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後來,還有一次,他好了一些,又一次,再一次,他沒感覺了,僅僅是簽字,在手術室門口等待,哄不同的年輕女孩,買昂貴的禮物補償他的過失,她們自願的,他心安理得,再怎麽樣都沒了第一次的心悸,他成了一個慣犯,滿手鮮血,青春,還有愛情。

又是手術室,醫生摘下口罩,把臉色蒼白的艾草推給沈嘉,例行公事的囑咐:“下次注意,一個月不能有**,不能吃冷的,保養身體。”

十幾年裏連醫學都進步了,拿掉一個小小的生命,剛殺了人的母親可以自己走出醫院,成本減至最小,謀殺好似買菜,第一次還心痛,慣了便沒有感覺。

艾草第一次懷孕,格外欣喜,歡欣雀躍的給孩子想名字,沒發覺身邊的男人一臉厭倦。

“這個孩子咱們不能要。”他說著跟不同人重複過的話,“還不是時候。”

艾草傻了。

他們談了一夜,艾草隻是哭,哭的像隻小羊羔,淒淒哀哀,沈嘉司空見慣,不放在心上。

“乖,去打了,養好身子,下個月我帶你去香港購物。”

“是我不好,以後一定小心。”他不忘軟語溫存:“今天我去買菜,做好吃的給你。”

艾草抹淨淚水,怨恨的白他一眼:“你會做什麽?還不是得我來。”

孩子拿掉了,因為發現的早,用的藥流,沒太大感覺,除了疲憊,它還是團細胞,不用承受剝皮蝕骨之苦,死的痛快。艾草從冰箱裏掏出一盒超市買來的鴨子,拔淨了毛,白條條的一隻裹在保鮮膜裏,拎出來放在水龍頭下麵衝。

沈嘉眉頭一皺:“我不吃這個。”

鴨肉也是他的噩夢,靠女人養活與提攜的曆史,貧窮,黑暗,不堪回首,誰肯再吃它?誰肯把最恥辱的過往一遍遍咀嚼?

沈嘉態度堅決,艾草隻好把鴨擱在一旁,換了雞翅,強撐著在廚房忙碌,男人很感動,從背後圈著她:“辛苦你,以後再不會了。”

“我最喜歡艾草,我發誓,必定對艾草不離不棄。”他說慣了,不覺得別扭。

“要是食言呢?”

沈嘉想了想:“要是說謊,就讓我也懷孕一次!”

艾草倒了一鍋油要做炸雞翅,轉過蒼白的臉,親了親沈嘉他的臉:“你這種人,下輩子該去做海馬,海馬都是公的生孩子,讓你也試試開膛破腹的滋味。”

沈嘉安慰她:“誰讓這輩子做了人呢,女人都得過這一關,古時候更慘呢。”

艾草緊了緊身上的羊毛披肩,頹然道:“女兒上輩子都是父親的情人,我現在做你的情人,來生就要做你的女兒,讓你再不能欺負我。”

沈嘉哈哈大笑,不以為意,艾草陰毒地瞪了他一眼,抓起灶台上的鴨子,啪的丟進油鍋裏,蓋上鍋蓋,滾油把整隻鴨炸的劈啪作響,油花砰砰擊打著鍋蓋,艾草麵無表情,冷冷道:“你們這些人,就該這麽炸。”

她的眸子比普通人眼色淺,陽光一照,像極了一隻冷冰冰的昆蟲。

艾草換了衣服,要出門。

“你好好休息,又要去哪?”

