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風清新而微涼,暗藍的天幕布滿一層綿羊狀的卷毛雲,被風吹著快速遊移,露出一輪灼灼的月亮。
這忽然出現的月光將院中景致照成了玉雕的瓊宇,莫青荷站在窗邊,深深將一口彌漫花香的空氣吸入肺裏,回頭望了沈培楠一眼,微微蜷曲雙腿,展臂一躍而下,正落在那一片剛開墾過的爛泥地裏。
盡管是二樓,但洋樓樓頂比普通民宅偏高,從腳底板湧來的衝擊力幾乎讓他絆了個跟頭,莫青荷立刻收腹前傾,就地向前打了個滾,借力起身站穩,拍了拍膝蓋沾的泥土。
身後嘩啦啦一陣響,沈培楠也跳了下來,見莫青荷沒受傷,一把將他拽起來,無聲地朝花園後門的隊伍跑去。
月亮又藏入了雲彩之後,莫青荷一麵跟隨沈培楠奔跑,一麵在黑黢黢的夜色裏努力辨認這支安靜又嚴謹的隊伍,待看清帶頭人的長相,他才坐實了自己的猜測,這正是沈培楠視為心頭肉的騎兵隊,但今夜有人無馬,隻集齊大約一個排的兵力,最為奇特的是,沒人穿軍裝,大家都清一色身著白布對襟小褂,青布紮腳褲,腳蹬膠底老布鞋,若非仔細對他們的站姿和整齊的板寸頭仔細觀察,簡直會誤以為是一群有組織的黃包車夫
。
隊伍帶頭人是騎兵隊隊長,叫孫繼成,由於這支隊伍的士兵從各營各連抽調而來,在編製之外,因此大家從不稱呼軍職,都叫他孫教官。
見沈培楠破窗而來,孫繼成雙腳立正先敬了個軍禮,隨即將視線移到莫青荷身上,將他光鮮亮麗的形象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不由緊皺眉頭,問道:“他來做什麽?”
沈培楠將莫青荷往前一推:“他想進部隊,你帶帶他,看是不是那塊料。”
孫繼成愣了半天,見沈培楠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回答道:“報告師長!這裏不是戲班子,養不起大少爺,恐怕……”他又看了一眼莫青荷,為難道:“這細皮嫩肉的,恐怕沒他能幹的活啊。”
沈培楠啐了一口,使勁一推孫繼成的腦門,罵道:“臭小子,現在連我都使喚不動你了?他不會,你就教他,先讓他給你扛大包!”
孫繼成本來一臉苦相,聞言立刻收斂神色,敬了個標準軍禮,幹脆的答道:“是!”
禮畢,他後退一步進入隊伍,忽然曖昧的笑起來,士兵們一直憋著,見他笑了,都忍不住跟著低頭開始竊笑。
莫青荷鬧了個大紅臉,原來這孫繼成與沈培楠脾氣相投,很受器重,他自恃為一名保家衛國的硬漢,一向看不上這些優伶。孫繼成每次來周公館匯報工作,總遇見莫青荷要麽香氣撲鼻的拉琴唱曲兒,要麽翹著蘭花指,一副兔兒爺的腔調搓麻將,因此一直將他與大煙,酸儒,妓|女,算命先生等一同視作禍國之流,動不動白他一眼,故意找些不痛快。此時聽說他這走後門吃白飯的二椅子想隨隊當兵,嘴上不說,心裏卻覺得好笑的很。
沈培楠沒空管這些,他的副官將汽車停在麵前,恭恭敬敬的拉開車門,沈培楠回頭對孫繼成囑咐了幾句,帶上三名護衛,閃身進了汽車。
孫繼成對汽車再敬軍禮,一直到聽不見發動機的運轉聲,他轉身打了個手勢,隊伍立即反應,自動分為六人小組,一隊隊各自散開,無聲無息沿小路分頭前進。
很快,夜色掩映之中,莫青荷身邊隻剩下孫繼成,其他四名士兵和地上一隻裝彈藥的木箱
。
孫繼成不著急行動,對莫青荷壞笑道:“我們可是要跑步過去的,莫老板身體嬌弱,不知道跑不跑的動?要不要叫一輛人力車,再雇一名老媽子照顧你?”
莫青荷見他故意找茬,先活動了手腳關節,梗著脖子道:“你盡管跑,我要是叫一句累,替你刷一年的鞋!”
