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莫青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立了一瞬,使勁把沈培楠拽到樓梯角的陰影處,用最低聲音焦急道:“這裏太危險,你快回去!”
他完全忘記了在沈培楠眼中,自己作為一名略知道些大義,天天穿金戴銀陪人玩樂的小戲子,還遠不夠資格說這種話,但此刻顧不了許多,隻是憑借第一反應將他往外推,恨不得把他推出小樓,藏在外麵的無花果樹叢裏。
沈培楠詫異於莫青荷護雛似的表現,就勢轉了一個身,用身體的重量將他按在牆上不能動彈,在他耳畔低語:“剛才那一戰很利落,果然長了本事,敢對我逞英雄了。”
話語激起的氣流讓人全身發癢,莫青荷臉色一紅,剛想說話,沈培楠將一根手指豎在他唇邊,指了指樓梯上方,示意他情況危機,沒時間拌嘴,又抓起他的手,把掌心貼在臉上,低聲道:“手這樣冷,第一次殺人怕不怕?”
莫青荷麵頰發燙,偏過臉點了點頭。他本不想暴露這一路的恐懼,但此刻在沈培楠的臂彎裏,與他胸膛抵著胸膛,仿佛置身於一個與世隔絕的溫暖巢穴,要不是鼻腔嗅到的灰塵味道,他幾乎要忘記暗殺任務,在不合時宜的溫柔裏沉溺下去。
他放棄了戰士的自尊,兩手摟著沈培楠結實而溫熱的腰身,老老實實的回答:“像做噩夢,快要嚇死了。”說完抬頭白他一眼,“偏還有人裝鬼作怪。”
沈培楠靠的更近,兩人在黑暗裏擁抱了一會兒,感覺莫青荷的情緒穩定下來,便放開了他,輕聲說了句走吧,重新進入備戰狀態。
古舊的樓梯吃不住勁,為了降低聲響,隻能分頭行動,莫青荷走左邊的樓梯,沈培楠走右邊,兩人關了手電,慢慢摸黑朝二樓挪動。
莫青荷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沈培楠肯陪自己深入虎穴,大概不是完全無情無義,這足以讓他感到甜蜜,憂的是為了組織,他必須冒著失去這份感情的危險,甚至要在關鍵時刻故意出現紕漏,給江山逃走的機會。
他的槍法和鬥誌都由沈培楠親自傳授,卻隻能用來令他失望,一想到這裏,莫青荷就感到無限愧疚。
越往上走,越聞不出房屋的腐味,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濃鬱的血腥氣,仿佛附近剛剛經曆一場血戰。不知不覺到了二樓,兩人一左一右藏在樓梯與二樓走廊的交匯處,交換了一個眼神,借助牆壁的掩護,警惕地探頭觀察周圍的動靜。
“哢噠。”腳下忽然傳來輕微聲響,莫青荷汗毛直豎,急忙低頭朝近處的地板看去,這一看不要緊,隻見地板遍灑黑漆漆的**,而自己踩到的是一顆金屬彈殼。
捏起彈殼送到鼻下一聞,莫青荷頓時被濃烈的血腥味熏得幾欲作嘔,他立刻轉頭衝沈培楠打手勢,與猜想的不錯,這裏就是老三他們與日本兵發生衝突的地方,大約有人被擊中了大動脈,鮮血流了滿地,老三的屍體則不知所蹤。
兩人這才深刻感到了危險,剛才的輕鬆心情消逝無蹤,藏在牆後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這棟洋樓采取與辦公室類似的構造,以樓梯為中心,長而黑暗的走廊通往兩端,盡頭各開一扇小窗,作為唯一的光線來源,陰雨天的晨曦來的格外晚,天空灰頹,窗外樹影搖曳有如鬼影,因為周圍太過寂靜,沙沙雨聲和不知何處傳來的滴水聲就聽得格外真切。
走廊兩側並列一間間房間,清一色大門緊閉,兩人此時正位於走廊的中段位置,側耳傾聽,能夠聽到有人在進行交談的細微聲響和來回巡視的腳步,再定睛一看,左側走廊有兩名黑影正靠牆站立,腦袋上的鋼盔的輪廓很明顯,是負責守衛的日本兵。
莫青荷舉槍瞄準,被沈培楠拉住了,朝耳朵一指,搖了搖手,示意他不能開槍引起屋內人的注意,又將手在頸上一抹,做出割喉的動作。
“暗殺?”莫青荷用口型追問,這幾乎是不可能任務,暗殺的關鍵在於敵明我暗,但這條走廊光禿禿的幾乎沒有用來隱蔽的位置。
莫青荷表示反對,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味,原來兩名日本人知道天亮後援兵馬上到來,竟氣定神閑的點了煙在吸,他們用日語交談幾句,其中一名發出一陣嬉笑,拎著褲子一溜小跑,閃入茅廁撒尿,另外一名抱怨幾句,緊了緊背後的步槍,踱到小窗邊,打開窗戶背對走廊吸煙。
這是最好時機,沈培楠眼露殺機,掏出匕首準備上前,莫青荷比他迅捷,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轉頭用口型囑咐:“我去,你掩護。”
沈培楠同樣用口型回應:“你瘋了麽?在這裏等著!”
