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昨晚還是金黃色的圓月,掛在深藍的夜空中,今晚的月亮就已缺了一塊,是冷冷的銀白色,映在湖麵的水波上。

“這麽說來,那一晚你們不是在我的窗前賞花?”走在寧靜的小路上,初原莞爾一笑。

他的聲音有淡淡的鼻音,格外好聽,百草禁不住怔怔仰起頭。月光下,他的麵容有透明的光芒,眼底也有令她屏息的光芒,呼吸間,他的氣息也如同她第一次遇到他的那個夜晚,有若有若無的消毒水氣息,幹淨得不可思議。

“所以,你們認為,恩秀是我的女朋友?”

初原笑著搖搖頭。

過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他停下腳步,深深凝視她:“你也是這麽認為嗎?”

“……唔,”百草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半晌,“……是的。”

初原似乎怔住。

後腦勺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她緊張地低著頭,不敢看他。良久之後,他低低歎息一聲,揉了揉她的發頂,卻什麽也沒有說,緩步向前走。

百草呆呆地站在原地。

望著前方的初原,他的背影在小路上被映得斜斜長長,她的心仿佛被揪住了一般,趕忙幾步追上去,不安地囁嚅說:

“對不起。”

同她一起走著,初原的聲音很靜:

“是因為這樣,最近幾天才躲著我?”

“……嗯。”

“傻丫頭,”聲音裏多了抹釋然,他低聲說,“你讓我以為……”

“嗯?”

“往後,不要再胡思亂想,”小路上,他和她的影子並在一起,夜風中有淡淡露水的氣息,“有任何想知道的事情,都可以直接來問我,明白了嗎?”

“是。”

她鄭重地點頭。

“那天,我已經告訴過你了,”看到她如此嚴肅的表情,初原忍不住又揉揉她的頭發,輕歎一聲,“你怎麽可以誤會我呢?”

月光下,她的頭發如此清爽,眼眸如此明亮,漸漸地,他的手指如同被施住了魔法一般,竟無法從她的發間移開,他深深地凝望她,她也怔怔地望著他。

夜風清香。

蟲鳴遠遠的此起彼伏。

心跳越來越快,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臉越來越紅,忽然,她不敢再看他,心跳得想要從嗓子裏蹦出來,睫毛慌亂地顫抖,她向後一躲,他的雙手擁住了她的肩膀。

“霍”的一聲……

她腦中一片空白。

耳邊是心髒“砰砰砰”疾跳的聲音,那樣快速,她麵紅耳赤、手足無措,又不知過了多久,才猛然明白,那不是她的心跳,而是他的。

“百草……”

初原輕輕喊了聲她的名字,聲音中有那麽一絲不確定,她的耳膜轟轟地響,仿佛血液在翻湧衝**,她以為她回答了他,聲音卻比蟲鳴響不了多少。

“……嗯。”

“如果必須再講一遍,”初原閉上眼睛,更加擁緊她,“百草,我喜歡你。”

那一刻,他的呼吸就在她的頭頂,他的心跳就在她的耳邊,他的掌心很熱,溫度透過她的衣服,熨熱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那一刻,她仿佛可以聽見世間任何細小的聲響,可以分辨出遠處每一聲蟲鳴的不同,可以感受到夜風吹過每一片樹葉的區別,又仿佛,如在一場無法醒來的夢中,甚至每一根手指都無法挪動。

“可是婷宜前輩……”

她心中恍惚著。

“沒有,”聽懂了她在問什麽,他擁著她,在她頭頂靜靜說,“除了你,從來沒有過任何人。”

當他終於鬆開她時。

世界已變得如此不同。

兩人癡癡地站著,互相望著,想要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初原的麵容也微微染紅,眼中有璀璨得令她不敢去看的光芒。又過了一會兒,初原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慌亂地低下頭,手指在他掌心蜷縮了一下,然後,就任他那樣溫柔地握著。

月光如水。

小路上。

兩人靜靜地並肩走著。

夜風一陣陣吹過,蟲鳴一陣陣響起,隻要一抬眼,她就會看到他明亮溫柔的雙眼,隻要一低頭,她又會看到和他交握在一起的那雙手。那種寧靜,仿佛一根線,將她的心越纏越緊,緊得似要繃開。

“……有任何想知道事情,”寧靜緊繃的氣氛中,看到不遠處月光下的湖麵,百草掙紮片刻,猶豫說,“都可以直接問你,是嗎?”

