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國軍士兵乘車分批撤退,車隊卷起莽莽黃沙,一輛接著一輛消失在小路盡頭。
莫青荷歪歪斜斜地站著,兩隻手像要把圍巾攥出水來,他想起沈培楠上車之前朝自己投來的那一瞥,有期許,有不舍,最終化為他慣用的冷漠,車門嘭的一聲關閉,他和他被分隔於兩個世界,糾纏數年,終於背道而馳。
午後的花園空無一人,背後傳來上鎖的清晰聲響,沉重的鐵鎖鏈繞著大門,十月冰冷的陽光被門欄裁成均勻的條狀,莫青荷站在門口,尋求安慰似的將鼻尖埋在圍巾裏,大口嗅著羊毛的溫暖香味,他看見腳邊多了一個影子,是“雪山”,他已經執行完任務,軍帽上的紅星閃閃發光。
莫青荷張了張嘴,周圍太靜了,他清楚的聽見上下顎分離時,嘴巴裏啪的一聲輕響,他轉頭望著雪山:“我現在該做什麽?”
他的鼻梁挺直,麵頰蒼白,眼神空靈而濕潤,空落落的找不到焦點,“雪山”第一次以欣賞美人的態度看了他一眼,終於對有人會傾心同性這一事實有所領悟,然而他並不對莫青荷的處境抱以惻隱之心,不耐煩地應道:“我怎麽知道。”
他往下壓了壓帽簷,大步走了。
莫青荷曬了一會兒太陽,攔住一輛車,往自己的住處趕去。
他對自己說,早在許多年前他就坦然接受了愛情幻滅的事實,沈培楠來了又走,他並沒有再一次失去,然而腳步發飄,恍若在夢中飄遊。
回去時已是下午兩點,警衛員小栓子等得失去耐心,把步槍扛在肩上,踩著自己的影子在院子裏一圈圈踢正步,看見莫青荷進門,趕忙迎上去:“團長,吃飯了沒?俺中午在食堂打了飯,給你留在桌上啦。”
莫青荷點點頭,窯洞外掛著今年夏天新收獲的玉米和辣椒,被陽光照得紅黃一片,許韶民把一塊木板放在膝蓋上當做桌子,攥著半截鉛筆,一筆一劃地寫信,一米八幾的大老爺們在台階上蜷縮著,認真的有點好笑。
莫青荷路過他身邊,低頭看見開頭的稱呼,傾身從他手裏搶過那半截鉛筆,隨手扔了出去,許韶民急忙去撿,大著嗓門抱怨:“團長,你怎麽亂動別人東西呢!”
他拾起鉛筆,吹了吹上麵的灰,莫青荷不解氣的又把信紙揉成一團用力拋出院外,朝他吼道:“寫個屁,你寫那麽多,他給你回過一封沒?”
他以為許韶民要翻臉,但那老實巴交的漢子隻是瞪著一雙牛一樣溫和而憨厚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倏地紅了眼眶。
他跑回自己的屋子,捧出七八封寫好的信,沮喪地望著莫青荷:“他們把俺這倆月寫的信都退回來了,說以後再不允許寫,寫了也寄不出去。”
他低著頭,一封封地擺弄那一遝沒蓋郵戳的信:“俺怎麽都想不明白,不是說和平了嗎?不是往後國共都是一家人了嗎?一家人,怎麽能說是通敵呢?”
他期待的望著莫青荷:“團長,你有知識,俺聽不懂那些大道理,你跟俺說說,他和俺到底還能不能好了?”
莫青荷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他想醞釀一個委婉些的說法,但腦子好像鏽住了,發了半天怔,搖了搖頭。
他以為許韶民要質問自己,然而那外表粗獷內心柔情似水的莊稼漢忽然沒了言語,失魂落魄地蹲下去,兩隻粗糙的大手摩挲著自己毛茸茸的短發。
“俺參軍就為了打小日本,跟他們國民黨沒仇啊,要是他能跟俺回家,他愛參加什麽黨就參加什麽黨,俺出去掙錢,俺有力氣,會種地會蓋屋,能幹木工,俺好吃好喝伺候他,什麽活也不讓他幹……”
莫青荷很難過,話湧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沒法跟許韶民轉述沈培楠的話,他怎麽能跟一個質樸的村裏漢子解釋清楚,他的老婆是勇於獻身黨國的正規軍人,對他來說,那段萌發於山野的純真愛情早已成為一塊發炎的闌尾,一塊腐爛的疤瘤,毫無美感可言,正急不可待想辦法切除呢?
時代要變了,大潮流已經臨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浩大和直接,勢不可擋,吞沒一切,愛情在它麵前如同風浪裏的小舟,莫青荷與他並肩坐著,攬過他的肩膀,許韶民這些天的苦悶終於到了臨界點,把剃成楊梅似的腦袋偎在莫青荷胸口,噴出一聲野獸似的嚎哭。
莫青荷沒有像往常一樣訓斥他,瘦長的手在他的後背起起落落,感到一種同命相連的辛酸。
嶽桐放棄了許韶民,他也放棄了沈培楠,但他的沈哥跟許韶民不一樣,沈哥堅毅而強悍,他被那輛錚亮的黑色轎車載著飛馳而去,全身上下披掛鎧甲,無堅不摧,他不會蹲在院子裏偷偷地哭。
也許有,也將在遙不可及的大洋彼岸。
小栓子端著熱好的菜走出來,瞧見外麵的兩個人,轉身又回了屋子,把菜盤放在黃泥灶台上熱著,偷偷揀出一塊土豆塞進嘴裏,田鼠似的鼓著腮幫子飛快咀嚼,經過這段時間,他也差不多明白這種古怪的感情是怎麽一回事了。
白花花的陽光烘得人後背發癢,好像被細韌的麥芒紮著,莫青荷把許韶民送回去,靜靜的坐在門口,感到心力交瘁。
時間仿佛一下子變得很慢,他一次次看手表,指針總停在相近的位置。
“喂。”一個清亮的女聲在院門口響起,“你不去機場嗎?”
