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寂寂方寸水晶宮

萬丈水底,幽穀深處,竟然藏有一座宏大的陵寢。究竟何人修築?埋葬的又是誰?

兩人仰望宮闕,敬慕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跪地膜拜。瀟瀟歎道:“好大的氣派,裏麵葬的定是古代帝王,為免遭到盜掘,才將墓室修建在水底。”

李鳳歧道:“古往今來,哪位帝王有移海開山的神功?如此奇妙的工程,絕非人世的力量所能完成。”目光久久凝視門額,伸手輕推墓門,沉吟道“方寸宮?方寸比喻‘心’,方寸宮即是‘心宮’。名字挺別致。讓死者在‘心’裏長眠,修墓者的用意很深啊。”

墓門“吱呀”一聲開了。瀟瀟微現懼色,道:“擅闖陵寢,恐怕對死者不敬,咱們……咱們還是別進去了。”

李鳳歧笑道:“我都快斷氣啦,正該送進墳地。修墓的人有先見之明,連門都沒關嚴。嘿嘿,我若不進去,豈不辜負他的美意。”

瀟瀟道:“誰說你要死啦?峨嵋派的大高手,一點小傷何足道哉?明天保管生龍活虎……”

李鳳歧道:“你要是害怕,留在外邊等我出來好了……嗬嗬,多半我也回不來,小妖女,自個兒多保重罷。”講到這兒心裏淒涼,低頭便往門裏跨。

瀟瀟愣了半瞬,搶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道:“算了,反正你死了,我也不想活,咱們死在一起罷。”

李鳳歧微暗想“你跟我非親非故,幹嘛同生共死?沒來由套近乎!”正感好笑,又聽瀟瀟道:“我從小孤零零的,活著好沒意思。死的時候多個人作伴,總比當孤魂野鬼好些。”

幾句話隨口而發,語氣輕描淡寫,顯是由來已久的想法。其中包含的淒楚意味,卻讓李鳳歧怦然震動。他轉頭望向瀟瀟,看她表情自然,毫無悲色。然而這種近乎麻木的神態,愈發令人傷感。瀟瀟被他盯得發窘,問道:“喂,你瞧什麽啊?我臉上開花了?”

李鳳歧收回目光,嚅囁道:“小妖女,你……你真……真奇怪……”本想說“你真可憐”,想到峨嵋弟子怎能同情妖怪?硬生生的又改了口。

跨過門檻,步入“方寸宮”的內部。隻見四處林木繁茂,山石層巒疊嶂,淺淺的野草遮掩著小徑,盤曲的蘿蔓簇擁著紫壇。庭院深深,風光幽美,全無人工穿鑿的痕跡。一條小河鬥折蛇行,橫貫陵園,與外麵的池塘相連;兩簇翠竹搖曳生姿,點綴河岸,不知何人栽種。

兩個少年觀賞美景,神馳物外,遙想當年修墓人煞費苦心,營造的精妙至斯,可見對死者多麽敬重。再往裏麵走,漸漸林木稀疏,路徑開闊,陵宮中央是片圓形的空地。左右寬三十丈,周圍流水清澈,小河繞著邊緣流過。兩道石橋橫越河麵,式樣古樸而奇特,宛若人間通往冥界的走廊。

小河對岸,空地正中墳丘高聳,一座用碧玉修砌的大墓。前邊立著墓碑,兩人走近細看,碑中篆刻四字“葬心之塚”,底部銘有墓主姓名,乃是“無倫凡夫紫元宗立”。

瀟瀟眉頭微皺,念道:“無倫凡夫?好古怪的名號!紫元宗又是何方神聖?”卻見李鳳歧神情嚴肅,掙紮著屈膝跪地,朝墓碑磕了四個響頭。

瀟瀟詫異,問道:“你幹什麽?”

李鳳歧抬起頭,眼中滿含崇敬的神色,道:“墓碑上的字號,乃我峨嵋派開宗祖師的名諱。末輩弟子目睹先祖遺跡,焉能不拜?”

瀟瀟道:“啊,紫元宗是峨嵋派的祖師!你是該行大禮……此處是峨嵋祖師的墳寢,為何寫‘葬心之塚’?葬心?難道人死後,隻把心給埋葬了?”