“去店裏,今天約了顧客,不能不去。”

沈嘉嘀咕道:“你那丁點大的店裏到底賣什麽啊,不賺錢還非得天天看著,你也真是閑的……”

艾草已經走了出去。

沈嘉擦了擦手,掏出手機打電話,一個重要的電話。

過了今天,他就自由了,真真正正的自由,擺脫所有汙濁不堪的曆史,洗淨頭臉重新做人,即使陳紅錦追究,他也有全部勝算,他有律師,有合法文件,掌握所有合同,人脈和業務夥伴,他是公司的股東,“唯一”的股東。

曾經在他剛剛發達之時,他自己股份中的百分之六十分給妻子陳紅錦,然而經曆的時間越久他越覺得不安全,一個老去的女人有什麽好?他在她的庇護下成長了,再不需要她,她成了“過去”的一部分,老的身體,粗糙的手,總是一邊看電視一邊織一件永遠織不完的棕色毛線衣,那麽土,那麽俗,誰要穿?誰好意思穿出門?

麻油鴨店的掙紮幾乎讓他忘了妻子跟他同專業出身,第一次她頂著滿頭發卷,陷在沙發裏不經意問沈嘉公司的業務,幾個專業詞匯讓他驚出一身冷汗,竟以為她在私自動手腳,許久才想起來,妻子是自己的師姐,她什麽都懂!

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放在她手裏總是不安全,萬一有一天離婚,他不是沒這個心思,新鮮的女孩子如超市貨架上的可樂,隻要他有錢,哪樣都買得起。

陪著一隻癟了的空罐頭浪費時間,他才不肯。

三年了,每一天他都像隻螞蟻小心翼翼的搬運,偷梁換柱,換回自己該得的利益,妻子的信任是他最好的掩護,終於有一天,有一天,沈嘉打完這個電話,放心的笑了。

他終於不用怕沙發上那個比自己還年長兩歲的女人了。

他得意的笑,坐在他租給艾草的房子裏笑眯眯的吃晚飯,四下環顧,都是他的,房子是他租的,車是公司的,即便送了首飾和衣服,不過是對她青春的一點點補償,他不差這點錢,他甚至在臥室留了針孔攝影機,早有經驗,再厲害的對手都扳不倒他。

鴨子在油鍋裏飄著,他懶得動彈,回來讓艾草自己收拾,這個對他使小性子的女孩,年輕,漂亮,單純,連打胎都乖巧而聽話,簡單的隻用一瓶香水就能讓她歡悅。

他躊躇滿誌,容光煥發,連吃雞翅都吃得慷慨激昂。

艾草在南京路的一家店麵停下車子,把防盜門推上去,開燈,準備營業。

店麵是沈嘉幫忙置辦的,用的是她的名字,付了一年租金,沈嘉忙工作,忙著回家團聚時她閑的無聊,便在店裏打發時間。

一家美容店,也經營小點心,名字叫:“殤愛”,跟那瓶香水一樣,要追溯起來,先有店鋪,再有香水,沈嘉不知道她的店叫什麽,他從沒來過,也不關心。

他也不知道她經營什麽。

店鋪布置的很溫馨,美容床鋪著粉色床單,床頭堆著些時裝雜誌,牆壁上的燈是小天使,胖乎乎的手腳,橙黃光芒,很溫馨。

店門被推開,約好的客人到了。

艾草的臉還有些蒼白,忙站起來迎客,一位富家太太,麵容疲憊,輪廓姣好,年紀大了,有些發福,但起色比第一次來時已經好了很多,連身材都瘦了不少,手背不再青筋畢露,單看四肢,背影,還以為是二十來歲的花樣年華。

也許再堅持幾次,她就真的重回少女時代了。

“沈太太來了,東西已經準備好,您先躺下。”艾草殷勤招待,倒一杯溫水,給貴婦放鬆精神。

她端來一隻托盤,招呼貴婦躺下,把水倒入蒸汽麵罩,修指甲的用具和按摩油也準備好,先給貴婦捶打四肢,按揉肩膀,放鬆關節,找到頭皮的穴位依次按壓,貴婦臉上的疲憊鬆弛下來,舒了口氣。

“皮膚和頭發都好了很多呢,您比我第一次見您時至少年輕了五歲。”艾草誇獎。

貴婦露出微笑:“這年紀再保養也就那樣了,哪像你,年輕漂亮,比我們不知強了多少。”

