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鬼打牆。

漆黑的甬道仿佛變成了一個首尾相接的圓,每一塊磚石都精心打磨,生著薄薄的苔蘚,黃銅燈台一盞接著一盞,一直延伸到最幽暗的所在。眾人舉著礦燈一遍遍地走,每次都從段澤的棺室出發,經過近一個小時的步行,最終又回到段澤棺室的門前。

黑暗盡頭那扇簡陋的木門無端給人以森冷的恐怖感,它既是開頭又是結尾,背後蟄伏著看不見的幽魂,將闖入者禁錮其中。

墓道雖然比地麵寒冷,但大家都走的滿身大汗,尹舟恨恨地往額頭抹了一把,擰開一瓶礦泉水,從腦門往下淋:“咱們一直在原地繞圈子,他媽這墓怪透了,難道這回又是機關?”

林言搶下他手中的礦泉水瓶,“不要浪費,咱們已經走了三個小時,再走下去估計也是徒勞,不找到鬼打牆的原因它不會放我們出去的,水要省著喝,萬一……”

“操,沒有萬一,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

眾人經林言提醒,都忍不住緊張起來,望向那漆黑的甬道深處,心裏盤桓著一個疑惑,什麽東西指揮墓道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改變了樣子?他們還會在裏麵困多久?

“鬼打牆,鬼打牆,咱們的鬼隊友不會幹這事兒。”尹舟手裏捏著水瓶,“會不會是外麵那倆死人的魂沒送幹淨,暈了一陣兒又回來了?”

“不可能,陰物靠近至少我能感覺到,這裏沒鬼,但怨氣越來越重,好像是那個頭骨陣的味道。”蕭鬱說,“很不舒服……”

林言擔憂的看他一眼,蕭鬱知道他的意思,按著林言的手背,輕輕說:“還能撐一會,沒事。”

尹舟蹙緊眉頭:“這不符合科學,無論如何甬道的長度、青磚和燈台的數量都是有限的,這裏也根本沒有岔路,難道空間折疊,時空裂縫,還是咱們都中了催眠大法?”

林言苦笑:“最近經曆的事情沒一件符合所謂的科學,我現在什麽都信,又什麽都不信。但是聽說在墳圈子、森林和山野常常有這種情況,科學解釋說是由於人在極端疲倦時出現了幻覺,再加上走路時左右腳使力不同,看似走直路實際不停在繞圈。”

“但、但是這裏是甬道,不是空地,根本沒有繞圈的條件,我們也算不上疲倦。”阿顏思索道,“蕭鬱說的對,如果是鬼魂作祟,咱們三個中至少有一個會有感覺,既然什麽都沒發現,我懷疑是建築機關。”

“明墓以機巧見長。”林言聞言眼睛一亮,“會不會咱們在棺室中時,外麵的墓道已經被換過了?那樣的話,在舊甬道和新甬道的連接處一定有接縫留下,咱們再走一遍,走時注意每一塊青磚的樣子!”

這個提議還算靠譜,一行人打起精神,兩人為一組邊走邊搜尋磚塊之間可疑的裂縫和斷層,阿澈是孩子沒耐心,一個人提燈跟在後麵,二次檢查大家走過的地方。

用這個辦法行動速度極慢,為了更仔細尋找墓道機關的蛛絲馬跡,大家幾乎要蹲在地上往前挪動,先檢查地麵,再順著兩側的牆壁摸索過去,青磚一塊疊一塊,每一塊都極其相似,別說是破綻,就連缺口都找不到一個。原本一個小時就能走完的甬道,這次活生生用了三倍時間,雙腳發麻,手指被磚石浸的冰涼,直到走在最前麵的阿顏輕輕呀了一聲,大家跟著抬頭,手電光一掃,所有人都像皮球被針紮了,泄了氣。

眼前出現的還是那扇古老而殘破的木門,隱沒在黑暗中像一個無聲的鬼魅。

他們又回來了。

“怎、怎麽會這樣……”阿顏掏出羅盤,指針直挺挺的衝向蕭鬱,“不是機關,附近也沒有厲害的鬼,怎麽可能出不去了?”

沒人回答,大家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困境弄懵了。

尹舟忽然吸了吸鼻子:“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魚腥味?”

