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就在莫青荷帶領杭州百姓躲避於山中古刹時,撤退到百裏之外的國軍部隊卻是另一番景象。
一處臨時搭建的醫療處,因為缺乏木柴而令人感到寒風沁骨,受傷的士兵並排躺著,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國軍主力戰敗撤退,消炎藥粉和止痛劑都極端匱乏,有些較小的手術,比如取出一枚子彈,摘除化膿的眼球,都在沒有任何麻醉的條件下實施,不時有人像野獸般咆哮出聲,護士擦一擦額頭的汗水,將鑷子擲在金屬盤子裏,當啷一陣響。
醫療處人來人往,傷兵的人數急劇增長使這裏總彌漫著一股膿血的惡臭,或許有屍臭,傷重的士兵全身包紮繃帶,安靜的睡著,有些已經停止了呼吸,當醫療隊下一次審查發現了這些屍首,就叫幾名小兵抬出去掩埋。
大門嘭的一聲被撞開,幾名戰士高喊著:“讓一下,讓一下”,七手八腳抬進來一具擔架,緊接著,擁擠的棚屋裏響起一陣令人作嘔的鋸骨聲,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女護士們大聲嚷嚷,被她們圍在中間的是一名手臂潰爛的戰士,因為傷勢嚴重,意外獲得了一支嗎啡,他一動不動的躺在木板**,無神的目光望著天花板,一直照料他的一名戰友滿臉汗漬和灰塵,一屁股坐在地上,摘下袖管的紅十字,發出男子的低聲嗚咽。
繃帶,血,子彈,髒的看不出顏色的舊軍裝,不斷潰爛的傷口,接連死去的士兵,這就是部隊撤退以來永遠不變的景象,就連睡一個安穩覺都不能,隻要上空響起日軍空襲警報,他們就又要走了,燒毀棚屋,抬著擔架,到離家鄉更遠的地方去。
誰懂未曾想到,不可一世的七十萬國軍主力,隻不過三個月,就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他們師部還算好,自從戰鬥開始,因為平時訓練有素,軍事指揮得力,減員不到五分之一,而跟他們在上海戰場打了個照麵的桂係軍隊,有些甚至全師全軍覆沒。
方才闖入的幾名士兵被驅趕出去,棚屋又恢複了暫時的安靜,女護士們在過道來回穿梭,忙著查看傷情和分發藥品,一個個麵露倦容,就在數月前,她們還是白衣黑裙的女學生,連與男同學說話都臉紅,如今她們利落的為士兵擦身換藥,自從隨隊撤退,也都已經多日沒睡過一個整覺了。
大門又一次被推開,冷風卷著冬日的細雨往屋裏吹,一名精神的小兵大步走進來,邊走邊衝大家嚷嚷:“大家都醒一醒,咱們師長親自來看你們了!”
小兵個頭不高,聲音洪亮:“師部給大家帶了藥品和罐頭,讓大家安心養傷,傷好了去戰場繼續打日本人!”
傷員們像打了強心針,一下子來了精神。
話音剛落,沈培楠裹著一件黑大氅,被孫繼成等警衛士兵簇擁著走進來,軍裝沾了塵土,領口的軍章卻簇新,他剛接到晉升中將的指令,然而在全軍戰鬥減員的關頭,這種晉升並不令他欣喜。
連日征戰讓他臉上添了倦容,眼角幾條細紋更深了些,漆黑的眼睛卻格外堅毅。
傷員們掙紮著要坐起來迎接他,沈培楠做了個手勢製止他們,一路走到剛被抬進來的傷兵跟前,掀開棉被的一角,皺眉檢視他空空如也的袖管,那人被截斷的右臂灑了消炎藥粉,包著厚厚的繃帶,浸透了膿血,被子一掀開,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小兵麵容呈現缺血的灰白,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沈培楠搖了搖頭,輕輕的在他肩上拍了兩下,道:“好樣的。”
他轉頭望著一屋子的傷兵,提高了聲音:“大家都是好樣的!”