艾草笑容得體,麵前的貴婦平易近人,不似名媛驕矜,偶爾冒出一兩句“過於”親切的話,不屬於上流社會的,不用細心揣測就知道來自何處,半路發家,學的了形,學不了神,手掌粗糙,受過苦。

按到肩膀處的穴位,貴婦皺起眉頭,噝的倒抽口涼氣,艾草急忙減小力度,囑咐道:“您頸椎和肩膀都不好,有勞損的征兆,可不能大意。”

說著給貴婦頸下鋪一層塑料薄布,怕弄髒衣服,從冷櫃取出隻玻璃罐子,裝著淡黃的油脂,挖出一塊,裝在小碟裏,用一盞油燈化開,幹淨澄明,一股淡淡的腥甜。

軟刷蘸著油脂,慢慢往貴婦臉上刷開,怕熱,每蘸一次都拿出來小心的吹涼,一邊不忘推銷。

“沈太,等您下次來就換產品了,新來的好貨,就是貴些,每次加三千塊,我給你打八折,辦卡的話還能再減一百。”

“效果比現在這種要好得多。”

“真貴。”貴婦皺眉,“算下來每次得一萬多,誰還來的起?”

艾草笑意盈盈:“店裏的服務隻針對‘來的起’的人,來不起的用不著,也不想用,‘來得起’的,還要看有沒有貨源,不是想買就能有呢。”

貴婦不說話了,閉著眼睛,享受女孩的按摩,細膩的手指,蘸著油,撫過臉和脖頸上每一條細小的皺紋,展平,還原,回溯時光,回溯愛……

艾草繼續解釋:“新來的油膏專門用五個月以上的胎兒煉製,已經有了手腳五官,能分出性別,特別選用男胎,精氣足,找起來都罕見,別說數十個嬰胎才煉這一罐屍油,珍貴的很呢。”

“我們還有配套的香薰,全身SPA,蠟燭選用三個月左右的女胎熬製,沒有腥味,舒緩安神,全套下來還送點心……”

貴婦皺著眉頭,有點作嘔,沒說話。

一套程序走完,全身鬆弛而舒爽,照照鏡子,臉上的斑點又少了些,幾乎看不見了,泛黃的肌膚開始恢複白皙,連脖子上鋼絲似的皺紋都輕了,貴婦很滿意。

艾草端上一隻白瓷盤,盛著鮮嫩的肉糜,旁邊放一隻煎蛋,黃白分明,西蘭花青翠,還特意放了一份意大利麵,配著肉餡,新鮮可口。

“今天新到的嬰胎,您說機器絞的發黏,這是我用刀自己剁的,水分都包裹在肉餡裏,用蛋清裹著上鍋蒸熟,按您的口味多放了鮮蝦,趁熱吃。”

體貼的還奉送一塊巧克力蛋糕。

貴婦用舀起一勺,有點猶豫,一閉眼睛,不知怎的想起那烏黑的弄堂,連吃幾年的麻油鴨,牆角的泔水桶……還有什麽比“過去”更可怕?她心心念念,不過為了一個男人,心一橫,大口朵頤,無限快樂。

臨走時按照上流人的習慣額外給了小費,讚艾草手藝絕佳,不忘勸誡:“艾小姐人又漂亮,又有本事,體己也攢下不少了吧,這種損陰德的事還是少幹,找個人嫁了是正經。”

艾草矜持的笑笑:“我要是遇見好男人,隻願做他的女兒一輩子被寵著,比起有朝一日色衰愛弛,被薄情郎君扔在腦後不知道好了多少。”

末了又補充一句:“沈先生事業有成,怎麽不考慮要個孩子?”