他看了看剩下的四名便衣士兵,一本正經的補充道:“還有他們的。”
部隊長期在外作戰,向來有私下互相解決生理問題的傳統,這批士兵是各連隊精銳,一個個身體強壯血氣方剛,最近在沈培楠眼皮子底下禁欲禁賭,憋了大半個月,此刻見到母豬都能眼睛放光,更別說莫青荷這類專門伺候男人的小戲子,一聽這句話,不由都拿眼睛溜著他,怪腔怪調的起哄。
鬧歸鬧,誰都不敢真動沈師長的人,孫繼成見時間差不多,一聲喝令讓大家安靜,邁碎步列隊,準備出發。他回頭打量隊尾扛彈藥箱的小兵,忽然皺起眉頭,指著莫青荷對那名身材魁梧的士兵道:“老三,你把箱子給他,讓戲子扛著。”
被叫做老三的壯漢是個憨厚人,瞅了瞅莫青荷一身白西裝,長腿細腰,嫩如牛乳的模樣,猶豫著沒有動彈。孫繼成狠狠剜他一眼,他才隻好將箱子放在地上,示意青荷來搬。
莫青荷上前一試,覺得至少有五六十斤重,心裏就有些犯嘀咕,少年學戲練力量,師父怕他的肌肉結塊影響身材的纖細,從來不訓練他的爆發力,隻練耐力,因此對他來說扛箱子跑一兩個鍾頭不算什麽,搬起來卻很成問題。他怕閃著腰,便拿出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論調,對老三道:“大哥,搭把手,我腰上沒勁搬不動這個。”
老三是個憨厚人,爽快的扛起箱子放在莫青荷肩上,見他扶穩了,撒開手對莫青荷道:“你先跑一段,跑不動了喊哥哥替你。”
孫繼成沒給大家時間,帶頭撒丫子疾奔,回頭高聲吆喝道:“廢物,隻知道浪費時間,等當最後一組讓師座罰咱們麽!跑,都跑起來!”
莫青荷罵了句王八蛋,歪歪扭扭的跟了兩步,逐漸找到平衡,這才調整呼吸慢慢趕上隊伍。老三怕他受傷,一直緊張的跟在他身邊,邊跑邊小聲道:“你別怪他,新兵都得挨這麽一頓訓,當初我們受的罪比你多多了
!”
莫青荷怕岔氣,隻能點頭不敢開口,一路跟隨隊伍奔跑,穿過黑黢黢的小路與胡同,跑出了一身熱汗,胸膛裏像拉起風箱,又像升了一隻滾燙的爐子,明明秋夜風涼,他卻好似悶在一隻巨大的籠屜裏,進的氣沒有出的多,小腿的筋縮稱一團,汗水呱嗒呱嗒往下淌。
這種跑步最讓人痛苦的在於不知道目的地在哪,沈培楠不告訴他今夜到底要做什麽,孫繼成也不說離結束還有多久,他甚至在故意為難莫青荷,一會兒讓隊伍跑折線,一會兒變換排位,讓最後一名趕超第一名,一旦見莫青荷掌握了新的規律,步伐輕鬆起來,便悠閑的跑到他身邊,一句接一句說損人的話。
“還跑不跑的動,咱們可要一直跑到天津去,最快也得一天呐!”
“小荷葉兒,你明明是個男娃子,為什麽天天翹著手指頭裝女人?”
“荷葉兒,嚐過女人的滋味沒?是上女人爽,還是讓男人上爽?”
“你說說,師座平時都怎麽疼你?我聽說咱們師座那玩意厲害的很,他一晚能讓你舒服幾次?”
莫青荷恨不得將孫繼成千刀萬剮,他此時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在心裏罵了一千遍小人得誌,但發現這除了讓他加倍想念躺在沈培楠懷裏發呆的快樂外幾乎毫無益處,他開始默默背誦共|產黨宣言,想起李大釗就義時慷慨陳詞,同誌們翻雪山過草地的艱辛困苦,想起遙遠卻光明的延安,忽然感到自己經曆的根本不算什麽,一股溫暖的力量自心底充盈至全身,竟讓他忘卻痛苦,唇邊泛起微笑。
他抬頭望著月亮,於疲憊深處升起堅定的信念,他覺得自己跟沈培楠現在步步為營的日子根本不值得,他們應該達成一致,一起去延安,遠離烏煙瘴氣的大煙館和露著大腿的交際花,遠離黨派之爭,共同參與喜樂與光輝的未來。
就這麽一路幻想,一路聽孫繼成的嘲諷,不知不覺竟真的跑了一個鍾頭,從一家中藥鋪前一拐,出了胡同口,隻見一輛軍用吉普車正在路邊的梧桐樹下等待,大夥兒挨個兒上車,夜晚街道清淨,一路通暢無阻,又過了半個鍾頭,莫青荷跳下車,發現包括沈培楠的汽車在內,一共四組二十三名士兵,都已經到齊了。
廣場霓虹閃爍,人來人往,他們身處的位置,正是北平前門火車站
。
莫青荷飽受欺負,一見沈培楠從汽車裏出來,顧不得一幹兵匪的訕笑和圍觀,雀兒似的奔進他懷裏,孫繼成在後麵大聲吆喝,為莫青荷忘了彈藥箱而感到火光,親自扛著箱子下車追了兩步,見兩人在電燈牌子下麵擁抱說話,便閉了嘴,先清點人數,上前敬了個軍禮,對沈培楠道:“報告師長,各組人員按時到齊。”
沈培楠掏出懷表看時間,抬頭清了清嗓子,劈頭蓋臉的把孫繼成的行軍速度罵了一通,罵著罵著,忽然發現他竟一臉熱汗,親自扛著彈藥箱子,奇道:“我不是讓小莫扛麽?你積極個什麽勁?”
