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青湖紫石在仙崗2

亂塵道:“清修童子清心寡欲,絕無入魔的可能,正合此時調派。”停了半瞬,意味深長的道:“你當他們緣何不會成魔?因為他們原本就是邪魔。”桃夭夭道:“哦?”亂塵大師解釋道:“自古神,仙,人,稱作上三道;邪,魔,鬼乃下三道。六道相互轉化,總合善惡三界。細分而言,如果棄善從惡,則妖成邪,人成魔,靈成鬼。清修童子是古代身懷神力的人類,因沉迷強霸之道,本心魔化,多曾禍害天下蒼生。早年被天山,昆侖兩仙宗收伏,後經峨嵋派改造,使其魔性消除,脫胎換骨,重生孩童形貌。他們因神通而誤入歧途,立誌清性淡欲,絕不修煉任何仙道法術。”

桃夭夭道:“師尊高論,惟有一節弟子不懂。生老病死是人生常理,死後靈魂變鬼,亦屬順理成章。那為何‘靈變鬼’算惡道?善良的人死了,必然是惡鬼嗎?”

亂塵大師道:“哎,笨蛋!生我所欲,死我所惡,儒家古訓誠然,誰人不怕死?誰不厭惡死?死亡為人生大惡,生善而死惡,這才是人之常理呢!”

桃夭夭嘟囔:“玄門改儒家了?師尊口角變的好快。”

亂塵繼續講道:“何況人鬼殊途,靈魂成了鬼,人性也失卻,不能識習人倫道義。鬼性怪譎,糾結生前怨恨,多行暴戾之舉,很容易被邪魔所驅使。”

桃夭夭聞言一凜,憶起葭柔的遭遇。她死去多年,被姬空行拘拿了魂魄,用作行凶害人的傀儡。莫非姬空行看中了鬼性凶惡,才處心積慮加以利用?又或唐連璧放火毀魂是對的,令母親脫離惡道,未嚐不是善意……桃夭夭嘴角微撇,暗想“那小白臉心狠手辣,一味逞能,他懂什麽善惡取舍?”大搖其頭道“不通,不通,鬼惡人善,此理甚是不通。”

正欲措辭強辯,兩名清修童子近前,說道:“茶已煮熱,請容斟酌。”言辭很謙和,嗓門粗似刮鐵。亂塵大師稍微後仰,讓兩童調茶衝水。桃夭夭一轉頭,目光停在兩童臉部,隻見一童塌鼻獠牙,頭發呈淡紅色;另一童闊眉方口,腮額生邊角,整張臉竟是長方形!桃夭夭越瞧越驚異,道:“你們倆,哎呀,你是夔相!你是刑天!刑天你長出腦袋啦?”

方臉童子道:“皮骨新生,舊醜未褪,教故人識破了。”紅發童子笑了笑,埋首洗杯,溫盞,調兌,動作細致文雅。兩人外貌明明是夔相刑天,隻體形縮小數倍,刑天長出個首級,都穿著袍服紮著雙髻,已然是人類孩童的樣子。亂塵笑言:“茶道可以靜心養性,你倆再修習月餘,當可複原人形。”兩童應道:“是。”

桃夭夭道:“他們怎麽,怎麽成了清修童子?”

亂塵大師道:“豈止他倆,從鎮妖塔逃出的五名古神,悉數歸附峨嵋派,今後在山裏靜心修持。”說話時,茶斟好了,兩童躬身退後,謙謙之態溫良,連冒失亂叫“外公”的夔相,此刻都沉穩寡語。桃夭夭順著隊列望去,有人雙眼閃動火苗,依稀是那祝融的特征,點頭道:“嗯,算是個好歸宿,古神改頭換麵當童子,總比在鎮妖塔裏作囚犯好得多。”

亂塵道:“古神是鎮妖塔最早的居住者,論理並非囚犯。諸如夔相,刑天這樣流落山林的,畢竟占少數。將它們關入鎮妖塔,是為避免邪魔招引,利用它們危害人間。”拿起茶杯,示意同飲。

茶杯口小若銅錢,桃夭夭伸指輕撚,湊近唇間淺淺一抿,登覺齒頰爽冽,輕浮之味繞回,周身毛孔似都透出香氣,讚道:“好茶!”放杯落盞,接著前言發問:“鎮妖塔是古神的居所嗎?”

亂塵大師道:“鎮妖塔的法界,由天山仙土構造,而天山仙土原屬天山仙宗。蓋因自五千年前,人類勢力逐漸強盛,上古神類日漸勢衰,如龍鳳麒麟之類的神獸,紛紛被趕入天山仙界各處。古神是人類中的異種,天生怪形神力,為常人所排斥,也躲進天山仙宗的地盤。元宗大師借仙土造法界,不能將仙土上的精靈放回人世,就一並遷入了鎮妖塔。”

桃夭夭道:“世人沒有法力,神獸神人都具大能,怎麽反被世人放逐?”