她移步察看,繞到墓碑後邊,微笑道:“背麵刻著好多字,是墓誌銘吧?且看是誰給元宗祖師修的墓。”扶起李鳳歧,兩人湊攏觀看碑文,隻見上麵寫道:——

月懸中天,

落影至美,

我為月華無憂,

曆三十年追索,

彷徨遽然,

朱雀已逝,

大錯永鑄

痛耶悔耶?

追月之誌難改,

故於天山仙境,

南冥池建塚,

拘玉蟾鎮衛。

留吾之寸心,

伴芳靈永寂。

末尾的署名,仍然是“凡夫紫元宗”。兩人看完愕然相視,都覺此墓非同尋常。李鳳歧道:“我知道了,這墳是祖師爺爺立的。裏麵埋的並非屍骨,而……而是祖師爺爺的心……”手掌橫過胸膛,比劃兩下,作了個剖腹開膛的手勢,讚道“挖出自己的心埋入墳墓,還能題字立碑,祖師爺爺當真了得!”

瀟瀟反複品味字句,道:“他說‘為月華無憂,三十年追索’。記得鄉下小貓小狗夜間鬧性子,常追著月亮狂叫。紫元宗乃堂堂峨嵋祖師,為何也幹‘追月’這種傻事?”

李鳳歧道:“祖師有個化名叫‘追月’。我猜他老人家情趣脫俗,世間美景看厭了,想把天外明月摘下來賞玩,所以長年追蹤月影。”

瀟瀟搖頭道:“才不是呢!依我看,月亮是比喻他鍾情的女子。你看這句‘月懸中天,落影至美’,那位佳人完美無缺,象高高懸天的明月,元宗祖師苦苦追求她三十年。可是就跟追月亮似的,那美女是看的到得不到。另外有個姑娘叫‘朱雀’,深深戀著紫元宗。等他明白追求美女沒結果時,‘彷徨遽然’,才體會到朱雀姑娘的愛意。可惜那位朱雀姑娘,已然香銷玉隕了……”

李鳳歧冷冷的道:“編的有板有眼,你幹脆說評書去算了,保證紅的發紫。”

瀟瀟兀自遐思,繼續道:“紫元宗自知鑄成大錯,害死了朱雀姑娘,所以自問‘痛耶悔耶?’。哎,痛歸痛,後悔歸後悔,但他‘追月之誌難改’,還是要去追那位美女。臨走他蓋了座墳,割掉一片心埋入墳內,表示自己的心永遠陪伴朱雀姑娘。哼哼!人家要的是你整個人,拿你那點心有何用處?作雜碎湯麽?什麽峨嵋祖師啊,假惺惺的做派,我瞧是個無情無義的負心郎!”

李鳳歧尊敬師祖有若天神,聞言大怒,喝道:“住嘴!你胡說八道!你……”情急鮮血噴湧,俯身栽倒。瀟瀟自悔失言,歉然道:“我瞎扯的,你別放在心上啊。”連忙攙扶。李鳳歧餘怒未消,奮力掙脫她的手臂。

正在這時候,小河裏光影搖晃,飄來個明晃晃的東西。長兩丈,寬三尺,前高後低,竟是用水晶做成的棺材!兩人目光隨棺材移動。少時棺材移至近前,看那棺蓋邊銘文清晰,刻著“朱雀芳柩”的字樣。棺材裏躺著位女子,頭戴花冠,身穿霓裳,麵容安詳如生,就跟睡熟了似的。

河水托著水晶棺材,圍繞墳墓轉個圈子,又漸漸飄遠。顯而易見,陵園開鑿溝渠,架設水車,使得河水循環流轉,正是為了傳送這個靈柩。千百年以來,水晶棺材在陵墓內飄遊,每隔幾個時辰便與紫元宗的‘心’相會,須臾又逐流遠逝,周而往複永無休止,仿佛喻示著人生的悲歡離合。如此布置巧妙至極,而其中蘊含的深意,更讓人感懷悱惻。

目送水晶棺消失,瀟瀟駭異道:“朱雀姑娘……我剛才看見她了。沒錯,是她的遺體!跟活著一樣。”

李鳳歧眼中驚色漸去,點點頭道:“是,確實叫朱雀,棺蓋上寫著她的名字……”眼見為實,靈柩運行的規律,完全符合碑文中“留吾寸心,伴芳靈永寂”的記述。由此推想——既然朱雀確有其人,祖師又自認‘負情’於她,那麽很可能正如瀟瀟猜測,當年紫元宗對朱雀作過虧心事。念及此節,李鳳歧大感鬱悶,伸長脖子吸氣,冷不丁口鼻內鮮血狂湧。

