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中午的飯食全是當地小吃,堪稱相當豐盛,沈培楠拎來的一條鮮魚真的被做成了西湖醋魚,此外還有買來的炸年糕,小餛飩,糖拌藕片和糯米雞,四人聽著風聲和樹聲吃午飯,格外愜意。
隻是這一頓飯的兩位主角卻並不快樂,沈疏竹不肯遷就陸婉儀,陸婉儀的神色也隻是淡淡的,無論莫青荷怎樣發揮他交際場的天賦左右逢源,兩人就是互不理睬,一副要決裂的架勢,還要動不動把夾在中間的莫青荷當做出氣筒擠兌兩句,後來他也不肯說話了,小屋裏隻有筷子碰到碗碟的輕微聲響。
吃到一半,沈培楠終於被飯桌上的尷尬氣氛磨沒了耐心,啪的一摔筷子站起來,剛要走,看見角落的一隻進口無線電收音機,就走過去擰開了開關。
屋裏有了一點聲音,氣氛緩和多了,莫青荷不再管對麵鬧別扭的一對男女,低頭吃自己的飯,筷子撥拉著碗中的米飯,思緒飄出去老遠。
他這兩天一直在想黨派的矛盾,想來想去不明白,就歎了口氣,心說好在組織正忙著兩黨結盟,李沫生對他說過,隻要代表們洽談成功,兩黨達成共識,為了表達誠意,許多地下工作者的任務都將暫時轉入休眠,他和沈培楠就能歸為統一戰線,也就可以緩一口氣了。
他對著盤裏的魚肉發呆,突然聽見無線電裏傳來一則消息,嗤嗤啦啦的電波聲太重,聽不清楚,隱約是說南京政府組織部的一名官員涉嫌通共,已經被逮捕查辦。
莫青荷的心撲通跳了一下,一邊佯裝吃菜,一邊豎著耳朵聽收音機裏的動靜。
消息播報的很簡略,具體過程都沒有提及,沈培楠皺了皺眉頭,想起了另一樁事,隨口道:“這兩天倒有一件趣聞,聽說張副總司令要被調往廣州了。”
他說的很輕鬆,莫青荷的手一抖,險些把筷子摔在地上。聽李沫生說,張學良是主張積極抗日的,今年正跟西北紅軍打的火熱,兩黨結盟近在眼前,怎麽會在近期內突然傳來調職的消息?
他竭力保持著臉上的平靜,問道:“為什麽?”
“通共。”沈培楠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東北淪陷讓他損失慘重,在西北好不容易才站穩腳跟,結果鬧出這麽一出,東北軍無糧無餉,這一走就徹底完了。”
莫青一把攥住沈培楠的手腕,駭然道:“那不能,那一定不能,這個時候通不通共有什麽要緊,為這種事自損實力,這不是東北軍要完了,是全中國都要完了!”
他吃不下飯了,心想必須快些回到北平,這個消息比所謂監視沈家人和拉攏沈飄萍要危急百倍,他必須向用最短時間向李沫生傳達,通知西北方麵早做準備。
沈培楠卻絲毫不擔心,不緊不慢道:“你急什麽,老蔣這是自作聰明,東北軍是舊軍閥出身,混的再慘也隻認姓張的當頭兒,老話說窮寇莫追,老蔣把他們逼急了,到時候有他好看。”
莫青荷想問他這件事有幾分可能性,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知道他是不喜歡被人質疑的,隻好把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把筷子往桌上輕輕一磕,沉默了一會兒,歎道:“到這時候了,委員長還要跟共|黨死磕到底,我真不知道是為什麽。”
沈疏竹的目光在兩人臉上各自巡視一圈兒,對他們的話題有些反感,道:“好好的吃一頓飯,你們又要談政治?”