傷兵們嗷嗷的歡呼,護士們走來走去,將枕頭豎放在那些傷勢不嚴重的士兵背後,讓他們能自如的半躺著,許多已經能夠下地行走的傷員甚至聚在沈培楠跟前,你一言我一語的匯報複原情況。
部隊成功從上海戰場突圍讓這位年輕的國軍師長聲名鵲起,已經成為了全師的精神力量,但許多戰士都隻在訓話時遠遠看過他,甚少有圍坐談話的機會,此刻見沈培楠沒有長官架子,又早都躺膩煩了,就都大著膽子說起話來,大家痛痛快快的罵了一會兒日本人,又開始了他們粗魯的玩笑——對女護士的容貌身材評頭論足,這些曾經以婉約羞澀著稱的女學生倒也不介懷,她們早把自己當成了合格的戰士,假意朝他們翻白眼,嘴上卻微笑著,她們打心眼兒裏敬愛這些為國而戰的流氓,隨著戰事的步步緊逼,這種愛已經超出了她們的淑女風度,變成一種不符合年齡的母性,她們簡直像寵愛孩子一樣寵愛這群麵孔髒汙、舉止粗俗的兵痞。
一名年長的士兵嘖嘖感歎:“這城裏來的姑娘,就是比家裏的婆娘水靈,要是還在家裏種田,我哪能知道世上還有這麽美的小姐?”
旁邊的一名戰士使勁推了推他,操著鄉音接話:“你昨天還說鄉下婆娘能幹活,好生養哇。”
“你懂個屁。”那人滿不在乎道,“看自然要看城裏的小姐,娶還是得娶家鄉的姑娘,女學生的學問太大了,咱可沒那福氣。”
說完笑嘻嘻的拿眼睛瞟在一旁倒水的護士,有意用舌頭噠噠的咂著嘴巴。
眾人都樂了,推他道:“快閉嘴吧,等會兒換藥可別嚎的跟殺豬似的。”
沈培楠被圍坐在中間,聽著大家嘰嘰呱呱的混雜著各地方言的京話交談,倒也沒製止這些下流的玩笑,插言道:“有點意思,等你混上個團長,什麽女學生,大小姐,看上哪個盡管說,我親自給你做媒。”
“你們都聽見了,都聽見了啊!這可是咱師座親口說的!”那人的腦袋包著紗布,瞪大眼睛,一本正經的喊起來,“我可得多殺幾個小鬼子!”
“少做美夢了,等你混上團長,說不定師座還送你幾個日本小娘們呐!”眾人又跟著起哄,那名戰士不大服氣,一個勁的嘟囔怎麽就當不成團長,說著說著,突然盯住了沈培楠,咦了一聲,對大家道:“你們說,咱們師座這氣魄這長相,那娶的婆娘得有多漂亮?肯定跟仙女似的吧?”
大家被這句話吸引,又嗷嗷的高叫起來,催著沈培楠給大家開開眼,沈培楠被鬧得眉頭都舒展開了,笑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光棍一條,哪來的婆娘。”
他話還沒說完,一名小警衛員見氣氛熱烈,也忘了規矩,對大家道:“誰說的?咱們師座的錢夾子裏,放著他婆娘的相片子呐!”
大家一聽就炸了鍋,紛紛嚷著要看,沈培楠見架勢不對,罵了聲小兔崽子,扯出了孫繼成要他給自己澄清,孫繼成也是個沒臉沒皮的人物,不僅不給他解圍,反倒一個勁點頭,眾人又是起哄又是鼓掌,沈培楠被纏的沒辦法,把皮夾子掏出來扔給大家,小兵們趕忙湊上前看,前後左右瞅了半天,有人納悶道:“這分明是個男娃子嘛,還背著包上學呢,長得真俊。”
沈培楠拍了孫繼成一腦瓜,一把將皮夾子抽回來,道:“這是我弟弟。”
一名傷員疑惑的打量沈培楠輪廓分明的五官,搖頭道:“我瞧著不大像。”
沈培楠忍著笑,瞪了他一眼:“怎麽,我長得就沒有他體麵麽?”
“那自然不是……”那人話還沒說完,一名小兵接話道:“你們這群沒見識的,有錢人家都娶好幾房老婆,兄弟姐妹長得不像也是常有的事。”
沈培楠微笑著聽他說話,低頭打量錢夾裏的畫像,眼前便浮現出莫青荷的模樣——從汽車裏奔出來,挎著他的學生包,眼裏含著笑,一疊聲喚著沈哥奔過來,總是一副率真的孩子樣。
想著想著就笑了,眼底溢出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溫柔神采,連眼角的幾條細紋變得都柔和了,他將錢夾塞回上衣口袋,認真道:“少在這瞎猜,親弟弟,一個娘生的。”
孫繼成知曉他與莫青荷的過去,聽他這麽說,所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沈培楠沒有說話,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每當他想起莫青荷的背叛,本該對其恨之入骨,卻總生不起氣,大約一複一日的戰爭和流血早已讓人忘卻過去的不堪,再回憶時隻剩繾綣柔情的部分,存放在錢夾子裏,成了一段定格的昔日影像,用另一種方式陪伴著他。
孫繼成在眾人的笑聲裏輕輕碰了碰沈培楠,低聲道:“師座,小荷葉兒寄來的那些信,您當真不看麽?”
