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出世篇 第九回 白露夜語傳嘉名2

桃夭夭大吃一驚,霍地跳起,道:“你,你怎麽知道……”舊時母親的閨名是自家**,除非至親好友,絕少向外人透露,作兒子的須刻意避諱。大詩人杜甫因母親小名“海棠”,平生不做海棠詩,禮法謹然,由此可見。當時桃夭夭驚疑不定,忽見許青鉉站起身,嘴裏嘟囔:“阿瑤,阿瑤,是,是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兒子,難怪淩波這般重視……”

“當啷”一聲,油燈掉落桌麵,許青鉉掩麵掉頭,拉開門板奪路而去。三隻蒙鳩“咕咕”啼鳴,也隨主人飛入夜色。桃夭夭疾步衝到門口,急道:“許前輩!快回來,我有幾句話請教!”

天空銀蟾皎皎,四周沒半個人影,驀地涼風拂麵,送來許青鉉蒼涼的嗓音:“賢侄無須多言,請暫歇一夜。明日降妖,老夫舍命相助。”桃夭夭愣了片刻,轉身走回屋,暗想“他稱我賢侄,那定是我父母的故交,為何這般驚慌而去?”

他怏怏的坐回桌邊,回憶往日和母親的言談,何曾提到過姓許的親朋?陸寬朝外張望,嘀咕道:“阿瑤?閨名叫得這麽親熱,老相好麽?……”

桃夭夭抬起頭,臉色青,道:“陸兄!你說什麽?”

陸寬自悔失言,忙道:“賢弟別誤會,我是說許老前輩,呃,他是令堂的老朋友……”

桃夭夭雙肩微微抖,似乎強抑怒火,實際內心惶恐萬分。他自小沒了爹,大人們說他是遺腹子。但每當跟同齡孩子打鬧,卻總被罵作“野種”“私生子”,此恨刻骨,曆久彌深。今晚聽聞許青鉉道出母親閨名,忽而想起母親素有美名,年輕時傾慕者必多,兒女情事難免錯綜糾葛。那許青鉉慌態滿含羞愧,稱呼“阿瑤”口吻親密,連陸寬也瞧出端倪,其隱情又何須深究呢?

越想越鬱悶,桃夭夭垂著頭呆。張家幾口人渾然不覺,仍議論今夜的奇遇。不多時唐多多困了,大娘將他抱入裏屋安睡,返身回來接著聊天。老少三代談興愈濃,從初來白露坪,講到蒙受許老爹的照顧,又說他身懷仙術,定是天神轉世。

桃夭夭不願再談此人,岔開道:“張大叔,我們此來專為捉妖的。這兒出了什麽妖怪?你能講講麽?”

張富順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咱們這裏盛產絲料――用亂絲織成的料子,拿去縣城賣給布匹店。平常男人忙農活,婆娘們操持家務帶孩子,織布洗布的活計由姑娘來做。沿著大路往西有條白水河,就是洗絲料的地方,姑娘們白天紡織,太陽落山後洗布料,一向來去平安。兩個月前村後王大成的二女兒到河邊洗絲,一去便再沒回家。從此隔三差五的丟失人口,全是各家未出嫁的閨女。”

大娘道:“真叫‘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哩。沿河上下方圓幾十裏找遍了,頭絲也沒找著。”

老大接口道:“官府派捕快查案,差官來了隻管吃喝要錢,混賬夠了拍拍屁股走人。後來村裏張端公說白水河妖氣重,大概是妖精作祟。大夥兒請法師驅邪,邀得瀘州鬆鶴觀的黃天師出山。結果河邊守了兩天,妖精沒捉著,一連黃天師也蹤影全無。”

大娘又道:“女孩兒仍是接二連三的失蹤。若叫她們別去河邊,絲料不洗會打結壞掉,如今又賣得起價,若沒了此項進帳,明年青黃不接時怎麽辦?‘開春斷糧,熬斷肝腸’,眼下秋收農忙,漢子媳婦們都要下田割麥,沒奈何,為了全家的生計,隻好讓女兒們行險。近些日子她們成群結伴,趁大白天幹活,倒也再沒出事。可以前丟失的姑娘怎麽辦?那可是十多條人命啊!”