瀟瀟幫他拍背,看他臉頰慘白,嘴角的血跡卻殷紅刺眼,惶然道:“哎呀,你,你覺得怎樣?哪兒難受啊?……”明知傷勢轉危,還是希望聽他說聲“沒事”。李鳳歧嘴巴張兩下,鮮血流的更猛。

瀟瀟又急又怕,暗想“一個人有多少血?怎經得起這樣潑灑!”死命捂住他的口鼻,閉住眼睛,叫道:“別吐啦!求求你,別再吐啦……”

不知過了多久,指間黏糊糊的發稠,好象再沒血水流出。瀟瀟喜道:“好啊,終於止住了!”睜眼看時,吐血倒是止住了,可李鳳歧雙眼翻白,也差不多快咽氣了。瀟瀟渾身冰涼,猛然想到“他失血過多才垂危,我體內有的是鮮血!花爺爺能夠取血治病,我為何不能救他!?”

當下挽起袖子抬起手臂,咬開手腕部的血管,將創口緊貼李鳳歧的嘴唇。熱血灌滿口腔,瀟瀟俯身噙住他的口唇,吹氣吐息,嘴對嘴的喂送,將血液強行灌入其腹內。喂一陣,再放血,這般反複數次,瀟瀟頭暈眼花,卻看李鳳歧喉頭微動,已經自己吞服了。

瀟瀟雖成人身,妖性未除,血裏的妖氣恰好調和玉蟾的毒質。花爺爺救活無數百姓,用的就是這種方法。李鳳歧吞了十幾口鮮血,臉龐氣色漸現,手腳也動彈了。瀟瀟瞧著高興,問道:“感覺如何?好點了麽?”

誰知李鳳歧神情大變,猛地推開瀟瀟,口中發出淒厲的吼叫,雙手抱肘,兩腳亂蹬亂扭。瀟瀟駭然,想去攙扶又不敢,呆呆的問:“怎麽啦?你,你怎麽了啊?”李鳳歧痛苦萬狀,來回打滾,拚盡全力方才轉動舌頭,牙縫裏冒出幾個字:“針,挑,骨……”

原來中了蟾毒的人筋骨蝕壞,關節劇烈刺痛,猶如鋼針穿戳,民間以“鬼門關前針挑骨”形容這種痛苦。李鳳歧本身真氣極其純厚,一直克製毒質的運行。而瀟瀟的妖氣進入血脈後,真氣相應減弱,毒質失去製約,發作時也就倍加猛烈。

李鳳歧滿頭大汗,牙齒咬得“咯咯”響。瀟瀟丟了魂似的團團轉。其實她經常護理中毒的村民,類似情形見得多了,按理能夠鎮定應付,但此刻內心卻充滿前所未有的驚悸。來回踱了幾步,記起了處置的辦法“毒質雖凶猛,症候已完全發出,熬得過即可保住性命,當務之急是止痛,許多中毒者就是活活痛死的。”

但是手中沒有藥物,如何為他鎮痛?

瀟瀟心焦如焚,隻覺李鳳歧的身體也在燃燒。撕掉袖子放入河水裏浸濕,擱到李鳳歧額頭上,隻盼冷敷可以寧神。李鳳歧咬住布片撕扯,活象餓狼叼住了肉骨頭。瀟瀟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卻看他漸漸停止了掙紮,撅唇吸吮濕布,露出舒緩的表情。

轉眼布片被吸幹了,他的麵皮泛起紅暈,似乎痛楚減輕許多。瀟瀟心念微動,跑到河邊將布片浸透,拿回來對著嘴巴揉擠。水珠灑落,李鳳歧仰麵大口吞咽,邊喝邊點頭,瞧那模樣十分受用。這次瀟瀟留了意,扔掉布片撿拾河邊竹筒,盛滿了繼續喂他。數次過後,李鳳歧滿臉酡紅,痛楚之色盡消,醉態可掬的叫道:“好酒哇,好酒,再來三百大碗!”

瀟瀟暗自驚疑,端起竹筒喝了兩大口,覺得齒頰生香,清涼中夾雜淡淡的醪渣味,順喉嚨直透髒腑,隨即腮幫子發熱,腦子裏輕飄飄的。她定了定神,忽然省悟了什麽,飛步跑到溝渠邊,掬水仔細品嚐,喃喃道:“是酒,當真是酒!”凝視腳下,河水靜靜的流淌,不由失聲驚呼:“整條河都是酒!怎麽會有這種事!”

