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
莫青荷躺在外國醫院的高級病房整整昏睡了一個禮拜,在第八天上午睜開了眼睛。
醒來第一個感覺就是沉,身子骨成了一灘半融化的蠟癱在**,接著又輕了起來,整個人像飄在水上,又像浮在半空,他使勁勾了勾手指,躺了太久關節鏽住了,一動彈麻嗖嗖的。
雙眼慢慢聚焦,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敞亮的西式病房,窗扇吊著白紗帳子,陽光晃眼。
第三個感覺才是疼,胸口像插著把鈍器,一喘氣整個胸腔疼得快要炸開。
疼痛讓莫青荷的腦子閃過一聲弦響,他這才感到自己是活了,那賭命的一槍沒帶他見閻王,他掙紮著動了動身子,心想這是在哪裏?沈培楠呢?
他費力地勾著脖子往下看,隻見被子四角被掖得嚴嚴實實,上麵平展展地壓了一條黑大氅,三月早春猶寒,被窩卻烘得暖呼熱騰,他感覺身上被捂出了酸臭的汗,再定睛一瞧,床邊趴著個穿軍裝的男人,腦袋枕著床沿睡得正香。
那正是沈培楠,莫青荷進醫院後他就衣不解帶在病床邊守著,看著他掛了七天盤尼西林,淩晨退燒才靜心休息了一小會,他早累的脫了形。
莫青荷歪著腦袋瞧他,隻見那軍官伏在自己手邊,鼻尖抵著床單,一張英挺的臉棱角分明,頭發在**蹭得亂蓬蓬的,襯衫領子從軍裝外套裏翻出來,鬆了三顆扣子,露出麥色的皮膚。
他睡著了比醒時看起來有人情味,像隻吃飽喝足臥在窩裏休憩的豹子,莫青荷病的糊塗,努力想抬起手,舉到半空又不支地落在沈培楠頭發上,掌心貼著他的後腦勺,很暖,青荷想起了小時候出水痘,躺在土炕上,師兄也這麽陪著自己。
房間靠牆擺著一隻貴妃榻,老劉正用手撐著額頭打盹兒,腦袋往一側猛地一滑,迷糊間看見睜開眼睛的莫青荷,叫了聲小祖宗就衝了出去。
不多時房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屋子修女打扮的護士,莫青荷體力不支,右手滑到那軍官暖熱的後頸,昏昏沉沉的又睡了。
這一睡又是三天。
莫青荷沒想到自己真的差點死了,他在秘密訓練時學過暗殺和急救,知道子彈打在哪裏看起來凶險卻死不了人,但畢竟隻有理論,一個禮拜前在來醫院的路上,感覺周圍越來越冷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傷了大血管,就算將就著撿回條命,沒有一兩個月也下不了床。
果然,情況和他預想的一樣,莫青荷每天吸氧氣養病,睡一陣醒一陣,等他能被護士推著在花園裏散兩圈步,倚著床頭看窗外的飛鳥打發辰光時,清明節已經過去了。
他整整在**躺了一個月。
北平的春天刮大風,雨水漸漸多起來,再一轉眼,日頭長了,天氣也暖了。
莫青荷很忙,雖然槍擊事故被他和沈培楠一致咬死是手槍走火,躲避了一些記者,他醒後探視的戲迷票友卻絡繹不絕,送匾送花祝他早日重返戲台,病房被補品和點心塞得滿滿當當。
他強撐著病體對探視者笑臉相迎,日日等待,但這些人裏沒有一個是他的同誌,沒有一張寫字的紙條,沒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就連莫柳初也一次沒有來過。