她口絮叨,望向牆角的紅木箱子,歎道:“那裏麵裝著娘子的衣裳,本是給隔壁楊三妹做的嫁衣,未得一試,三妹就出了事。唉,多好的閨女,我家絲料全是她幫著打理,可憐……”喉嚨裏嗚咽,眼圈微微紅。

眾人輪番講述,隻道鄉鄰的遭遇何其不幸。桃夭夭納悶,問道:“既然遭受了禍害,為何倒象沒事似的?我們來時遇著幾位鄉親,還笑嗬嗬的打招呼,全無憂苦神色,莫非他們家沒丟女兒?所以不愁?”

張富順搖頭道:“村裏農戶都沾親,一家丟女兒全村著急。小哥如果早來半月,看到的就是哭喪臉了。近幾天大家高興,是因為……”

老二搶著道:“是因為蕭花神要來抓妖,咱村的災禍算是化解了,那些女孩子很快便能回家,大家還有啥好愁的?”

桃夭夭奇道:“蕭花神?那是什麽人?”

老二呆了一瞬,大為忿然,道:“咦,你活這麽大,蕭花神也沒聽過?”

張富順忙道:“鄉下娃子村野嘴刁,小哥莫怪。但提起‘蕭花神’的大名,天底下的窮人那是無所不知。”

他坐直腰板,眉間神采飛揚,講述道:“早先黃河兩岸遭災,老姓年年走西口,奔關外,天南海北到處流浪。不知從何時起,民間出了位‘蕭花神’,那裏有災情,那裏便有他的救濟,或是錢糧,或是器物用具,總能及時送到災民手。姓們得以安居樂業,無不感念蕭花神的恩德,奉為萬家生佛。連孩子的歌謠裏,也有頌揚蕭花神的字句呢。”

老大接著道:“聽村頭販貨的江貨郎講,前年朝廷兵征討嶺南蠻子,幾輛運糧的車子從湖北出,不知怎地卻運到了蘇北,救濟了當地鬧糧荒的饑民;還有浙江陳總督的‘千秋綱’,三十多萬兩的金銀珠寶喲,原本送往京城他老丈人家,半途卻被散給安徽的窮苦農民。這些事全是蕭花神做的。官府沒處拿辦,又追不回錢糧,隻好‘啞巴打落牙齒,苦水往肚裏吞’,單是咱們老姓得了好處。”

大娘道:“別的我不知,親身經曆的事可假不了。前些年白露坪鬧瘟疫,得病的人周身生瘡,皮肉爛的露出骨頭。全仗蕭花神送的靈藥,村裏十口老幼才死裏逃生。”

她挽起衣袖,現出胳膊上斑斑點點的舊瘡疤,以示所言屬實,又道:“曾有陝西親戚來我家探門,講起老家光景,說黃河修堤工程得到蕭花神兩萬銀子的資助。河道總督林崇泊大人也是大清官,使用善款不徇私,慢慢的水患根除,每年春天再沒人逃荒了。唉,要是蕭花神早些施恩,咱家也不致流落他鄉。”

張富順道:“您老是雞蛋裏挑骨頭。人家無量功德,倒換來您幾句埋怨。”大娘略顯慚色,打個哈哈,連稱自己老糊塗。

桃夭夭聽他們說的起勁,心裏半信半疑,沉吟道:“嗯,看來蕭花神是位仁俠君子,他出身豪門麽?竟有普濟萬民的能力?”

老大道:“這話說來可怪了,怪就怪從沒人見過蕭花神,連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是‘包黑子的臉,誰都弄不清白’。”

桃夭夭覺離奇,正待細問。忽然陸寬插言道:“你們受‘蕭花神’救助前,可曾收到他的預示?比如名,告示之類的東西?”

張富順點頭道:“對啊,蕭花神行善必有預兆。十天前,本村但凡丟女兒的人家,屋裏都現了小木牌,上麵刻著字……呃……”

陸寬道:“是刻著‘瀟湘花雨’四字麽?”

張富順連拍桌子,道:“對對對,我不識字記不住,但蕭花神的記號誰都認得。既然他出手,咱村定能逢凶化吉,那還用的著擔憂?你們看大夥兒都喜滋滋的,正是這個原由。”

陸寬笑道:“嗬嗬,我明白了。哪裏是什麽‘蕭花神’?這人的事跡我知道。我們廣東的姓也受過他的恩惠哩!乙亥年鬧海嘯,瓊州,雷州民居倒塌無數,事後遭災的住戶均收到一筆銀子。隨著‘瀟湘花雨’的署名帖子,白花花的銀子悄悄送至身邊,那真是雪送炭的救命錢!很多姓不識字跡,以訛傳訛,誤作什麽‘蕭花神’顯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