薑安妮走進院門,穿著一身根據地少見的黑白方格長風衣,米色紗巾被風吹得飄飄擺擺,腰身束得很細,嘴唇鮮紅,她把手抄在口袋裏,長長的影子停在莫青荷跟前。
“多好的男人,你不追我可要去了。”
莫青荷低頭擺弄地上的小石子,頭都不抬:“都快走了,隨你。”
安妮看了一眼手表:“還有一個鍾頭,對於職業特勤人員來說,別說一個鍾頭,就算隻剩最後一分鍾,最後一秒鍾,勝負亦可改寫。”
“你這真執著。”莫青荷無奈地笑了笑,“他可跟男人好過,你這麽漂亮,跟了他不覺得可惜嗎?”
“我跟你不一樣,羅曼蒂克的愛情發生一瞬間已是奢侈,我從不做長遠打算。”安妮今天戴了一對新耳環,微微動一下腦袋,一對墜子簌簌的響,她聳了聳肩,“偉大的藝術家和領導者不乏雙性戀者,說實話,我也不介意。”
她從口袋裏掏出一件東西,拋出去又接住,視線跟著上下移動,莫青荷抬頭一看,臉色都變了,正是自己賭氣送給她的鑽石戒指,小甲蟲大小的方形鑽石被陽光耀成一滴晶瑩剔透的水,一下下在她的手心跳躍。
“還你,我不要別人戴過的東西。”那光燦燦的小東西劃出一道曼妙的弧度,徑直朝旁邊的門框飛來,莫青荷嚇得飛身撲出去救,兩隻手來回拋了半天才終於緊緊將它攥在手心,安妮的臉背對陽光,兩瓣嘴唇像塗了血的月亮:“你留下來沒有好果子吃,他們不會再信任你了。”
莫青荷裝作聽不見,將戒指放回口袋,淡淡道:“我隸屬作戰部隊,不受老謝管轄。”
她冷笑一聲:“情報網無所不在,現在我們用兩條腿傳遞消息,但用不了多久,有軍隊的地方就有無線電波,情報的主宰者會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莫青荷被她搶白了一頓,有點莫名其妙:“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說服你,離開延安。”
“為什麽?”
安妮不顧他的反對,跟他並肩坐在門檻上,伸出兩條瘦長的腿,高跟鞋相互磕碰:“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莫青荷瞥了她一眼,沒說話,安妮嗤笑:“你可以說,受過高等教育,天真爛漫,生性不羈。”
“你也可以直說,瘋瘋癲癲,沒羞沒臊,像個神經病。”她轉過臉,等著莫青荷的反應,莫青荷果然忍不住笑了,安妮也跟著樂:“我參加革命,不是為了信仰和犧牲,而是為了快樂。”
“我喜歡延安,延安是自由之地,但沈先生比你的目光更長遠,天下沒有絕對的自由和平等,我一直懷疑,我們奉行的原則,有一天會成為比皇權更嚴苛的束縛。”她抿著嘴唇,陽光在她的側臉勾畫出一道好看的線條,“留下的人夠多了,往後還會越來越多,我想,應該有人替我們實現生命裏缺失的另一部分,當我們處在最嚴苛的環境裏,能對自己說,至少有人遠離了這一切,有人在沐浴著陽光,享受著真正的愛情,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她的臉朝向西北,露出莫青荷從未見過的嚴肅表情,“我聽說過你師弟的事跡,有時我覺得比起那些打了雞血的老文盲,我更像他,你的師弟如果還在,他也會同意我的話。”
莫青荷閉上眼睛,陽光穿透薄薄的眼皮,將視野映成一片鮮紅,一股熱流在他的身體裏遊走,悲傷而激昂,如千萬根細小的鋼針湧向他的頭皮,湧向每一根手指的指尖,安妮的聲音分外柔和:“外國有這麽一句話,日光之下無圓滿。”
他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迎著晃眼的光線:“你相信我們能贏?”
“能。”她點了點頭,“決定勝負的不是軍事力量,而是民心。”
莫青荷右手放在口袋裏,反複捏弄著那枚戒指,手心出了潮熱的汗,他怔怔地望著安妮,然後一躍而起,安妮笑著問他:“你要走了嗎?”
莫青荷搖著頭後退,被地上的一枚石子兒絆了個跟頭,狼狽地爬起來:“不,我、我隻想送、送送他。”
他手足無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往後又退了幾步,猛地轉過身,朝著機場的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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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鉞扔了一個地雷
謝謝以上同學!
嗯,我覺得十章以內可以完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