此情此景匪夷所思,又真實無虛,溝渠縱貫陵墓,居然灌滿了美酒,不知修墓者此舉是何用意。難怪香風四溢,卻是隨波彌散的酒香。

瀟瀟盯著水麵發愣,看清流中魚蝦川遊,靈動而鮮活,它們如何在酒漿裏生存繁衍?她百思不得其解,隻覺周圍處處詭異。那李鳳歧醉意酩酊,攤開四肢呼呼大睡。瀟瀟挨著他抱膝而坐,尋思“曾聽花爺爺講過,喝酒可令傷者止痛。這裏的酒水味道奇特,說不定別具功效,能夠慢慢治好毒傷呢!”她勞累至極,坐了片刻神思倦怠,趴在地上也睡著了。

清波潺湲,光陰潛流,陵墓內難分晝夜。大約隔半個時辰,那水晶棺材必定“造訪”心塚,仿佛自動報時的更漏。不知不覺間,水晶棺從墓旁經過了四次。瀟瀟悠然夢醒,睜眼看見李鳳歧端坐於對麵,自己受傷的手腕已被布片包好。

李鳳歧麵帶病容,但眼中神采重現,傷勢似已穩定。他目不轉睛的凝視瀟瀟,眼神裏夾雜著感激,好奇,猜疑,懊悔等等情感。看瀟瀟醒來,他咳嗽兩聲,板著臉問:“你為什麽救我?”

瀟瀟揉搓眼皮,含糊道:“嗯,這鬼地方就咱們兩人,本該相互幫助嘛。我救你這事不用道謝啦,嗬嗬,朋友間理應如此,你別放在心上。”

李鳳歧沒有半點感謝的意思,冷冷的道:“玉可碎,色不變;竹可焚,節不改,峨嵋弟子光明正大,豈能與妖怪作朋友?小妖女,你的恩惠我一定報答,至於套交情,收攬人心的伎倆,勸你別枉費心機了。”

瀟瀟道:“嘖,嘖,好有氣節,該給你立個貞節牌坊啊!”眼光掃向自己手腕,瞅見包裹傷口的布條。那是李鳳歧趁她睡覺時包紮的。他生怕弄痛了傷處,動作極輕極柔,竟令她毫無痛覺。瀟瀟舉起手臂,故意大聲道:“你不謝我,我倒要感謝你呢!峨嵋派李大高手,你寧可玷汙玄門正道的節操,也要救治我這邪惡的妖怪,謝謝你哦!”

李鳳歧臉皮微紅,好似被揭穿謊言的小孩子,嘴裏嘰哩咕嚕的不知所雲。恰逢水晶棺飄來,他神情肅然,走到河邊雙膝跪地,煞有介事的祝禱:“朱雀前輩!仙靈垂鑒!晚輩李鳳歧身為峨嵋劍仙門首徒,自知悖逆師門規矩,故此向前輩誠心求告——小妖女雖然頑皮,但她本性善良,所作所為急人之難,頗具我輩風骨。晚輩與她同曆患難,實是情有可宥。晚輩惟盼正氣感化邪祟,幫她去妖氣,早日修成正果......前輩和我們祖師交情深厚,乞望解釋個中情由。倘若祖師爺要追究‘結交妖類’的罪責,晚輩甘願獨自領受,隻求饒恕小妖女,給她改邪歸正的機會......朱雀前輩恩恤體察,晚輩弟子伏惟再拜。”麵孔朝下,連磕了幾個頭。

禱詞念了半截,瀟瀟早笑彎了腰,暗想“他為我這‘小妖女’求情,生怕祖師爺不答應,所以拐彎抹角找祖師爺的情人代勞。哈哈,敢情峨嵋祖師耳根子軟,隻聽女孩子的耳邊風。”

但聞李鳳歧言語懇切,仿佛朱雀姑娘站在跟前,正聆聽他的祈禱。瀟瀟內心感動,朝墓碑跪倒,口中也祝道:“峨嵋元宗祖師聽著,小女子瀟瀟有話要講——你的後代弟子李鳳歧是個大好人,雖說偶爾蠻橫,但那隻是想給峨嵋派撐麵子,硬裝英雄罷了。其實他這人心腸熱,氣量大,而且劍術厲害,完全配得上‘峨嵋高手’的名頭。元宗祖師保佑他傷勢痊愈,小女子稱頌你的大恩大德。倘若胡亂加罪好人,哼哼,我瀟瀟本事低微,罵你三天三夜的勁頭還是有的。”