至此這小雀兒的表現已經遠遠出人預料,沈培楠想終止他的行動權,哪裏肯再將如此危險的任務交給他,兩人推推搡搡一番爭鬥,莫青荷見時間流逝,急的雙眼要噴出怒火,他用刀尖抵著沈培楠的喉嚨,趁自己占據上風,猛的收住刀鋒,像一陣迅疾而無聲的勁風,從牆後閃出來,腳尖點地朝日本兵的後背猛撲出去!
似乎有人撥快了時鍾,又好像進入了時空的隧道,兩側門板飛速向後倒退,搖晃的視野中隻有那戴鋼盔的背影格外清晰,如同一條玩忽職守的毒蛇,正等待獵人的捕獲。
走廊長的沒有盡頭,一陣卷著冷雨的秋風吹進來,發出呼呼哨響,那吸煙的日本兵打了個寒噤,將煙叼在嘴裏,兩手抱臂上下摩挲取暖,突然一陣涼意,如芒刺在背,就在他端槍回身的一瞬,鬼魅般的人影已經殺到,莫青荷故技重施,一手鎖住他的口鼻,另一手橫握匕首,向頸上重重一拉!
這一刀因為強烈的緊張和過於濃烈的恨意而失控,莫青荷聽到刀刃摩擦骨骼的吱嘎聲,腦海裏的嗡嗡鼓噪快要將頭顱炸裂,一直到日本兵的身體軟了下去,他還處在暈眩中,無意識的用刀反複切割,回過神低頭一看,原來對方的頸骨已經斷了,頸動脈的血漿不斷從小窗口向外噗嗤噴濺,澆在樓下的無花果樹葉子上,發出啪啦聲響。
莫青荷兩手沾滿血水,冷汗再一次浸透衣衫,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離幹淨,耳畔隻剩自己粗重的喘息,雙腿一軟,抱著一具身首快要分離的屍體跪坐在地上。
“嘿!”
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叫喊,接著是子彈上膛的哢噠聲,莫青荷猛的轉頭,隻見那名遁入廁所的日本兵正端槍麵對自己,食指即將扣下扳機!
一瞬間生死攸關,他的大腦卻因驚慌而暫時停止思考,身體機械的向一側翻滾,然而人再快也躲不開子彈,他心知無望,麵對走廊,下意識緊閉雙眼。
仿佛幾刻鍾般漫長,又仿佛隻過了一瞬,想象中的槍聲並沒有響起,莫青荷睜開眼睛,隻見日本兵全身被禁錮,正全力掙紮,一個高大的黑影無聲無息的站在他背後,借著暗淡天光,沈培楠的臉冷峻如廟中被供奉的羅漢,單臂鎖住日本人的肩膀,一手扣住他的下頜,用力一掰,喀吧一聲,竟活生生擰斷了他的脖子!
這套動作一氣嗬成,施行人連表情都毫無變化,仿佛折斷的不是人的頸骨,而是一根新鮮的甘蔗。
沈培楠將日本兵的屍體丟進廁所隔間藏好,出來時發現莫青荷麵色蒼白,正倚靠牆壁坐在地上休息,便踱步上前拉他,低聲道:“快走,事情還沒有辦完。”
莫青荷死裏逃生,一路積攢的恐懼猛然釋放,幾乎讓他失去反應能力,半晌向前一撲,額頭抵著沈培楠的大腿,隔著薄薄的布料揉蹭,輕聲重複:“讓我歇一會兒,你讓我歇一會兒。”
他畢竟沒有達到百煉成鋼的境界,幾次危機之後終於露了怯,抓著唯一的精神支柱不撒手。沈培楠既心疼又覺得好笑,俯身摸著他的臉安撫:“做的很漂亮,比我帶來的那群兔崽子加起來還要高明一百倍。”
他見這小雀兒被嚇慘了,很想背些電影台詞哄一哄他,譬如“你像今晚的月色一樣可愛”,或者“我打心裏愛你”,可惜他沒哄過人,這方麵臉皮薄的很,左思右想還是放不下架子,隻好動用老辦法,對莫青荷板起臉道:“這個姿勢,是在邀請我麽?”