莫青荷知道這是組織出於安全考慮暫時切斷了情報線路,他在愧疚之餘隱隱有些失落,因此就更關注沈培楠的動向,他希望能在恢複通訊的第一時間將有用情報傳遞出去,然而左觀察右觀察,他發現自己一點也看不懂沈培楠了。
沈培楠沒回南京,借著報紙刊登的所謂手槍“走火”誤傷名伶的機會在北平住下,一開始莫青荷以為禽獸發了善心,後來發現沈培楠也在把他當幌子,至於他到底在做什麽,莫青荷觀察了一個禮拜,得出一個結論。
“玩”。
他是真的在玩,拿白花花的大洋不當錢,打賞護士出手就是五塊十塊,一扔一千大洋買南洋珍珠給莫青荷鑲京戲頭臉,青荷誇一句哪位太太的戒指好看,他立即從洋行把最好的粉鑽石和火油鑽買回來由著他挑,不收還翻臉,活像與錢結了仇。
他天天約俊俏的小旦一起遊香山逛八大處,夜晚上跳舞場廝混,甚至一手摟一個少年直鬧到醫院走廊上。但他一進病房就換了個樣子,屋裏一張鋪白狐狸皮的貴妃榻,沈培楠每天回來,連軍裝都不脫就歪在上麵,兩條劍眉緊緊擰著,累的不得了似的。
沈培楠拚了命的胡鬧,他能前一天喝到爛醉,第二天胃痛的直冒冷汗還出去交際,莫青荷看不明白,他沒見過有人玩都玩的這麽痛苦,隻好做出賢惠的樣子,用濕手巾給他擦臉擦胸膛,一邊叮囑他當心身子。
沈培楠麵色陰沉,抓著莫青荷的手,道:“我的事你別管,打聽多了當心沒命。”
就這麽白天黑夜的鬧,他在北平的花花場所混出了名氣,公務卻徹底荒了,辦公議事的人逮不著沈培楠,急得聚在醫院門口吹胡子瞪眼,被西洋大夫以打擾病人休息的名義都轟了出去。
一連串折騰下來,沈培楠繼戴上“連枕邊人都不放過的殺人狂魔”的大帽子之後,又引來了一片說他荒唐**樂,不顧黨國的議論聲。
最令莫青荷感到奇異的是,他當初莽撞的一槍和隨之而來的巧合不僅把沈培楠留在了北平,還取得了他的信任。沈培楠對他好了起來,好得客氣而疏離,他不叫莫青荷婊|子了,也不再強迫他歡好,實際上他除了過問病情外幾乎不碰莫青荷,連之前喜歡在他腰上,胸口摸一把,說兩句下流話的興致也沒了。
這是背著人,當著外人,特別是記者和家丁的麵,沈培楠對他還是親熱,熱絡的有點虛假。
他見莫青荷吃膩了傷員飯,每天順道給他捎帶些外麵的吃食,要是回來的不太晚,喝的不太醉,還能在病床前陪他說一會兒話。
莫青荷被困在醫院裏,悶得連仇人都看著像親人,天天求人講故事,老劉講鬼怪嚇人,金嫂愛叨念苦命童養媳,隻有沈培楠會講戰鬥機,講美式裝備和短兵相接的悲壯,他甚至會提起不久前敵軍的那次長征,說他們走過的夾金雪山和達古山,莫青荷雙眼放光,端著碗連飯都忘了吃。
沈培楠本來是個能用三個字表達清楚就絕不用五個字兒的人,他講故事沒表情沒動作,句子幹巴巴的,比老劉不知道差了多少,但莫青荷眨巴著大眼睛聽得有滋有味。
沈培楠說到共|匪過草地沒了糧食,煮皮鞋燉草根,一根皮帶吃一個月,從前方部隊的糞便裏找沒消化完的青稞,最後一個個餓死凍死,再一抬頭,隻見眼前的人嘴上沾著飯粒,受了大委屈似的吧嗒吧嗒直掉眼淚。
沈培楠就笑了,往他腦門拍了一把說別人死你哭什麽,莫青荷瞪著他道:“說的倒是輕巧,你挨過餓嗎?受過凍嗎?”他抽了抽鼻子,“沒穿軍裝前都是老百姓,都是爹生父母養,一天好日子沒過上就死了,怪可憐的。”
說完堂而皇之的用沈培楠的袖子揩鼻涕,末了呸他一口,感歎道你們這群軍閥官僚都是沒心沒肺的混賬東西。
