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莫柳初的第一局牌並不是跟莫青荷玩的,他剛在咖啡桌坐定,對桌的麻將聲突然停了,一名打扮入時的小姐站起來,穿過過道,用水蔥似的手指敲了敲兩人的桌子,大膽地偎在莫柳初的肩膀上。

她穿著一身西式薄紗上衣,微一欠身,胸前豐滿的兩團嫩肉緊緊擠在一處。女人香氣撲鼻,其實並不年輕,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眼皮很厚,眼角微微下垂,蓬鬆的卷發覆在臉上,有種慵懶的嫵媚,她靠著莫柳初,朝莫青荷拋了個媚眼。

“金爺,有新客人來,不給引薦一下嗎?”

莫青荷臉上微微笑著,一副老江湖做派,心中卻著實驚訝,莫柳初見怪不怪的抬手拍了拍那女人的臉,笑道:“我這位小朋友身家清白,你可別帶壞了他。”

接著摟著她的肩膀,伸出兩根手指,變戲法似的從一對豐腴的胸脯中間夾出隻小小的油紙包,打開看了看成色,對莫青荷做了個等待的手勢,起身去了對桌,在女人空出的位置落座。

莫青荷看著師兄那一雙瘦長的手熟練地摸著麻將牌,聽見他大聲與朋友說笑,隻覺得此時的莫柳初那樣陌生,跟他記憶中那名穿藍紡綢衫子、清高而耿直的進步青年根本不是同一位,他也不敢相信,他竟然跟眼前這名喝著白蘭地與小姐調笑的摩登人物,一起在台上唱過夫妻,一起發過誓,一起在頤和園的餘暉中偷偷定過終身。

他發著呆,莫柳初卻重新坐回他對麵,毫不掩飾的將剛獲得的一隻方方正正的紙包裹放進皮包裏,見莫青荷發愣,吸了一口煙,笑著解釋道:“淪陷區的藥品被日本人管製,嗎啡很難弄到,需要一點過硬的關係。”

他憐愛的看了莫青荷一眼,仿佛對方還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少年,道:“許久沒與你打牌了,還是按小時候的規矩?”

莫青荷終於忍無可忍,猛然按住莫柳初的手,指尖觸及他瘦得驚人的手腕,不由得心中一凜:“師兄,告訴我你沒有,你沒碰過那些東西,你沒替日本人做過事!”

莫柳初不以為意地笑起來:“日本人?日本人算什麽,中國人又算什麽,我現在隻為我自己做事。”

“自從你與我絕交,死心塌地跟了那姓沈的,我就明白了一件事,什麽信仰主義都是虛的,隻有鈔票實在。如果師兄當初有沈培楠一半的勢力,你也不會……”莫柳初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弄著紙牌,抬起一雙細長的眼睛,“那時候在你心裏,恐怕連雲央都比我這個師兄重要吧?”

“夠了。”莫青荷用兩隻手按著桌麵,禁不住全身打冷顫,“我看錯了你,你也看錯了我。”

不等他說完,莫柳初不耐煩的打斷他:“看錯?”

他突然撒開手,把一大把撲克牌擲在桌上,猛然擼起袖管,露出上臂密密麻麻的青紫色針孔,將胳膊舉到莫青荷臉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略微調整了表情,嘿嘿一笑道:“還記得我們一起殺的那位日本中將麽,沒想到留了一個活口,水穀玖一……”

莫柳初欣賞著那一大片猙獰的傷口:“他找到了我,把我用繩子綁了三天,每天拳打腳踢,臨走還留了一點小小的紀念,讓我每天生不如死,為了能保住你們,活得像畜生……那時候你在幹什麽?在跟你的沈哥卿卿我我,就在這杭州城!”

莫青荷有如五雷轟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握著撫摸師兄的手,輕輕將臉頰貼著那片長期被針頭注射、已經硬化萎縮的手臂肌肉,莫柳初卻很快恢複了平靜,將胳膊抽回來,擺了擺手,道:“都過去了,少軒,我知道你是輕易不會背叛組織的,告訴我,你來這裏,想要什麽?”