李鳳歧瞅她一眼,低聲道:“祖師爺最通情達理......別對他老人家無禮。”

瀟瀟道:“哎呀呀,你當祖師爺真會顯靈啊?少發傻了,快起來吧。”扶李鳳歧站直,拍撣他膝頭的塵土。李鳳歧身體虛弱,起身猛了眼花氣喘,周身直哆嗦,瞧架勢毒傷又將發作。瀟瀟趕緊舀來河中酒漿,服侍他連喝了三竹筒。李鳳歧痛楚漸消,醉眼眯著瀟瀟,悵然歎息:“唉,什麽狗屁劍仙高手,一犯病就得喝酒,早晚成醉鬼。”

瀟瀟道:“非也,非也,峨嵋高手喝酒,那叫做海量啊!你想,元宗祖師用美酒灌注陵墓,可見他老人家多麽好酒。他若見你如此豪飲,肯定大大高興。”

李鳳歧搖頭不語,望著遠處發呆,眼光忽明忽暗,流露出迷茫的神態。瀟瀟暗自擔憂,小聲問道:“你.......你想什麽呢?”

半天沒回應,瀟瀟又問了兩次。李鳳歧才扭過頭,愣愣的答道:“我在想,你送給程大掌櫃的黃金,到底是不是狗屎變的?”

本以為他情緒低落,誰知突然冒出這句怪話。瀟瀟忍俊不禁,點頭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半分不假!知府大人的小姐,穿金戴銀是尋常事啊。”

李鳳歧長歎道:“你若真是人間的女孩兒,該有多好.......”

這話意味深長,包含多少希望與遺憾。瀟瀟明白他的心情,正色道:“告訴你啊,我沒撒謊呢!的的確確是荊門知府雨文翰的女兒。”

李鳳歧眨巴眼睛,看她鄭重其事的樣子,詫異道:“你.......你是知府小姐?怎麽可能.......那位雨大人.......也是蝴蝶變的?”

瀟瀟正想岔開他的憂思,清了清嗓子,仿佛大姐姐給小弟講故事,悠然道:“這事的緣由可長了——我啊,我本是洞庭湖邊一隻小蝶。荊門知府的後花園臨湖而建,既幽靜又寬敞,正是我的棲身之所。雨文翰大人風雅名士,喜歡到花園裏憑風懷月,對酒放歌。他吟詩時我常在花叢中飛舞。他吟得激動,我飛得起勁,像是相互呼應似的。風雅名士嘛,自然多情善感。雨大人以‘吟詩蝶舞’為奇趣,常邀文人清客聚飲賞花。酒宴上知府作詩,蝴蝶翩躚,客人們讚頌雨大人高雅,古往今來無出其右。雨大人越加得意,給我取名‘瀟湘花雨’,從此無論高興還是煩惱,得誌或是失落,都會對我傾吐心事。”

李鳳歧插話道:“跟蝴蝶兒成了知交,讀書人就是與眾不同。雨大人對小小生靈也這般親近,想必是位愛民的好官。”

瀟瀟苦笑兩聲,繼續講道:“好景不長,雨大人官場失意,世間傳言他和反叛餘孽勾結,要遭朝廷查辦。清客門人紛紛辭去,滿城士紳唯恐避之不及。知府官邸門庭冷落,雨大人倍感憂傷,跟我嘮叨的次數更多啦。每每衝著花叢抹眼淚兒,說‘可憐老夫經營半世,隻落得眾叛親離。如今膝下荒涼,便立時死了,也沒個端靈牌的子女。’說到傷心處,捶胸大呼‘蝶兒啊,蝶兒,你何時化身為人,聊解為父伶仃之苦!’”