貴婦歎氣:“年輕時做的孽,想要也沒那身子了。”

艾草神秘的湊近她:“誰說不行?再來幾次,我保證您還能……到時候多給沈先生燉牛尾湯補補啦。”

貴婦眼睛一亮,兩個女人心有靈犀,相視一笑。

陳紅錦上車,回頭望一眼,“殤愛”的黑色牌子在夜色裏沉甸甸的,老板娘站在門口,笑意盈盈。

這家古怪的,號稱可以回溯青春的店鋪,金屬卷簾門憑提前預約才會開啟,平日沒有路人注意,隻有“她們”,多金卻無法挽回時光的貴婦人才知道底細,一個介紹一個,據說顧客中有明星,有名媛,甚至有不遠萬裏慕名而來的高官情婦來照顧生意,老板娘極妥帖,每次隻接一個顧客,絕不會讓她們碰麵尷尬。

為了“愛”,殺生可以和打羊胎素一樣容易,何況全世界每天都有數不勝數的年輕女孩拋棄她們不足月的嬰胎,綻開年輕而蒼白的麵孔迎接新的生活,愧疚不過一瞬,快樂才是真的。

連陳紅錦都忘了自己也曾殺過生,但她付出過代價,慘不忍睹。

她把車停在新天地,名品街亮著燦爛的霓虹,廣告牌巨大而奢華,女模特一手拈唇膏,勾起的小指挑著一隻高跟鞋,輕佻的睨視芸芸眾生。陳紅錦依次逛過去,她是這裏的熟客,店員看到她都滿臉堆笑往上迎,她不注意,隻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看。

仿佛又年輕了,那家叫做殤愛的店果然名不虛傳。

她攏了攏頭發,舒一口氣。

店麵闊朗,卻沒多少顧客,一對情侶挽著手與陳紅錦擦肩而過,男的四十多年紀,已經開始謝頂,女孩則最多不過二十五,薄而整齊的劉海下麵一雙圓眼睛,嘴唇小巧,水嫩而嬌嗔。

陳紅錦聽見女孩撒嬌,吊著男人要這要那,中年男人寵溺的看她一眼,說好啦,都給你買。

櫥窗裏擺著昂貴的手袋,限量款手鏈,玲瓏的禮服把模特包裹的像一條銀色的魚,女孩歡欣雀躍,陳紅錦一陣反胃,店員正好取來她看中的一對高跟鞋,還沒來得及拆鞋盒,陳紅錦輕輕搖頭,翩然而去。

心裏沒來由升上一陣怒火,上下牙來回碾磨,剛才那一男一女的樣子勾起了她的回憶,陳紅錦在露天咖啡廳點了一份蛋糕,叉子一下下往巧克力裏紮。

第一次看見沈嘉的不忠,也是跟這麽一個小姑娘,是他的秘書,大學剛畢業,有著豆腐般嬌嫩的皮膚和圓而天真的眼睛,所有無辜的美人兒都長著一樣的眼睛,年輕,靈動,千嬌百媚。

第二次看見,是在公司無意間撞破他和女下屬,穿職業套裝,身段圓熟而優雅。

第三次,是在家中的陽台,打開窗伸了個懶腰,正看見樓下一輛錚亮的黑車,沈嘉和陌生的長發女孩吻別,陳紅錦沒看清她的臉,隻記得有一頭深棕色好頭發,像甜品店傾瀉的巧克力瀑布。

噴泉嘩啦啦的噴湧,陳紅錦咬了一口蛋糕,神情冷而倨傲,一如廟堂裏的菩薩。

她一直隱忍,盡職盡責扮演著正妻的角色,安慰自己,她們再年輕也終歸是妾,“立”字加一“女”,連吃飯都得站在桌邊的丫鬟。

她的悲哀也是所有正室的悲哀,在忍耐的日子裏,靠在精神上踐踏那些不請自來者,彌補人老珠黃的不甘,她其實沒本事質問自家的男人,因為輸不起。

她最大的賭注是青春,早已經在煙熏火燎間揮霍殆盡,這筆賬,她冷眼看著,比誰都算的清楚。

色衰而愛馳,一句詛咒,割在她心上。

人前勤儉持家,莊重樸素,偶爾逛名品店也隻不過怕穿戴太差丟他的麵子,一手將沈嘉打造的金光閃閃,自己退居幕後,本以為熬到頭總算苦盡甘來夫妻恩愛,隻可惜糟糠之妻,側重點在糟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