沈培楠的笑容收斂了,淡淡道:“你收著吧,要是留著占地方,就都燒了。”
“師座忒心軟,咱們現在是天天的刀尖舔血,也不知道小荷葉兒在哪兒喝茶跳舞享清福……”
沈培楠從鼻子裏冷哼一聲,孫繼成看他麵色不善,就不敢答話了。
大家被沈培楠錢夾裏的畫像轉移了話題,不再探討到底娶城裏的小姐還是鄉下的婆娘,一個個說起了家鄉的水稻田和采茶的鄰家女,這些從死亡線走過一遭的血性漢子,吊著手包著頭,忍耐慣了傷口的疼痛,一同回想起炮火和硝煙背後一片叫做江南的溫婉故鄉,想起母親溫柔的手,談笑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歸於一片心酸的沉默,那名頭部受傷的戰士長長歎了口氣,道:“我家裏也有個這麽大年紀的弟弟,要來參軍打日本人,我舍不得,自己替他來了,不知道他在家過得怎麽樣……”
他歎的這一口氣深而悠長,一下子勾起了大家的傷心事,一名年僅十七歲的士兵轉頭望著窗外,灰撲撲的臉上隻有眼睛還算清亮,泛著點亮晶晶的水光。
這樣的情況,要是換了往常時候,沈培楠是絕對不容許的,但如今從上海的敗退讓全軍士氣低迷,他沉默了一會兒,用力拍了拍手,粗聲道:“一幫軟骨頭也配說是我帶出來的兵,受點傷就跟娘們似的,不就是丟了南京跟上海,都給我養好傷趕緊歸隊,咱們打回家鄉去!”
他說完,緊了緊身上的大氅,猛的站起來,道:“等回了南京,凡是打仗立過功的,老子一人送你們一個漂亮小娘們。”
眾人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完了,一掃方才的低迷,紛紛大聲應和:“咱們跟著師座,打回南京去!”
天色慢慢暗了,飄著朦朧的細雨,臨時搭建的夥房架起大銅鍋,鍋裏的湯咕嘟嘟冒著泡,部隊在野外駐紮,夥夫買不到時鮮蔬菜,隻能用一鍋毫無油水的鹹菜湯湊合,戰士們把舂好的米放進鍋裏,捧著碗就著鹹菜湯吃米飯,這已經是師部動用了各種關係搞到的最好糧食,一天兩頓,每頓三兩,行軍耗費大量體力,這點糧食對戰士來說遠吃不飽,而上頭負責采買的官員克扣錢餉,軍糧裏有石頭有沙子,不時有人被石子崩到牙,苦著臉呸呸的往外吐飯粒。
百裏之外的杭州茶山,一支十多人的小隊也正為解決難民的糧食供給,在日本人的封鎖下來回奔波。
夜幕籠罩了寂靜的山崗,一個大雪初霽的夜晚,天空湛藍,繁星漫天,莫青荷帶領隊伍無聲無息的蟄伏在樹林的陰影裏,此時他們已經離耶穌救濟院的倉庫很近了,莫青荷掏出寺院和尚畫的一幅不知所雲的路線圖,借著月光努力辨別方位。
不知名的夜鳥躲在林中吱吱鳴叫,前一夜的積雪還未完全融化,大顆大顆混著冰渣的雪水從樹頂往人腦袋頂砸,凍得人猛地縮一下脖子,莫青荷握著槍,控製著呼吸的幅度,避免呼出的白氣阻礙視線。
背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原野帶著五六名市民從小路趕來接應,莫青荷衝他做了個跟上的手勢,原野點點頭,還未行動,一名身穿棉袍和平底繡鞋的姑娘從他背後閃出來,定睛細看,竟然是換下了旗袍的沈飄萍。
莫青荷驚訝的張大了嘴:“你怎麽把她帶來了?”
原野貓著腰繞到莫青荷身邊,後背貼著一片土坡坐著,還沒說話先紅了臉,他本來幹練而寡言,在對待女性方麵就偏於木訥,結巴道:“我、我攔不住,她、她說她會使槍。”
沈飄萍一頭利落的短發,發絲被夜風吹著,她冷冷的瞥了原野一眼,沒有開口。
莫青荷急的直上火,推著沈飄萍的肩膀:“太危險了,這是鬧著玩的麽?”