沈培楠一向同情百姓,帶兵打仗明令禁止部隊搶劫,甚至自掏腰包補貼被戰火摧毀的民宅,這時被莫青荷扣了頂大帽子,好不冤枉。他抽回胳膊,臉一黑就要發作,青荷仗著養傷,根本不怕他,梗著脖子與他對視,黑是黑白是白的一雙眼睛,淚水淹著一點倔倔的神采。
沈培楠拿他沒辦法,隻好把袖子又遞了過去,讓他抹完鼻涕擦眼淚。
莫青荷正義感十足又沒見識的話讓沈培楠覺得很有意思,更想惹他生氣,故意把戰爭的慘烈和政局的無奈都省了,專給他講些欺男霸女的混賬事,一開始莫青荷聽得牙根癢癢,後來發現沈培楠在一個勁往頭上扣屎盆子,便明白了他在欺騙自己,也不大肯真發火了。
說來也奇怪,他們倆就這麽熟絡起來,沈培楠晚上睡貴妃榻,羊毛毯子裏露出幹淨的腳背,莫青荷眯縫起眼睛盯著他,忽然覺得如果不是內戰和日本佬,有這麽一個大哥也挺好。
他沒有親人,格外盼著親人的好,垂涎他的人雖然多,但他們的愛都是有條件的,莫青荷想,有朝一日他老了醜了,唱不出曲兒的時候,捧他的人就都散了,不像親大哥,一輩子都疼著自己。
認賊作兄的想法在心頭一滾,莫青荷立刻自責起來,他收攏了心思,專心致誌盯著天花板發呆。
就這麽養著傷,做著戲,再加醫院流出去的小道消息,報紙總算刊登了一丁點正麵新聞,說沈培楠在外麵玩歸玩,對莫青荷這好了沒兩天的舊愛還算有情有義。
莫青荷卻擔憂起來,他曉得對於他的任務來說,沈培楠把他當情人,當婊|子玩物,甚至當泄欲工具都比現在好,他倆要是真做了朋友兄弟,自己就再近不了他的身,也拿不到任何有用情報了。
他心慌,於是更加柔媚,病勢剛好一點,攢了些力氣就小貓似的纏著將軍撒嬌,他見沈培楠不愛回家,大膽提議讓他帶跳舞場新認識的小戲子來醫院過夜,斜著眼波道:“我這身子沒法直接伺候將軍,跟別人一起幫您去去火還是行的。”
說罷把手往沈培楠腿間摸去,沈培楠愣了一瞬,撥開他的手,不疼不癢道:“我若真看中誰大可以為他置辦產業,再不濟也是去旅店,何必在這裏荒唐。”
莫青荷茫然的睜大眼睛,脫口而出:“將軍這是不要我了?”
沈培楠用鼻尖在青荷脖頸處轉了一圈,淡淡道:“好好歇著吧,就你渾身這股混著汗酸的膏藥味,脫光了我都硬不起來。”
然後解開傷員服的扣子看莫青荷胸口的彈痕,銅錢大的疤,已經結了血痂長出新肉,印在白皙的胸膛上,像被蓋了個郵戳。
沈培楠極輕地親了親那傷口,替他合攏衣裳,什麽也沒說就走了。
莫青荷望著他的背影暗暗罵娘,他不知道沈培楠是心疼他,隻以為自己原本被他嫌棄不幹淨,現在又添了傷,連伺候人的本事都沒了,就徹底遭到了厭棄。
做一行有一行的傲氣,莫青荷這麽一隻心懷不軌的金絲雀兒,先前拚計謀輸給沈培楠一局,賠了半條命,現在拚寵愛,又輸給外麵陪沈培楠作樂的小戲子,他從風光無限的第一名伶成了過氣佳人,越挫敗越不服氣,絞盡腦汁盤算怎麽把局麵扳回來。
他年輕不服輸,就這麽跟沈培楠杠上了,莫青荷抓著窗邊的白紗帳子,眼看著樓下沈培楠與一名穿蘇格蘭格子呢襯衫的漂亮男孩上了汽車,咬牙道總有一天讓你這榨取勞動人民血汗的漢奸頭子折在我手裏,你才曉得爺們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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