人,到底招上沒啊?”

“哪那麽好找啊,”邵華歎了口氣,“做鍾表修複的得懂點理工,人家正經學機械的誰願意來做這個。”

“時代變嘍。我們那時候,都奔著學門手藝餓不死,現在誰還稀罕這個。”

一老一少沉默了一會,孫祁瑞終是忍不住問:

“小鄭怎麽樣了?”

“還是那樣,”邵華搖搖頭,“見天兒的光知道修鍾。本來話就少,現在差不多啞巴了。也不見吃飯,瘦的一把骨頭。”

“可憐素年那孩子了。”

“可不嗎,還正趕上高二。眼看還有倆月升高三,也不知道什麽打算。”

“怎麽著?他不是成績一直挺好嗎,我以前還聽晉寧說想考北航學材料?”

“學什麽呀,老師特意來家訪,說是成績掉了三百多名。你說這檔子事怪他麽?這有輒嗎?”

邵華走了半天,孫祁瑞還沒緩過神來。要說全故宮職員的孩子,他還真是最喜歡素年。自己琢磨半天,端著茶水晃晃悠悠去了書畫臨摹組。

“師父您幹什麽去?”竇思遠抬頭問。

“你別管。”

臨摹組晉寧那個師父叫羅懷瑾,跟孫祁瑞同年進的故宮,較了半輩子勁。現在歲數大了,也懶得折騰了,可看見他站門口鬼鬼祟祟往裏瞅,還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幹什麽呢你?”

“我有事,”屋子裏沒人,他把杯子在玻璃桌上一撂,就聽得一聲脆響,“素年那孩子的事。”

……

那年春天,鄭素年把大把的時間花在了一個修複室附近一個廢棄不用的院子裏。

也不幹什麽,就是發呆。想小時候,想晉寧,也想未來。他成績掉的快,幾科老師輪流找他談話,可人真坐到跟前又說不出什麽來。他不喜歡老師們關心的眼神,仿佛那眼神落在他身上一次,他就能想起晉寧一次。

他覺得自己有點病了,覺得這個世界欠他一筆巨債。邵雪和張祁想陪他,都被他幾句話躲了過去。他不想聽別人勸,他甚至覺得,你們父母健在,怎麽能懂我呢?

所以羅懷瑾走進來的時候,他有些不知所措。

晉寧是很尊敬羅懷瑾的。他媽媽看上去好相處,其實骨子裏很傲,看得上眼的不過寥寥。可對於羅懷瑾,哪怕是私底下也沒說過一個不敬的字。

他說:“幹什麽呢?”

素年站起來,有點結巴。

“沒幹什麽,看看樹。”

“看樹,”羅懷瑾笑得很慈祥,“年紀輕輕,大好光陰,在這破院子裏看樹。”

他啞然。

“走吧,我帶你去看點你該看的。”

朱紅宮牆高的頂起樹杈,他們從綠蔭下穿行而過。鄭素年抬起頭愣了愣——樹是什麽時候綠的?

晉寧的臨摹組偏些,素年來得少。羅懷瑾把他領進臨摹組的修複室,遞給了他一個卷軸。

泛黃的紙慢慢鋪展開,是幅潑墨的山水。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雲煙。

好一幅山水圖啊。起筆果斷,落筆纏綿,畫家的心裏藏了萬水千山。晉寧臨摹的真好,走筆之間有著不輸百年前畫者的遼闊心胸。

隻是下麵三分之一的地方隻是描了線,留下大片的空白,可見是臨到一半……

人就走了吧。

鄭素年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伸出手觸摸著殘破的畫卷,隻聽到身後羅懷瑾徐徐開了口。

“人活一輩子,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沒有生命,但當你為他傾注心血,人就和東西融成了一體。人來這世間走一遭,留下些什麽,總是好的。隻要東西還在,人也還在。”

他覺得鼻子酸起來。手指觸碰著宣紙細密的紋路,仿佛隔著時光感受到了晉寧握筆的力度。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老人把手掌壓在他頭頂,語氣裏是古稀之人才有的慈悲。

“你才十七歲,想哭就哭吧,不怕丟人。”

“痛痛快快哭一場,替你媽好好活下來,這才是晉寧想看見的 。”

……

衝刺月,初三的美術體育全取消了。

數學老師也煩,對著幾個麵露不滿的學生吼:“你們當我愛占你們體育課還是怎麽著,也不看看自己那成績。全年級就你們班數學差,我在你們身上多下多少工夫啊?”

“誰稀罕她,”趙欣然跟她旁邊嘀咕,“更年期多作怪。”

她抿了抿嘴沒說話,班後門突然有人喊。

“邵雪,校門口有人找你!”

這下撞槍口上了。邵雪硬著頭皮去講台上請假,被老師狠狠瞪了一眼。

出門就碰見了鄭素年。

她有點愣:“你們學校不上課嗎?”