沈飄萍的目光甚是冷冽,不僅沒往後退,還向前逼近了一步,道:“少廢話,我們家的人,沒有怕死的。”
“你是沈家的小姐,我有責任保護你的安全……”
莫青荷的話還沒說完,沈飄萍回頭打斷他:“你不也隻是個唱戲的?”
莫青荷被嗆得啞口無言,不由搖了搖頭,感慨這位大家小姐的衝動和任性頗有當初自己的風範,他解下腰間的一支手槍遞給她,用眼神示意她噤聲,一行人沿著搖晃的樹影,往後山走去。
他們是在運送糧食回寺廟的路上發現不對勁的,午夜的月光如爛銀鋪了一地,山野的亂石和長著細小絨毛的蔓草都被月色映成了亮晶晶的玉雕,每個人肩上扛著一袋粟米,踏著細霜和雪水,沿著年久失修的石板路折返,在路過一座龍井茶園時,原野猛然停住腳步,一把拽住莫青荷,警惕的朝東邊的山林望去。
莫青荷一愣神,立刻察覺了危險,他聽見樹林深處隱約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離的很遠,那夥人並不掩飾自己的行蹤,邊走邊大聲說笑。他隻聽了一會兒,就判斷出這夥人穿著統一的厚底牛皮軍靴,那話語並非方言或洋文,而是地道的日本話。
他與沈培楠居住時曾經多次聽過,絕不會出錯,他們遇見的,是一股闖進山林的日本兵。
聲音越來越近,莫青荷頭皮一麻,全身有如過了電,血液有如沸騰般衝向頭頂,他如受驚的麋鹿般一躍而起,和原野幾乎同時回頭,打手勢讓眾人尋找掩蔽地點,然而情況十分不利,他們身處的位置毗鄰茶園,收拾的整潔平坦,除了一道爬滿枯藤的籬笆和一些低矮的龍井茶蓬之外,並沒有供人隱蔽的地方。
“趴下,都趴下!”他用口型無聲的發布命令,“沒有命令誰都不準動!”
莫青荷帶領眾人貼著籬笆牆根臥倒,柔軟的稻草垛貼著他的臉,他聽到心髒在胸腔中劇烈跳動,原野伏在他身邊,微微眯縫著眼皮,神情如老鷹般警覺而銳利。沈飄萍的臉漲得通紅,又迅速失去血色,她瞪圓了眼睛,肩膀發著抖,莫青荷顧不上男女的限製,握住她冰冷的手,用最低聲音道:“閉上嘴,用鼻子呼吸,如果時機合適,我派人掩護你撤退,回寺廟通知大家隱蔽。”
沈飄萍沒注意他的冒犯,抿緊了蒼白的嘴唇,用力點一點頭。
紛亂的腳步聲離得更近了,聽得出人數不少,至少遠遠超過了這邊,原野耐著性子聽了一會兒,低罵道:“媽的,誰知道這幫鬼子在說什麽?”
莫青荷搖搖頭,側身望著沈四小姐,沈飄萍也跟著搖了搖頭。
“躲不過去就開槍吧,隻能硬拚了。”莫青荷苦笑道。
月光把茶園映得宛如白晝,沒過一會兒,一個個穿土黃色軍裝的矮個兒人影就從對麵的樹林中顯了行,莫青荷兩手抓著稻草,緊張的手心出汗,他在心裏默默計算對方的人數,眯著眼睛想要看清他們的武器裝備,正當他聚精會神凝視東邊時,沈飄萍突然發出一聲壓抑著的低呼,接著用力掐住了莫青荷的手腕,手指死死指著麵前的茶園。
莫青荷被她的舉動嚇得夠嗆,然而沿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徹底驚呆了。
隻見溶溶的月光下,一排排錯落有致的龍井茶蓬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苗條的身影,離他們不遠,身穿白旗袍和白皮鞋,腕上一隻細細的銀鐲子,手裏握著一條手絹撫弄積滿殘雪的樹枝,像個午夜出沒的鬼魅且行且駐。
他多希望這是一個戲詞裏的鬼魅,但當那年輕女子轉過身,莫青荷看清她的側臉時,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這女子的身形和一雙煙雨迷蒙的眼睛,讓他迅速想起去年與沈培楠一起拜訪的一位隱居茶園的故人。
“她是二哥之前的那位……那位女朋友……”沈飄萍的指甲陷進莫青荷的手背,驚恐的瞪著他,沒等她的話音落下,莫青荷在心裏罵了一句,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
他認出了那是誰,正是那位連外國詩詞都不及她浪漫的小姐,陸婉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