莫青荷沉默了片刻,將手邊的皮箱放在桌上,微微打開一條縫,露出裏麵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金條,低聲卻斬釘截鐵的說:“送我們出城。”

他略一遲疑,補充道:“我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莫柳初聽他說完這句話,像聽到了一個新鮮笑話,發出一連串咻咻笑聲,待看到莫青荷此時認真的表情,饒有興趣的伸出手,摘下那副偽裝用的圓框眼鏡,用指腹揉捏他的嘴唇。

莫柳初的手指冰涼,莫青荷一陣戰栗,少了兩片鏡片的阻隔,他暴露在師兄寒浸浸的視線裏,像被扒光了衣裳,從脖頸開始起了大片雞皮疙瘩。莫柳初眼裏閃過一道詭譎的光,哢得一聲合攏了皮箱的搭扣,把箱子推回給莫青荷,幹脆道:“錢我有的是,不需要。”

“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幫我弄到國軍部隊在重慶市的軍事部署,要麽跟我去東洋。”

莫青荷怔怔的看著他,方才湧起的愧疚一瞬間化為烏有,眼中流露萬般情緒,憤怒,失望,憎惡,然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起身拎著箱子,大步衝了出去。

莫柳初仍舊把玩著桌上的撲克牌,鄰桌女人聘聘婷婷地走來,伏在椅背上,兩手摟著他的頸子,低頭親了親他的發頂,戲謔道:“達令,你的小朋友生氣了。”

莫柳初嗯了一聲,這時才露出些許無奈,他說了許久的話,此時疲憊極了,青白的臉像被抽幹了最後的血色,淡淡道:“他還是這樣一根筋,往後要吃虧的,我總是放心不下。”

那女人歎了口氣,坐在他身邊,像母親擁抱孩子,將莫柳初的頭擁進懷裏,手指在他瘦得凹陷的兩腮輕輕遊走,歎道:“那你就去吧。”

冬天的寒風吹得人瑟瑟發抖,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路兩旁的白牆橫七豎八的粉刷著一些歡迎日軍進城的標語,破壞了這條馬路優美的歐式氛圍,莫青荷拎著皮箱,深一腳淺一腳在青磚路麵快步行走,他想招一輛黃包車,卻發現附近空無一人——自從日軍進城,地痞流氓橫行,正經百姓們都閉門不出,到處是一片蕭條景象。

他越走越覺得懊惱,怎麽都不願意相信這個結局,他花費三天時間等候的人竟然是莫柳初,而莫柳初再也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了,莫青荷回想起去年在北京大學與師兄偷偷相見的情景,隻覺得命運是一把刻刀,它能把人改變成任何你永遠想象不到的樣子。

然後他想起了任務,對自己的莽撞感到萬分後悔。

如果他還有辦法,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返回麻將館,但事實是他別無選擇,莫青荷原地轉身,一邊往回走,一邊硬著頭皮揣測怎樣跟現在的莫柳初談條件,如果實在走投無路……

他剛剛拐回麻將館門前的小路,正看見莫柳初迎麵朝他走來,低低壓著帽簷,走得很快,錯身而過時也沒有放慢腳步,肩膀重重的撞了莫青荷一下,就在交錯的一瞬,莫青荷感覺手心被人塞了一件東西。

低頭一看,是一張折成方塊的小紙條,背麵寫著一段陌生的地址,正麵是潦草的一段話,寫給一個叫於老板的人,還沒來得急細看,似乎是說租用卡車運送貨物,出城一日即返雲雲,右下角署著兩個字:老金。

按照特務交接情報的原則,莫青荷知道自己不該回頭,但他用餘光看見莫柳初突然停住了腳步,他也跟著站定了,一陣冷風卷過,香樟樹的葉子一片片往下落,掉在清潔的石板路上,能聽見細微的喀拉聲。莫柳初看著他,嘴唇動了動,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道:“快去,晚了就沒用了。”