沈培楠壓根沒理他,對莫青荷低聲道:“東北和華北早守不住了,東南邊從上海沿長江一路打到重慶也不是難事。如果戰局不利,中國往後可能就隻剩下西北和西南,都是共|匪的地界兒,現在東北軍要扶持共|黨,要和他們結盟。”他用筷子的末端輕輕敲了敲桌子,“臥榻之側怎容他人酣睡,這是要掏老蔣的心窩子。”
莫青荷對結盟一事一直充滿信心,聽沈培楠這麽說,頓時沮喪極了,他一點胃口也沒有了,去打了一盆水,把兩隻手洗幹淨,又把手絹浸濕,擰了個手巾把子遞給沈培楠擦手,從背後晃著他的肩膀,像要排解心裏的煩躁,一會兒捶兩下一會兒掐一把,直到把沈培楠折騰煩了,嘖了一聲,摟著他的腰,道:“你還挺喜歡那位張副總司令,怎麽,瞧上人家是美男子麽?他倒也愛聽戲,要不然我把你送他那兒去?”
莫青荷沒心情跟他開玩笑,表情十分憂慮:“至少他敢於公開主張抗日,不像你們整天這派那派的。”
沈培楠氣的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對沈疏竹道:“你看看我養的人,天天以貶低我為樂趣。”又饒有興趣的望著莫青荷,“你當他真願意扶持泥腿子,他自己把東北丟了,家當又都在東北,老蔣一直不打,他就一直回不去……”
他搖了搖手,板著臉道:“罷了罷了,橫豎你就是看上人家長得好了,我這就托人寫封介紹信,跟著走吧,”
莫青荷想著沈培楠的前半句話,自動把最後一句過濾了,長長的歎了口氣,沈疏竹不待見他們打情罵俏,揮了揮手讓陸婉儀收拾碗筷,往後一倚,抽出折扇扇了兩下,愜意道:“剿了那幫泥腿子就是兩句話的事,然後該打日本人打日本人,該建學校修工廠搞貿易一樣不耽誤,結果十幾萬中央軍打了四五年都沒辦妥,留個禍患擾人清聽……”
沈培楠聽出他話裏大有指責自己辦事不利的意思,心說你天天拿把扇子扇著扇著連共|黨是圓的扁的都沒見過,還不如莫青荷的十分之一,端起桌上的一隻牡丹纏枝茶盞,將茶水一飲而盡,重重的往桌上一磕,對莫青荷道:“你不是喜歡辯論,你去跟他說。”
莫青荷心裏裝著一大堆事,連自己堅持多年的信仰都沒有搞清楚,充滿了挫敗感,也充滿了對兩黨結盟前景的憂慮,一點都沒有心情跟人爭辯,以給沈培楠捏肩膀為由,兩隻拿得了槍殺得了人的手,一下一下掐得他直抽涼氣,沒好聲氣兒道:“別說四五年,這麽下去再十年也打不完。”
他撐著沈培楠的肩頭,信口道:“誰知道你們一天到晚在想什麽,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主張正確,都忍辱負重,又要維持勢力又要賺錢供著一大家子人吃喝嫖賭,提防著自己人周旋著日本人,最後哪樣都沒幹成。”
他來了脾氣,喋喋不休道:“你們什麽戰略都想到了,就是沒人管百姓的死活,種地的交租子要餓死,替日本人挖煤的要累死,做點小生意趕上罷市,賺點兒錢又全交了稅,我小時候,跟柳初想買塊豌豆黃吃要攢一整年的錢。”
沈疏竹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了,驚訝的望著沈培楠,沈培楠一抬手,被莫青荷一把撥開了:“你們什麽都有了,跟日本人打不打贏不贏有什麽呀,但你知道每拖一天,敵占區的人有多急嗎?”
“你們剿|共,繳去好了,他們才不怕呢,反正在家也是死,還連帶老婆孩子一起餓死,出來最起碼有個念想,他們反正不懂什麽政治經濟,就想著有一天能共產了,都有飯吃了,不用受欺負了,你們就是拿炮彈再打上十年,窮人殺得完嗎?”
他越說越委屈,狠狠在沈培楠的椅子上踹了一腳,沈培楠哭笑不得,對沈疏竹道:“你看我送他去學校,就學了這些擠兌我……”
莫青荷紅著眼圈往外走,剛邁出門檻,忽然轉過身,指著追上來的沈培楠道:“你不要煩我,我就是共|黨派來的!”