亂塵笑道:“問的機敏又愚笨!說你機敏,此問直切本派要旨;說你愚笨,答案你自己就已道出——那日駁斥九尾龜,你曾說人類之所以占據世界,全憑‘仁道’勝過異類。弱肉強食行得通,人類早被滅絕了。”

桃夭夭也笑了,說道:“那倒是,仁者無敵,敢情‘仁道’才是最強的法寶。”

亂塵指了指頭頂,道:“此乃天命使然,‘仁’這玩意兒玄妙的緊。仁者常常力量薄弱,與強者相爭,或許會丟掉性命。但人世由蠻荒趨向開明,乃至延續繁盛,仍是‘仁’的莫大功效。”一邊講解,一邊指蘸茶水,在桌麵輕劃“仁”字。

桃夭夭道:“獸類敵不過仁道,藏入天山庇身。照這麽說,天山仙界是不仁之地了?”

亂塵大師啜了口茶,沉思良久,緩慢開言道:“仙宗三派,天山,昆侖,蓬萊。天山善於通靈,昆侖擅長玄道,蓬萊專能滅欲,宗旨雖有差異,但目的都是為了能達到至善至全,大徹大悟的境界。仙宗修的是‘出世無為法’,視仁道為‘入世有為法’,離解脫大道差了許多,故此不屑為仁。”

桃夭夭道:“那跟佛家的道理很相近啊,仙宗都是和尚尼姑?”

亂塵道:“差別大著呢。佛家有諺‘正法不離世間’,尼姑和尚總在人間修行。仙宗卻盡量避開人世,棄賢絕聖,惟求融入天地湖海,成就‘天人合一’之法身。三派裏尤以天山仙宗為甚,修煉者寄魂忘己,魂魄可與鳥獸蟲蛇相通……”

桃夭夭暗忖“靈兒的冰蠶仙索,馭龍術,都是天山仙法,靠意念操控別的生物。”隻聽亂塵講道:“天山仙宗首領神木宮主,號稱‘八萬四千精靈王’,靈通芸芸眾生,恩澤山川江洋。天地間的小草螻蟻,她都愛護如己身眼目。在神木宮主看來,人類也是宇宙中的一種微小生靈,須要溫柔嗬護。這點恰與仁道相應,有此原故,元宗祖師與神木宮主交往甚厚,峨嵋派與天山仙宗的淵源也最深。”

桃夭夭笑道:“跟咱們峨嵋派相比,天山仙宗更象是黃老道家。”

亂塵大師道:“也許吧,但跟道宗比起來,我們離人世又遠多了。”

桃夭夭心想“道宗?就是逼死瀟瀟,害大哥身敗名裂的那幫家夥。”問道:“道宗是何來頭?”

亂塵道:“漢代淮南王劉安崇信道學,召集八位道士煉丹修真,號為‘壽春八公’。後來八公各據名山,廣開門庭,創立齊雲,九華,青城,龍虎,羅浮等‘八宗道派’。唐朝時羅浮派敗沒,就剩道宗七派。他們的法理雖不同,但都設壇,打醮,捉鬼堪輿,鎮宅驅魔,出入市井城鄉做道場,事畢向人索取財物,儼然成了個行當。到了近代幾百年,某些門派放貸牟利,購置田產販賣奴仆,那更是財源滾滾,名利廣收了。”

桃夭夭哂笑道:“聽著象江湖幫會。”

亂塵道:“差不多吧。道宗離世俗最近,又尊奉玄道法理,如同連接仙凡的橋梁。因此元宗祖師傳下遺命,道宗但凡有難,峨嵋弟子必須全力援助,以便通過道宗維係凡間的仁道。七道宗敬服峨嵋派強大,尊為仙道領袖,如遇糾葛都找峨嵋派仲裁。哎,就為這些原由,我這師尊當的苦哦!塵世喧囂不絕於耳,紛爭籌謀欲罷不能,一百多年啊,老子難得清淨幾天。”

桃夭夭尋思“輪到我當師尊,也要管道宗那些雞零狗碎?也罷,管就管,先查他們那個陷害過我大哥,查出來脫褲子重打三百大板!”

亂塵大師道:“峨嵋派比道宗清虛,又比仙宗務實,介乎人神之間,守定正直中道。夭夭啊,夭夭,本派的根節和法義大致如此,我已宣教明了,領會多少就看你的悟性了。”

桃夭夭道:“弟子受教,請師尊下次喚我,麻煩把姓帶出來。”

一旁忽然有人插話:“師尊微言宣化,實令弟子茅塞頓開。”腔調微帶譏嘲,竟是淩波的話音!隻見她身披青氅,裝束和清修童子相若,以致剛才竟未發現。

亂塵大師抬頭看著她,麵無表情的道:“所有弟子退出三峰,你為何到此偷聽?”

淩波道:“弟子怕邪魔潛入,特意前來護法。恰遇師尊高談闊論,未敢打擾。”

亂塵道:“是嗎?煩你多費心了。”

淩波道:“不敢。”

兩人一問一對,作師尊的冷麵冷語,當徒弟的也殊無恭敬,隱隱然竟有劍拔弩張的意味。亂塵忽而展顏笑道:“既如此,你帶人去神農門瞧瞧,收治的病人行動不便,恐怕有些並未撤離,你去照看一下吧。”這時候,淩波才彎腰施禮,應道:“謹遵師命!”口吻舉止畢恭畢敬,又恢複了溫靜的常態。隨即讓清修童子領路,駕起劍光飛往峰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