他的聲音壓得太低,莫青荷聽不清楚,以為自己會錯了意,抖著聲音反問:“啊?”
沈培楠緊緊的繃著臉,故作嚴肅道:“不要再蹭了,挑起火來你是要負責的。”
原來他在性|事上一向要做絕對的主人,在家時最喜歡讓莫青荷跪著替自己口|**,這時見這小雀兒疲倦,抱著他的腿的樣子很像兩人隱秘的床笫遊戲,忍不住說出來逗他。
莫青荷抬頭與他對視,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鬧了個大紅臉,放開手轉頭罵道:“下流。”
沈培楠俯身親他,語氣充滿勝利者的愉悅:“再下流你也愛我,我不介意更下流一點。”
他湊到莫青荷耳畔,一句句說些不堪入耳的情話,聽得莫青荷一時咬牙想揍他,一時甜蜜的想親吻他,如此反複幾次,占據腦海的恐懼感竟漸漸消散,僵硬的四肢也開始恢複知覺。
見他的眼睛重新露出神采,沈培楠停止玩笑,與他一起將日本兵的屍體藏進廁所隔間,一番忙碌結束,兩人躲在門後,向外探出頭觀察四周形勢,忽然聽見樓梯口傳來窸窸窣窣的人聲,而且是多人行動時不可避免的細微聲響。
莫青荷凜然一驚,立刻聯想起在小巷遇見的河北漢子,暗道難不成附近埋伏的同誌們沉不住氣,親自跟了上來?
沈培楠也警覺地皺起眉頭,與莫青荷交換一個眼色,兩人同時舉槍向外觀察,隻見樓梯處確實有人探頭探腦,數量還不少,再仔細一瞧,帶隊的不是別人,正是穿一身白布褂子的孫繼成。
沈培楠低聲罵了一句,打手勢招呼他們聚攏,士兵們訓練有素,一個接一個從樓梯口轉移,不一會兒便列隊重新擺開陣勢,逐扇房門展開搜索。這次沒有出差錯,不到五分鍾,剩餘四名日本兵和叛徒江山的藏身之所就確定了。
此時最適宜殺人的風雨之夜已經結束,晨曦籠罩著整條走廊,莫青荷用耳朵貼著門板,聽見裏麵有人在說說笑笑,大約日本人一直沒有聽到槍聲,以為敵人已經放棄搜捕,因此正心安理得的等待援軍,企圖安全撤退。
行動至這一步,完全可以正式宣戰,孫繼成重新掌管全局,將士兵按小組劃分,一一分配任務。莫青荷心裏藏著其他目的,自然申請隨隊參戰,沈培楠則顧及個人安全,帶了幾名士兵撤往後方休息。
最後一場戰鬥打響,第一組士兵負責衝鋒,帶頭人一腳踹開門板,揚手拋出一枚美式煙幕手雷,正掉在日本兵圍坐的桌子下方,邊噴射濃煙邊發出嗤嗤悶響,趁白霧還沒有完全擴散,莫青荷搶先翻進房間尋找隱蔽,右手緊握著消音手槍。
第二組擔任火力掩護,霎時槍聲大作,鬥室陷入一片混戰,四處白煙彌漫,隻有步槍射出子彈的焰光明亮刺眼。
莫青荷占據房間中央的有利位置,勉強能通過煙霧看清兩方形勢,他見四名日本兵已經是困獸之鬥,心知時間不多,借著掩護,突然調轉方向,舉手瞄準門口一名國軍士兵的眉心!