夏天來了,鄭素年也回了點魂。臉上沒有冬天那種過分的青白,人也不是瘦脫形的樣子了。

“我轉藝術了。”

“鄭叔叔讓嗎?”

“讓。”

“那你們學校老師沒說什麽?”

“說了,我還是想轉。”

“你怎麽打算的?”

“學藝術,然後去做古畫臨摹。”

“高二轉,考得上嗎?”

“你不信我?”

“我當然信你了。”

他笑起來,看的邵雪一愣。半年了吧,沒見他笑過。

“還真要當個匠人了?”

“恩,幫我媽把她沒做完的事做完了。”

“做唄,”邵雪比他還高興,伸出手拍了拍他的頭,“你覺得對的事,做就得了。”

他壓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好起來了。學校旁邊種了一排白樺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打在邵雪的頭發上,映的發色變得金黃。她的頭發又厚又多,被風吹得高高揚起。瞳孔透著淺棕,包裹著北京城無邊的初夏風光。

鄭素年雖說後來念了藝術,卻終究是理工出身,不太看得上那些文縐縐的形容詞。但是有一次他有個學藝術理論的同學指著一幅畫說:“這張畫,畫的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他忽然滿腦子都是那個下午。

邵雪的長發飄在風裏,發香浮在鼻息,如歌往事湧動在二零零四年春天的歲月裏。

03.

竇思遠大部分時候是個挺不解風情的人.

比如那天下班的時候傅喬木跟他說:“明天五月二十號。”

他覺得這事主要怪孫師父,老頭一聽這話抬頭說了一句“嗬都小滿了”就走了,但是這個走向把他的注意力成功帶偏。

他說:“小滿?天氣熱了,喬木你明天可以穿裙子。”

傅喬木看了他半天,一臉瞅智障的表情,然後開了自行車鎖就走了。

結果第二天吃中午飯的時候,他老遠就聽見鬱東歌大呼小叫的:“哎你們看見人家送喬木那玫瑰花沒?那麽一大捧,得多少錢啊,現在這小年輕兒真會折騰——”

傅喬木紅著一張臉從門口擠進來,抱著的玫瑰花快把臉遮沒了。

她看都沒看竇思遠一眼,放下花又出了修複室的門。康莫水聲音小點,但是他這邊也聽得莫名清晰:

“我那有個插花的玻璃花盆這幾天空著,正好放這種沒根的,你跟我去院子裏——”

竇思遠耳朵伸得老長,忽的後腦勺一涼,捂著頭“嗷”一嗓子叫出來。

“沒出息,”孫祁瑞氣得滿臉通紅,“近水樓台都得不了月。”

“這怪的著我嗎,”他直喊冤,“又是她那不著調的油畫係師兄吧?那人不靠譜,我早就看出來了,平白無故的送什麽玫瑰花啊?”

“怎麽就平白無故了?”孫祁瑞大怒,“榆木疙瘩不開竅,我都聽見了,人家年輕人都說今兒是五二零,諧音那個,那個嘛!”

他捂著頭恍然大悟,繼而悶悶不樂的轉向了手裏的瓷器。

竇思遠可算是冥思苦想了一下午,一下班就溜了。傅喬木抬眼看他的背影,鼻子裏哼了一聲。

第二天一上班,她發現桌子上擺了一綠塑料瓶。八喜那飲料瓶剪了一半,裏頭栽了一團綠糊糊的東西。

她把修複室的燈一打開,湊近了一看——

一坨仙人球。

她倒是也不想用這量詞,可她活了這麽大,還真沒見過這麽慫這麽黑的仙人球。竇思遠跟外頭打了杯水回來,笑的跟朵花似的湊到傅喬木跟前。

“我送的。”

她忍住沒翻白眼:“看出來了,不能是別人。”

“我特意去花鳥市場給你買的,那店主說這個最好養活了,而且活的特別久。”竇思遠撓撓頭,好像放下一樁心事,“喜歡不?”

她看著竇思遠那一臉真誠的笑,突然就有點不忍心了。

“還行,放那吧。”

紡織品修複組,康莫水拿著噴頭給那玫瑰花噴了點水。

“哎,喬木不要這花了?”鬱東歌上班看見問。

“啊,她說放咱們這就行了。”

“這孩子,人家送的花也不自己收著。”

“那可不就是對那男的沒意思麽。”

“我也不喜歡,油頭粉麵的,不如思遠。”

“就是。”

04.

邵雪中考前三天,學校放了假。

鄭素年文化課一點問題沒有,早早報了藝考的集訓,現在正在五環外一個畫室起早貪黑的練基本功。放假那天,他趁著午休給邵雪打了個電話:

“我們明天要出門寫生,你中考的時候我怕是回不去了。”

“沒事,你回來不也就是見一麵麽,能頂什麽用啊。”

“嘿你,”電話那邊傳來笑聲,“把我的作用說得這麽微不足道。”

邵雪也笑了。

“你們啊就,當我去參加一模擬考,這樣心態比較平和。”

“行,模擬考加油。”

掛了電話,旁邊的舍友催著他趕緊收拾行李。鄭素年把幾件換洗衣服丟進背包,忽地抬頭問道:

“咱們寫生那地旁邊就是潭柘寺吧?”