阿顏皺眉仔細一聞,說了聲不好:“這味道在道術中稱為怨穢,由死者怨念而成,大概還是從頭骨陣來的,說、說明咱們雖然被困在這,但實際位置一定離骨陣不遠。”

蕭鬱的臉色開始變差,隊伍一停下便枕在林言肩上,連抬頭不肯,林言知道他在努力克製鬼陣的影響,強壓住心裏的焦躁,柔聲拉著那鬼回憶他們在家時的事。

休息了不多會,更糟的事情發生了,不僅是蕭鬱,阿澈也不對勁,小腿抖的厲害,上下牙直打顫,靠著牆壁縮成一團。

“好可怕,好冷,它要來了,要來了……”阿澈抱著膝蓋,“快逃,快逃命……”

“什麽要來了?”尹舟揪著狐狸的後頸把他拉到膝上,小家夥感到一點人氣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尹舟懷裏鑽,抖著聲音說:“不知道,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但覺得好害怕……”

尹舟大喇喇的揉了揉狐狸的後腦勺,“不知道你害怕個什麽勁兒,就算狼來了,我們比你塊頭大,吃完我們它就飽了,沒你什麽事。”

狐狸飛快地抬頭瞄了一眼:“真的?”

“騙你個小屁孩幹嘛。”

“飛禽走獸最會自保。”蕭鬱回頭朝甬道深處望了望,攥住林言的手腕,“先回棺室,離那頭骨陣越遠越好。”

林言點點頭,招呼大家收拾了東西往棺室撤退。

段澤的書房沒有任何變化,桌椅,薄棺,斑斑駁駁的燭淚。一行人將裝備丟在地上,外麵情況詭異,他們不敢分開,席地而坐圍成圈子,值得慶幸的是木門掩上後四下彌漫的怨氣小了很多,阿澈靠著尹舟,慢慢不再抖了,但依然蜷著身子,時不時抬頭驚慌的環視一圈。

“既然能進來,就一定能有辦法出去。”林言安慰大家,盡管他心裏也沒底,“我們不能亂,冷靜下來想想看,墓道是直的,咱們卻拐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又回來了,這不符合常理,就算所謂唯物主義對這兒不適用,怪事也不可能無緣無故發生。”

林言從包裏掏出筆和紙,抬頭問道:“你們說,人在什麽情況下會在原地繞圈子?”

受他影響,眾人也開始平複緊張的情緒,凝神思索。

“不認識路,到了沒去過的地方,走著走著就會繞回來,爺爺說跑到遠處的山裏,很容易被狼吃掉。”

“可能是路變了,不是原來的那一條。”阿顏說,“但剛才倒沒發現變化的地方。”

尹舟抓了抓腦袋:“也許是出現了幻覺,以為自己在走直線,實際根本不是。”

林言把幾種可能性都寫下來,看了一會兒,總結道:“總之要麽路有問題,要麽咱們出了問題,外麵怨氣衝天,連頭骨陣都引動了,說不定這甬道是另一種防盜機關,讓人有去無回。”

蕭鬱抿著嘴唇想了一會兒,忽然捏住林言的肩膀:“磚塊,磚塊和燈台都不對勁!”

林言一時沒明白,蕭鬱補充:“方才走時我留意過地上青磚,每一塊都一模一樣,墓道人為修築,曆時百年就算從未有人踏足,怎會連上麵的苔蘚都沒區別?”

眾人都愣住了,各自回憶在甬道中的場景,剛剛為了尋找岔路之間的接縫,每塊磚都仔細檢查過,的確如蕭鬱所說,磚與轉之間的差別極小,林言還暗自讚歎明代建築精良,但轉念一想,磚石本就是批量生產,相似也不足為奇。

尹舟補充道:“對,我看到一盞燈台的邊緣有一個小缺口,接下來連續幾盞都有,當時還以為是工匠做出的記號,沒在意。”

阿顏忽然抖了一下,輕聲道:“咱、咱們剛才走的地方……真的是甬道麽?”

林言也不禁打了個寒噤,雖然不記得來時的墓道是不是正常,但現在回憶起來,每塊磚石一樣,每一盞燈台一樣,簡直像放在電腦中複製粘貼出來的,與其說它是人類建築的產物,倒不如說它是一段被創造出的完美幻象,換句話說,如果甬道不是甬道,那他們一直在什麽地方打轉悠?