然而就在扣動扳機的一瞬,他忽然感到強烈的愧疚,不由自主轉移了瞄準點,子彈出膛,僅僅打斷了士兵握槍的右手。
士兵迸發的哀嚎讓莫青荷陷入難以言喻的痛苦,他明明記得對方跟自己同路奔跑,同乘一班火車,甚至一起開過玩笑,然而他隻能告訴自己,這是妄圖將同誌們趕盡殺絕的惡賊,然後機械地扣動扳機,一連剝奪三名隊友的戰鬥能力。
因為出現內賊,己方火力稍稍停滯,莫青荷抓住時機回頭,隻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已經自覺退到窗邊,他知道那是江山,猛地咬緊牙關,用袖子擦幹眼淚,抬手一槍擊碎玻璃,又一槍打在人影的左肩。
子彈口徑大,對方被巨大的能量控製,雙腳離地向後從窗戶翻了出去。
莫青荷兌現承諾,將江山活著逼出了窗口,他趁**回門邊,擺出跟大家一樣的進攻姿勢,眼淚卻止不住往外流。
轉眼煙霧散盡,四名日本兵都被打成了篩子,他跟隨隊伍撤出房間,看見在樓梯口等待的沈培楠,突然情緒失控,向前連跑幾步,狠狠抱住了他。
他聽不見孫繼成匯報戰況的聲音,聽不見沈培楠憤怒的咒罵,也聽不見一名名士兵從身邊穿行而過,奔下樓梯追擊“翻窗落跑”的叛徒江山,心裏一個聲音在說,沒有人注意到你,同誌們是否帶走了江山也不是你該關心的話題,然而他沒有一分慶幸,隻是抓救命稻草一樣摟著沈培楠,一個勁低聲重複:“你不要動,讓我抱一會。”
沈培楠根本沒空留意他在嘀咕什麽,聽說竟有四名戰士受傷,江山生死未定,氣的恨不得當場斃了孫繼成泄憤,轉身就要隨隊追擊,這時才發現莫青荷簡直像一貼膏藥,推也推不開,心裏一陣煩躁,揪著他的頭發揚手就是一巴掌,罵道:“他娘的廢物別在這礙事,再不滾老子連你一起斃了!”
莫青荷的半邊臉頰火辣辣的疼,被迫放開手,他看著沈培楠轉身大步下樓,沒有感到一絲委屈,甚至希望他打得再狠一些,好消除心裏沉重的負罪感。
隊伍快速撤離,最後走的是傷兵,一名士兵被莫青荷的冷槍削去三根手指,痛得一個勁兒倒抽涼氣,見他站在原地發呆,特意停下腳步,努力安慰道:“師座一急、一急就亂罵人……嘶……我們都習慣了,你不要傷心。”
莫青荷機械地點頭,勉強擠出一絲苦笑,讓大家不要管自己,後退兩步靠牆跌坐在地上。
混亂的槍聲仿佛還在耳畔,扣動扳機的觸感仿佛還留在手邊,莫青荷痛苦而迷茫,兩手掩住耳朵,愣愣地盯著地麵發呆。
好像經曆了長久的寂靜,一隻手在他肩上輕輕按了一按,莫青荷以為又是剛才的傷兵,感覺沒臉麵對他,低頭囁嚅:“你們先走,我休息一下就來。”
那人沒動彈,停了一會兒,貼著他坐了下來,輕聲道:“養了一群廢物,就一個頂用的還被我罵了,抬頭讓我看看,打疼了沒?”
莫青荷猛的抬起頭,正撞上沈培楠的視線,頓時喉頭一陣哽咽,張了幾次嘴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沈培楠平時最看不起拿愛人出氣的男子,方才在氣頭上,把莫青荷當成士兵甩了一巴掌,之後邊走邊回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味,因此剛出洋樓立即跑回來道歉。
他對待莫青荷一向隻挑難聽的說,從不肯透露一句真心話,專程求和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想了半天,生硬的安慰道:“我的氣還沒消,我說什麽你就得聽什麽,否則我要繼續罵你,混了三十多年才混到個老婆,萬一被我罵跑了,簡直讓人氣炸了肺。”
這一通不知所雲的安慰把莫青荷弄懵了,抬頭望著他,呆呆的接了一句:“所以呢?”
沈培楠移開視線,故作冷硬道:“所以你要聽話,不要跟我賭氣。”
莫青荷滿腔背叛隊友的痛苦都被這兩句話衝散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沈培楠見他表情鬆懈,感覺自己的安撫達到了目的,立刻恢複常態,使勁往他的腦門推了一把,罵道:“花那麽多錢養你,還動不動就給老子甩臉色,真他娘的虧本。”
莫青荷記掛著江山的死活,立即向他打聽,得知眾人追下樓時江山已經不見了,同時在附近花叢發現有人埋伏的痕跡。沈培楠懷疑叛徒被劫走,已經派士兵換便衣搜捕,又額外調兵把守出入天津衛的各條道路。
最近事情太多,壓得人喘不過氣,莫青荷拽了拽沈培楠的衣裳,歎道:“讓我靠著睡一會,累的要命。”
沈培楠挽起袖子看手表,搖頭道:“沒時間了,跟我走。”他轉頭掃了一眼窗外放亮的天光,“日本一支憲兵隊聽到消息,現在在趕來的路上,大家已經分頭撤了,我帶你逃回北平。”
莫青荷驚得張大了嘴,半天憋出一句話:“你他娘的怎麽不早說?!”。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啊綿綿,嚶嚶嚶寶,新墨寫輕愁同學的地雷!
還是沒趕上12點嚶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