“是,不過沒說要去。”

他點了點頭,把畫具也裝好放了進去。

素年家旁邊其實就有畫室,他報這個純粹就是圖一個清淨。校區偏,住了不少外地過來的考生,裏麵甚至有幾個二十多歲的。

一問,考了美院好幾年了,還在考。

他小時候學過素描,後來就沒正經學過美術。大約是因為從小到大十幾年接觸的都是做這行的人,許多東西一點就透,過了基礎關畫的東西自帶靈性。帶他的老師做這培訓七八年了,拿著他的畫抬眼看他:

“想考美院?”

他覺得招搖,低聲應了一句。老師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說:“後半年掉層皮,有戲。”

看他苦笑,老師搖搖頭:“別笑,有的人掉了兩層皮也未必能上。”

夏天草木茂盛,老師看了幾個地方便安排他們去山裏做兩天的寫生。住的是山上一處農家樂,女孩子半夜一開燈看見房頂趴了隻壁虎,叫的半個樓都醒了過來。

這一折騰大家也不睡了,聚在一大點的房裏打了通宵的牌。那個二十來歲的考生問他:

“你多大?”

“十七。”

“歲數真小,”他笑笑,有點落寞,“羨慕呀。”

“杜哥,”跟他一塊的男生問,“你非得考美院啊,換個學校唄。”

“再考一年,”他說,“考不上,我就回家幫我爸開飯館。”

“別啊。當不了專業,當個興趣也行啊。”

“不是啊,”杜哥長歎一口氣,“你真喜歡一件事的時候,把他當愛好隻能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這就好像一個女人,你娶不到她做老婆,你還成天想著她,早晚得出事。”

幾個男生都心知肚明地笑出來。

人間百態,多少求而不得與艱辛。

到了後半夜有幾個人睡了。素年收拾了東西,看看外麵天色,悄悄出了門。

拾級而上,遠處傳來隱約的鍾聲。

這地方很老,山石古鬆皆有曆史。山路崎嶇,饒是清晨風涼,素年也爬出了一身薄汗。

天還沒亮全,天光把山巒勾出模糊的輪廓。早起的鳥雀被他的腳步聲驚動,“呼啦”一下飛上了天。鄭素年爬上了潭柘山麓的頂端,垂下眼,隻看到錦繡山河連綿不絕。

一棵古鬆盤亙山的最高處。

真的老。樹皮發黑,枝幹扭曲。古鬆被年月滋養的高聳入雲,針葉最深處幾乎照不進陽光。鬆上掛著無數木牌,承載著千千萬萬的祈願。

素年覺得自己也挺傻的。

他把自己之前做好的願牌掛在古鬆一處不明顯的枝杈上,緊緊打了個結。

傳說潭柘山上有神仙,化身古鬆盤亙於此,承載世人景願。他的木牌上隻寫了七個字:

“保佑她,中考順利。”

三十公裏之外,邵雪搭最早的地鐵下車。

她第二次來這個地方,不太熟悉。沿街問了幾個早起晨練的老頭,總算拐進那條馬路。

辦事員看她一個小姑娘沒太難為她,沒拿證件也放她進去了。晉阿姨的骨灰放在地下一層的懷思閣,骨灰前刻著生辰年月,黑白照片也能看出生前貌美。

太早,偌大的安置室裏麵就她一個人,她卻出乎意料的沒害怕。保安站在門口抽煙等她,零星的聊天聲空****的傳過來,仿佛有回音。

“晉阿姨,我後天要考試了,”她把一早買的花放了下去,輕聲說,“我好想你啊。”

“我模擬考數學考得特別好,就算考不上素年哥的學校也能上個重點。”

“你送我的書我都翻了翻,放了假我就看。我英語分數可穩定了,要不是作文都快拿滿分了。”

“有個喜歡喬木姐的男生送了她一束玫瑰花,可她把花放在我媽那,反倒把思遠哥的仙人球放在桌上。我媽說,她肯定喜歡思遠哥,我爸還不信呢。”

“思遠哥在他們院兒裏種了棵杏樹,他說等我上了大學,樹上結的果子就能吃了。好遠啊,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上大學。不過,我爸說奧運會都是一眨眼的事,考大學應該也挺快吧。”

“對了晉阿姨,素年哥說他要學藝術了,他想考美院。把您沒摹完的畫都臨摹完了。”

“挺難的,不過我覺得他肯定行。您在那邊,也要保佑他。”

“保佑他,藝考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