也許一直在段澤的棺前,棺中枯骨看著他們在原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怨毒而森冷的一雙眼睛,不,不是眼睛,是兩個黑洞,嘲諷著他,拐走生前愛人的小偷……

沒來由的罪惡感讓林言全身發冷,瞥了一眼書房中間那口腐朽的棺木,強迫自己收回思緒,用筆重重在紙上劃了一道:“如果是咱們的感官出了問題,那麽屏蔽感官再來一次,是不是就不會受影響了?”

話音剛落,書房門砰的一聲開了。

“什麽東西?”尹舟驚叫,那朽爛的木門像被風吹著,吱呀吱呀的晃動,然而眾人等了許久,沒人進來,門外是無盡的黑暗。

書房中卷進一陣混著魚腥味的陰寒,林言一把抽出阿顏的桃木劍橫在胸前,壯著膽子走過去猛地關上木門,搬了一把椅子抵在門口。

檀木交椅異常沉重,但門外的東西顯然不想輕易放過他們,仿佛被一隻手不斷往裏推,木椅被抵得吱嘎直響。

“沒時間了,咱們必須立刻出去。”林言擰著眉頭,“修這墓的人是個縱鬼高手,再拖下去隻會越來越糟。”

阿顏沉思一會,突然開口:“你們在這等著,我、我覺得屏蔽感官說不定有戲,我蒙起眼睛走一遍試試!”說著操起桃木劍就要往外走,尹舟一把拉住他:“你膽忒太肥了,現在外麵說不定已經不僅僅鬼打牆,萬一有什麽別的……”

又是砰的一聲響,朽爛的木門吃不住勁,被推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眾人麵麵相覷,阿顏掏出一瓶朱砂和香灰拌勻一股腦倒在門口,壓上銅錢,木門往裏頂的勢頭小了一些,顫巍巍的在黑暗中晃**,是不是咚的朝椅子撞一下。

尹舟憤憤:“他媽就這墓裏三瓜倆棗的東西還弄這套,躺在這天天跟厲鬼作伴不難受麽?

“……等等。”林言突然緘口,盯著尹舟,“你說三瓜倆棗的東西?”

“是沒什麽值錢的麽……”

林言環視周圍,恍然道:“咱們的推理有問題!”

“盜墓賊都知道陪葬品都在棺室裏,墓主真要防盜應該把最厲害的手段用在這兒,但為什麽棺室裏反而什麽都沒有,甚至連怨氣也比外麵小很多,再說正經盜墓賊哪有像咱們這樣大搖大擺從正門進的?都是一個盜洞打到棺材頂上,根本不會經過那骷髏陣!”

話音未落,外麵好像突然起了風,抵住門的楠木椅子發出難聽的吱嘎聲,眾人猛地停住話頭,緊張的盯著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

林言壓製心頭的恐懼感,竭力讓自己保持鎮定,腦子飛快轉動:“咱們一直在一個誤區裏,如果不是降頭或機關,如果是人為呢?如果那個人正在門外,而一直的順利都在等著現在呢?”

“你說人為……”尹舟下意識往後挪了挪,“道士老頭!”

蕭鬱一直用手指抵著太陽穴壓製怨穢的影響,瞳中逐漸渾濁,林言開過慧眼,辨認的出他身上隱隱的青黑戾氣,伸出雙手摟著他的腰,蕭鬱搖頭推開他,咬牙道:“別管我,我不會傷了你們,去找盜洞,從盜洞中出去!”

林言使勁點點頭,把一直別在腰上的槍抽出來,子彈哢噠一聲上了鏜,回頭吩咐道:“來的一路都沒看到門口那倆死人進來時打的盜洞,應該就在棺室裏,咱們分頭找!”