“是的,”初原溫聲說,“你想知道什麽?”

“……我,”她最後遲疑了一下,“……我昨晚就坐在那片湖邊,聽到了你跟恩秀之間的說話。”

湖麵的水波被夜風吹起一層層的漣漪。

“你全都聽到了?包括我和恩秀之間的關係……”

“是的。”

月光在漣漪上麵如同細碎的銀子般灑開,初原沉靜著,久久沒有說話,直到走到那棵茂密的榕樹下,他緩緩鬆開她的手,望向那遮天蔽日般的枝椏。

“在鬆柏道館,也有這樣一棵榕樹。”良久之後,初原靜聲說,“小時候,我最喜歡那棵榕樹,夏天很陰涼,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很好聽,那時候,我幾乎每天在榕樹下練功,讀書。因為太喜歡它,我特意在它附近建了一座木頭房子,這樣一推開窗戶就能看到它。”

百草仔細聽。

她自然記得那棵榕樹,那棵榕樹要比昌海道館的這棵年代更久遠一些,更繁茂一些。在初原遠赴海外的那些日子裏,她常常站在榕樹下,呆呆望著那座不再亮燈的小木屋。

“母親說,那棵榕樹是很多很多年前,由創建鬆柏道館的老館主親手栽下的,小時候她也常常在榕樹下玩。”摸著榕樹的樹幹,初原笑了笑,“隻是當時的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母親長大後,卻不再喜歡那棵榕樹了,為什麽每次她看到那棵榕樹,總是有種像是悲傷的感情。”

百草呆呆地聽。

夜風吹得樹葉撲簌簌響。

“父親也是如此,每次看到那棵榕樹,他的神情總是更加複雜,就像他在看我比賽時的神情一樣。”初原出神地摸著樹幹上那個突起的節疤,語速漸慢,“小時候,我以為隻要我贏得比賽,父親就會開心,而且,我喜歡比賽,喜歡率領著鬆柏道館一路戰無不勝。”

仿佛想到了什麽,初原搖頭笑笑。

“父親確實很開心。第一次拿到挑戰賽冠軍的時候,父親衝了上來,緊緊抱住我,他激動興奮的笑聲,我一直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可是漸漸的,我發現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樣。父親的情緒似乎很痛苦矛盾,每一次我贏得勝利,父親是由衷的高興,但是在比賽中,我有時看到父親望著我的眼神……”

初原的聲音頓住。

月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將他的身影勾勒出淡淡銀輝的輪廓,靜了很久,他回過神來,說:

“……同母親望著榕樹時一樣,父親的眼中是悲傷,一種無法散去,越來越濃厚的悲傷。”

百草聽得完全呆住。

看到她這個模樣,初原笑了笑。他低下頭,凝視著她的眼睛,問:“還可以繼續聽下去嗎?”

百草呆呆地望著他。

“……,”她的聲音很澀,心中亂成一團,“對不起……我……我不該問這些……”

初原搖搖頭。

濃密的枝葉將夜空遮住,隻有零散的月光和星芒漏過,伸出手,握住她的右手,他輕輕拉著她一同坐下,前麵是波光粼粼的湖麵,榕樹倒影在水光中。

他的手指有些涼。

掌心依舊是溫熱的。

“後來,有一天,母親對我說,不要再練跆拳道了。”初原慢慢地回憶說,“當時的我,無法接受。我喜歡跆拳道,喜歡比賽時的那種感覺。我問母親為什麽,她什麽也不說,隻是告訴我,不要再練了。”

百草的手指一顫。

她難以置信,居然是那美麗溫柔得像仙女一樣的館主夫人,命令初原師兄退出了跆拳道嗎?

“不是。”

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初原靜聲說:

“母親是溫和的人,看我不願意接受,也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她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憂傷,我知道,她是在擔心父親。”

“直到那一次,我們又獲得了道館挑戰賽的冠軍,當天晚上,恩秀來了。”初原微微一笑,眼中有柔和的星芒,“她居然是偷偷一個人從韓國跑來的,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就跟你當初一樣,隻是她更愛笑一些。”

他的手指漸漸溫暖。

“第一眼見到她,有種莫名的熟悉和親切的感覺。她對我說,‘我看了你的比賽,你知不知道,你比賽的時候跟我身旁的一個親人非常非常像。’”雖然已過去多年,但恩秀說的這句話,每個字他都記得異常清晰。

“非常非常像……”