孫繼成老兵油子,簡直滑不留手,他早摸透了師長的脾氣,將箱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雙腿立定,嚴肅道:“報告,這箱子不夠沉,下次換了沉的,我再讓他扛!”
說完露出諂媚笑容,湊到沈培楠跟前,右拳頭往左掌心使勁一拍,擠眉弄眼道:“嗨,我們皮糙肉厚跑一跑摔一摔都無所謂,莫老板這小身板,這標致人,您不心疼我們還心疼呢。”
他完全忘記了即便真的照顧莫青荷,不讓他扛箱子,也不用親自上陣這一茬,笑嘻嘻的轉頭要莫青荷肯定自己的言論,但隨即就反應過來,他還真把這小唱戲的當自己的兵了,他這種小娘們似的東西,這時候還不逮著機會反咬一口?
孫繼成正後悔一路隻顧著損他,忘記教他任何情況都要維護長官的基本規矩,隻見莫青荷眨巴著眼睛,正兒八經對沈培楠報告:“本來是我扛的,跑了幾步就堅持不住了,這才換了孫教官,他一路特別照顧我,還特意為我歇了好幾次,所以連累大家來晚了。”
沈培楠摟著莫青荷的肩膀往車站走,孫繼成帶隊伍跟在後麵,盯著那小戲子纖細的背影,還有些暈乎乎的,自言自語道:“這小兔子又倔又機靈,真挺像個兵。”
二十多人包了兩節火車廂,士兵們乘一節,沈培楠、莫青荷和孫繼成單獨乘一節,槍支和彈藥都已經就位,甚至多準備了兩套與士兵們一樣的粗布短打和黑布鞋,讓沈,莫兩人分別換下來。
這兩人平時穿慣了好衣裳,乍一下打扮成勞動人民,看起來頗為喜感,沈培楠高大魁梧,勉強有個幹活的樣子,莫青荷則白淨的全身都是破綻,孫繼成叫人弄了把煤灰,逮著他好一通抹,又弄了些中藥揣在身上遮蓋香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這才放他過了關。
火車叮叮咣咣的行駛,夜越來越深,外麵什麽也看不清了,三人拉攏窗簾,壓低聲音討論這一趟行動安排
。
原來沈培楠口中的巷戰所言不虛,根據他花三根金條從陳宗義手中買來的消息,南京黨務情報處內僅次於戴老板的第二號人物,化名“江山”的複興社成員投降日本,將在淩晨四點前後,在一支由三十多名日本軍人組成的護衛隊的保護下,攜帶大量情報乘船東渡,尋求庇護。
這名江山曾是周汝白的同事,但遠比周汝白重要,他手裏掌握著蔣中正尋求美國軍事支援的所有談判資料,國軍隊在各個城市的軍事布防,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在暗中調查汪兆銘的曲線救國方針,因此一聽說此人叛變,黨部各個派係在最短時間達成一致意見,決不能讓江山活著離開天津,也決不能讓日本人抓到黨國“蓄意挑起戰爭”的把柄。
於是,這件不能正麵交戰,亦難以暗殺解決的棘手事件,被沈培楠從不走正道的腦袋一加工,想出了一個令莫青荷都瞠目結舌的辦法——所有人假扮共|黨,以共|產黨民兵的身份來一場深夜城市狙擊戰,將江山擊斃在天津衛。
火車在三個鍾頭之後抵達天津,此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天下著蒙蒙細雨,道路一片安靜,所有洋行,咖啡館,茶社,銀行都關閉大門,整座城市沉浸在酣眠之中。
街道被雨水打濕,反射著瀝青似的冷光,一支隊伍無聲的踏水而來,如影子般迅捷,如鬼魅一般飄忽,三三兩兩貓腰行進,各自尋找馬路兩側最好的高處狙擊點。
莫青荷與沈培楠正爬上一座空的臨界二層小樓,將視野最好的一間廢棄臥室作為指揮處,各自占據窗戶一側,時不時抬頭對望,此刻出發時的輕鬆已經徹底被濃重的緊張氣氛所取代,空氣中彌漫雨水的腥甜和懷表極細的:嚓——嚓——”聲響,兩人屏息凝氣,靜等一場夜襲的到來。
恩,大家清明節快樂~
矮油,清明是發便當的好日子,最適合寫打架~
那個叫什麽岫還是嗅還是鏽的,我現在除了碼字沒別的事幹,你要是跟我一樣沒事幹,咱們可以慢慢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