他大步流星走進茶蓬間的小徑,不認識路,隻好蒙著頭亂走,還沒走遠,背後突然傳來沉甸甸的腳步聲,沈培楠的胳膊橫在他胸前,往後一勒,鐵鉗似的,莫青荷用手肘擊他的肋骨,兩條腿胡亂朝前踢騰,怎麽掙都掙不開。扭打了一陣,又自暴自棄的不動了,把脅下掛著的一隻綴著流蘇的純金鳥籠子摘下來,一回頭狠狠扔在沈培楠胸口,恨道:“姓沈的,爺累死了,不幹了!”
小鳥籠子掉在地上,在泥地裏滾了幾滾,沈培楠看都沒看,兩手按著莫青荷的肩頭,漆黑的眼睛裏含著笑,憋了半天,終於哈哈笑了出來,這一笑沒停住,一手誇獎似的拍著莫青荷的肩膀,偏著頭,用另一隻手擋著眼睛,直要笑出淚來:“莫、小莫,你跟我說,我這次、怎麽、怎麽就惹著你了?”
莫青荷心中憋了一口氣不吐不快,都說出來就舒服多了,見沈培楠沒跟他計較,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轉過臉不看他,訕訕道:“我不是跟你生氣。”
沈培楠笑的要岔氣,連試了兩次要說話,都被笑嗆了回去,衝莫青荷擺了擺手,揉著酸疼的腮幫子,最後一次終於成功了,一手箍著莫青荷的肩,跟他額頭貼額頭咚的撞在一起,重重的嗯了一聲:“好樣的,下次見了委員長就這麽說,氣死他。”
說完又自顧自的笑起來,莫青荷等了半天他都不停,使勁推開他,轉身又要走,沈培楠哎哎的叫了兩聲,趕上來把他往懷裏一攬,扳過他的身子,把他抱在懷裏,笑道:“不鬧了,不鬧了,我投降。”
龍井茶園到處香噴噴的,午後的太陽烘的人全身發暖,莫青荷低著頭,腦袋埋在沈培楠胸口一陣揉蹭,再仰起臉時,頭發成了亂蓬蓬的鳥窩。他望著沈培楠輪廓分明的臉,看著他被陽光映成麥色的粗糙皮膚,抬手去摸他的眼睫毛。
軟軟的,蹭得手指癢癢的,莫青荷的呼吸也跟著顫,沈培楠不眨眼睛,暗沉沉的瞳仁裏映著他的倒影,又沿著鼻梁往下撫摸,一直摸到嘴唇,隱約能感覺到胡渣的下巴,最後用手掌貼著他暖熱的脖頸,胸口的一股鬱氣泄的幹幹淨淨,莫青荷歎了口氣,輕輕的說:“咱們回北平吧,我想家了,想咱們家的小貓。”
沈培楠想了想,說:“行,回去收拾東西,後天走。”
莫青荷打了個愣:“後天?”
沈培楠皺起眉頭,思忖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嗯,明天沒有空,我要想辦法去給你崇拜的那位少帥送一點口風。”
莫青荷猛的抬起頭,怔怔的看著他,沈培楠見他又露出這樣愣了吧唧的表情,往他的腦門推了一把,莫青荷摸著腦袋,咧開嘴笑了。
他跟在沈培楠後麵,沿著茶園的小道往小院走,聽著山間的鳥鳴和茶歌,忽然感到無比輕鬆,他不知道這種卸下一個沉重包袱的感覺從何而來,思來想去,大概是由於剛才聽到的推測,他想,如果東北軍方麵真的有所動作,他現在所過的這樣矛盾而痛苦的日子,快要告一段落了。
由於確定了歸期,在沈家的最後一天不算難熬,第二天中午,全家用一頓家宴給沈培楠送行,除了家人之外沒有宴請其他賓客,沈立鬆和曼妮還是互相陰陽怪氣,沈老太太來打了個照麵,照例旁敲側擊的數落了莫青荷一頓,飯後沈飄萍請客打八圈,莫青荷心情很好,手氣極爛,一下午的時間,笑嘻嘻的輸了半年的零用錢。
他其實有些害怕遇見沈飄萍,李沫生讓他注意這位沈家四小姐的動向,但莫青荷深知同一家庭的成員卻屬於對立黨派的痛苦,出於私心,他決定回避這項任務,他覺得這件事本身不太地道,因此也沒有太多負罪感。
兩天後的下午六點半,他和沈培楠走出前門車站,乘汽車返回周公館,家裏胖乎乎的小黃貓,已經在門廊下等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