初原喃喃又重複了一遍,神情中有複雜的情緒,半晌,他側首看她,笑了笑,說:

“你看,這就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他和我的父親母親從小一起長大,是師兄妹,他一心癡迷跆拳道,有一次他們三人終於進入當時地位崇高的昌海道館習練,他因為資質出眾,被留了下來,再也沒有離開。後來,他娶了昌海道館館主的女兒,繼承了風赫宗師的衣缽,雖然……”

“初原師兄……”

心中有強烈的不安,百草的聲音微微顫抖。

“恩秀說,當時他並不知道母親已懷有身孕,如果知道,可能他不會做出那樣的選擇。”初原望著湖麵的粼粼波光,“可是,無論母親是否有身孕,當時母親都已同他訂了婚。”

榕樹的枝葉濃密如華蓋。

夜風微涼。

“所以,你從此退出了跆拳道?”

百草呆呆地望著初原,在她心底,他一直是仙人般的存在,沒有世間的煩惱,不染世間的塵埃。

初原微微一笑,說:

“所以我明白了母親,她是看我那時太沉迷於跆拳道,怕我變成跟他一樣的人。”

又呆了一會兒,她怔怔地問:

“會覺得可惜嗎?你曾經那麽喜歡跆拳道。”

“有一陣子很不習慣,連做夢都在練習腿法。”初原笑著搖搖頭,“後來,慢慢發現,原來世界很大,除了跆拳道,也有其他令我感興趣的東西。比如中醫的針灸,人體上有那麽穴位,紮在不同的穴位上,力道輕重不同,會有截然不同的療效,也很讓我著迷。”

*

夜霧繚繞山頂。

皎潔的月光,一座古樸雅拙的庭院。

恩秀從母親手中接過那盅頓了很久的湯,穿過長廊,行到一間四麵卷簾的亭子前,卷起米黃色的竹簾,一彎腰鑽進去。

“父親,這是母親親手燉的蟲草,您趁熱喝了吧。”望著那正盤膝打坐的清臒身影,恩秀眼中含笑,聲音清脆地說,“您這一次閉關了三個月,再不出來,我和母親都要把您長什麽樣子都忘記了呢!”

夜風吹得竹簾微微晃動。

雲嶽閉目盤膝。

“今天,我去看了訓練營最優勝營員的最終賽,果然是勝浩師弟拿到了男子組的優勝,不過我還是懷念三年前廷皓拿到優勝的那場比賽。廷皓是那種有天生的王者光芒,令所有對手都忍不住想要臣服的選手,勝浩師弟雖然進步很快,但是氣勢上還是略遜一點。”

歡快的聲音像小溪流水叮叮咚咚,恩秀想了想,眼睛忽然一亮,又說:“我還發現了一個很出色的女孩,名字叫戚百草,她很踏實,又很聰明,明天您就可以看到她。”

月光透過竹簾。

雲嶽仿佛已經入定,感受不到任何身外的事物。

“說不定,她會成為我最強大的對手,”恩秀有些興奮起來,眼睛也愈發明亮,“父親,您好好指導一下她,我覺得她確實很有潛力!”

靜了一會兒。

手指摸了摸保溫盅,比剛才微微涼了些,恩秀回頭,看到不遠處母親還站在那裏,然後她又看看入定中的父親,笑了笑,說:

“父親,有時候我覺得有點寂寞……”

在外人的麵前,父親雖然也很少說話,然而態度總是溫和的。可是在家裏,麵對著母親和她,父親總是疏遠得仿佛他根本不屬於這裏。

“如果您能陪我說說話,該有多好,”她歎息一聲,搖頭笑著,“或者,如果我有一個哥哥,能朝夕相伴在一起……又或者,我能有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我以戰勝她為目標……”

將保溫盅推至父親身前,恩秀深深行了個禮,不再打擾父親的清修,她彎腰從亭子裏鑽出去,把竹簾重新放好。穿過長廊,她走到滿臉渴盼的母親身前。

“父親說待會兒就吃,父親讓你回房休息,說風涼,擔心你體弱再生病。”用手語邊說邊比劃著,恩秀眼中都是笑意。

母親的雙手比了一下。

“當然是真的,”恩秀撒嬌地說,“媽媽,你難道還不了解父親嗎,他最關心咱們母女兩個了,你不能因為父親不愛說話,就誤會他啊。”

目送著母親幹枯瘦弱的背影,恩秀久久地站著,她忽然很想知道——

父親,您不會覺得寂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