眾人像上了發條似的各自行動,這間棺室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因為擺了博古架,書架等東西,它看起來更像一間民宅,因此每個角落都可能隱藏洞穴入口,大家都忍不住焦慮,翻動室內擺設時把桌子架子摔的哐哐直響,加上木門撞上椅背的聲音和椅子腿在地上劃擦的吱呀聲響,一時亂成一片。

蕭鬱見大家動作粗暴,眼中浮出一絲悲涼,林言正推開一架古書,線裝殘本散了一地,回頭看見蕭鬱的樣子,抽出空來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你別跟著找了,去陪陪他吧,咱們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活人要緊。”蕭鬱回過神來,搖頭道:“總覺得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就差一點。”

木門後的椅子吱嘎吱嘎的又往後移了一寸,門縫更寬了,黑霧似的怨氣汩汩往裏滲,阿顏正鑽到書架地下翻找,被魚腥味一熏,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膝蓋輕輕發抖。

“這邊!”阿顏從小石室向外喊,“你、你們來看!”

大家趕忙衝進去,這間與棺室連同的小石室沒什麽擺設,一眼就能看到頭,棺材蓋被移開了,阿顏正仔細檢查棺材內壁,見大家進門,指著棺蓋說:“裏麵,這裏麵有字兒!”

金絲楠木棺大而厚重,棺蓋是二尺來深的拱形,蓋內垂直部分竟然刻滿了細小的文字,一行行楷書端正秀氣,林言探身去看,一眼就瞄到上麵“蕭鬱”和“段澤”兩個名字,文言文和繁體字晦澀難懂,一目十行掃下來,先不看內容,兩個名字出現的次數卻不少。

“這好像……是生平記事?”阿顏猶豫一下,見蕭鬱和林言都神色嚴肅,自覺的從棺木旁退開。

“成化十八年夏五月十三,姑父新喪,姑母與表兄蕭鬱自平遙初至晉陽段宅,是日天降大雨,陪送小廝衣衫盡濕……吾與之會於偏廳,相談甚歡,郎君初逢,三生有幸……”

林言一行行的讀,隻覺得耳中嗡嗡作響,昏沉一片,周圍的空氣組成鉛灰色密牆將他層層包裹,演繹的盡是那年那事,淡煙疏雨下一雙人,溪水被雨點打得叮咚作響,石邊**著幾尾遊魚,亭下公子白衣翩躚,隨手揚起半闕詞,撕碎的宣紙化作飛花逐水而去,柳枝輕垂,芳草萋萋,一隻白鷺轉了個大彎,橋邊閑適的辰光……

蕭郎為何不肯看我一眼,涵兒在你眼裏,果真如此不堪?

文字裹挾的記憶讓人刹那間五內俱焚,這具彌漫著楠木清香的棺材,他與那古早的良人幽幽相合,林言驚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仿佛被悶雷擊中,震得三魂七魄都不完全,他遺失在洪荒中的記憶,穿著避雨的樘木屐子,裹一身蓑衣,飄飄****的尋他了!

外麵的門聲他聽不見,尹舟的說話聲他也聽不見,荒疏的夏末他對不上蕭鬱的眼,隻有他一個人,怔怔的懷念著在時光中沉寂百年的那個悲哀的故事,永生永世放不下的執念,沾滿鮮血的一場謀殺,再抬頭時,仿佛不受控製,止不住的淚水流了滿臉。

“我想起來了……”林言雙手緊緊攥著棺沿,衝尹舟仰起臉,哽咽著笑得前仰後合,“什麽段澤,林言,我們本就是一個人,本就是同一個魂!他做的孽,他欠的債,全都要我來還……”

尹舟見林言哭哭笑笑形同瘋人,先嚇了一大跳,扯著他喊醒醒你出什麽毛病了,林言淒惶的望著他,撫摸手邊厚重的金絲楠木大棺,喑啞道:“我沒忘我是誰,我隻是全都想起來了,阿舟,你看這口棺材好麽?這是我親手,花費白銀七萬兩,請三百工匠,從南疆山中給我自己打的棺材!”

“你瘋了,胡說什麽,趕緊跟我回家別在這鬼地方待了!”尹舟急道。

林言不為所動,轉頭駭笑道:“咱們錯了,一直都錯的離譜,不要相信鬼,鬼隻記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冤死鬼身懷怨氣,要索命追魂才能洗淨一身凶戾,逃脫枉死城……”

“你知道他對我說,‘我要你死’是什麽意思?”

尹舟被這詭異的氣氛感染,也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