他站得筆直,還保留著戲台子上的習慣,但身體過於瘦削,肩膀成了一個“一”字,西裝好像穿在一個紙紮的架子上。見莫青荷眼露疑竇,莫柳初苦笑道:“你就是不相信,無論師兄做什麽,總不會是要害你。”

“去年的事,師兄很抱歉……”

他的話沒說完,莫青荷匆匆往前一步,像小時候一樣撞進了莫柳初懷裏,他心疼地抱著那薄如紙片的身子,呢喃道:“你別說了,我明白。”

莫柳初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莫青荷站在一盞街燈下靜靜的看,胸口呼出的氣息滾燙,眼睛卻是幹燥的,他想,究竟要經曆多少離別,一個人才能走完他的一生。

然後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鑼鼓和戲衣,想到一起嬉鬧的師兄弟,柳初,他,還有雲央,三個剃了光頭的傻小子,排成一排貼牆練倒立,然後記憶就模糊了,隻剩一間空****的大院子,朱紅的門上了大鎖,他穿著單薄的破褂子,孤零零的站在外麵,仰臉望著冬日冰藍的天空。

莫青荷在心裏說,沈哥,托你的福,我在這人間,終於一無所有。

莫柳初紙條上寫的於老板是個大嗓門的爽快漢子,與莫青荷猜測的不同,當談起麻將館的老金,這位於老板罵了句漢奸,險些當著他的麵關上了門,然而知道了莫青荷的目的,他搓著一雙粗糙的大手,激動的滿臉發紅。

於老板是一位潛伏在杭州城的地下黨,一直在上海和杭州之間運送海鮮,日本人攻進城後,他按照組織的吩咐,掐斷了通信線路,一心一意為皇軍服務,用一簍簍鮮活的螃蟹和生魚買通了城裏的新政府,也對守城的偽軍送足了賄賂。

沈老太太等人是蜷縮在魚簍子裏被連夜送出城的,趕到上海碼頭時,落日在海麵拖出金燦燦的餘暉,通往舊金山的客船正準備起航。

莫青荷帶著另外三名延安來的同誌在郊外下了車,因為時間緊急,沒有來得及與藏在車鬥裏的沈家老小一一告別,等卡車的引擎聲消失在夜幕裏,四人才如釋重負的抒了口氣。

郊外荒草淒淒,一條蜿蜒的小路被掩藏在茂密的樹林裏。

原野背著槍,呆呆的望著卡車離開的方向。

莫青荷呼出一口白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勸道:“走吧,別再看了。”

原野一言不發,陰沉著臉色,對另兩名同誌做了個出發的手勢,還沒人動彈,隻聽小路一側的雜草叢傳來嘩啦啦一陣響,一雙潔白的手分開樹叢,指尖的蔻丹被磨得一片斑駁,沈飄萍探出腦袋,左右看了看,矯健的躍上小路,使勁拍了拍小腿的塵土。

“美國無趣極了,你們帶我去延安。”她理直氣壯地說,接著扯下脖頸的金十字架,塞進莫青荷手裏,“在茶園時上帝就已經把我們拋棄了,也許延安有新的東西。”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四人都驚呆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陣相互質問,然而卡車停下時每人都處在極端的緊張狀態,沒人注意是否有人從車鬥跳了出來。原野的臉漲得通紅,莫青荷也滿臉詫異,半晌無奈的攤了攤手,道:“帶她一起走吧,原野,你負責她的安全。”

說完湊到原野身邊,用隻能讓兩人聽見的聲音說道:“剩下的靠你啦。”

原野目視前方,嘴角往上一挑,悶聲道:“放心。”

一行五人趁著夜色,往最近的交通點走去,在他們身後,一場浩大而艱苦、整整持續八年的戰爭,就在這一年裏,用最悲壯和熱血的方式緩緩拉開序幕,有些以為能一生相伴的人慢慢被曆史遺忘,有些以為將相忘於江湖的人,卻隨著戰爭的腳步,再次被推上了命運的舞台。

阿西摩多扔了一個地雷

謝謝兩位童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