李鳳歧道:“哦,我曉得了,正因雨大人苦苦懇求,你才立誌修煉成人身,好當他的女兒。”

瀟瀟道:“是啊,我從小無父無母,獨個兒自由逍遙,從未將半點悲歡放心頭。但聽了雨大人的哭訴,方知世上有些情感,雖讓人心痛,卻又牽腸掛肚難以舍棄。雨大人待我恩重如山,他的心願我豈能無視?於是我拚命修煉靈性,還曾冒死潛入洞庭玄波府,偷服水神湘君的九靈薜荔仙丹。曆經數年修行,我終於修成了人身。某天,雨大人又到後花園傷懷,含淚呼喚‘蝶兒,蝶兒,何時成人’。我應聲飛到他跟前,變成女孩兒模樣,拜倒口稱‘父親大人在上,女兒瀟瀟前來拜見!’”

李鳳歧道:“好,憑空添了女兒。雨大人夙願成真,一定高興的手舞足蹈了。”

瀟瀟道:“唉,他的確亂跳亂蹦,不過不是高興,卻是嚇得手足無措。我隻當他興奮過度,連忙解釋‘女兒正是後花園的小蝶,蒙父親寵愛,詩文熏陶,近日修成女子形體,從今後拜於膝前,侍奉爹爹終老天年!’雨大人臉色慘白,嘴裏尖叫‘妖精!妖精!蝴蝶精作怪!’連滾帶爬的拚命逃竄。隨後幾月,花園中擠滿了道士,法師,巫婆,全是雨大人找來收妖的。整天燒符念咒,敲鑼打罄,沿湖邊‘丁零當啷’鬧騰無休。我腦袋幾乎給吵炸了,最後隻好離開洞庭湖,另找清靜的地方棲身。”

李鳳歧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雨大人渴盼妖精變孩兒,膽量人所難及,豈知關鍵時刻竟那樣膿包。”

他笑了幾聲,看瀟瀟神情落寞,安慰道:“咳,又何必傷感呢?葉公好龍的故事你聽過罷?人世間口是心非之徒多如牛毛,假話說的多了,有時候自己都當了真。倘若人人表裏如一,世上也沒有偽善,虛假,自欺其人這類詞語了。”

瀟瀟搖搖頭,道:“我不是為雨大人的絕情而傷心。緣來聚首,緣盡分散,我和雨大人沒有父女緣分,沒什麽好抱怨。隻是後來我遇到了花爺爺,隨他浪跡天涯,無論走到那裏,人們總會嫌棄我,害怕我,小蝴蝶如此可惡可怕麽?我是為這樁事抱屈呢。”

李鳳歧道:“他們怎樣嫌棄你呢?”

瀟瀟道:“每當經過村鎮時,我們都會施藥救病,周濟窮苦。剛開始人們對我抱有好感,但隻要知道了我的身份,無不失魂喪膽,象雨大人那樣遠遠逃開。就拿川東中了蟾毒的百姓來說吧,我每天為他們采藥煉藥,沒功勞也有苦勞吧?可村裏男女老幼都躲著我,即便平日撞見,臉上的笑容跟擠出來似的,別提多尷尬了。”

李鳳歧笑道:“鄉民畏懼妖類,當屬人之常情。一個小女孩成天使弄法術,任誰見了都害怕。”

瀟瀟皺眉道:“那他們怎不怕花爺爺呢?他是香獐子變的,法力強過我百倍。”

李鳳歧道:“這就是了,花爺爺修行很深,比普通妖怪更象人類。何況百姓蒙他刺血救命,自然視為神明。你小小女孩兒有多本事?多大威望?待日後修成正果,人們才會對你另眼相看。”

瀟瀟沉吟半瞬,道:“你的說法和花爺爺的一樣。他說我道行尚淺,本身的妖氣與凡人相克,平常最好深居簡出,盡量回避生人。哎.......”說著仰頭歎息,而臉色已明朗許多,道:“看來是我自己道行低微,妖氣重,怨不得別人冷淡。往後唯有勤修苦煉,多多行善積德,早點修到花爺爺那種境界。”

瞧著她滿臉認真的神情,李鳳歧牽動了心事,低聲道:“哎,我也想積功德呢,咱倆誌同道合。”

瀟瀟笑道:“堂堂峨嵋高手,坐到劍仙首徒的位子,功德還淺麽?”

李鳳歧道:“峨嵋大師兄是玄門首領,曆來均由劍仙首徒充當。我雖為大師兄的人選,但正式登座之前,還須作成幾件濟世救民大功德。”

瀟瀟天性聰慧,略微思索就明白了,道:“你下山救助川東百姓,就是為了做成功德,回山後名正言順的當上大師兄。”

李鳳歧歎道:“可惜出師不利啊!老百姓沒救著,自己反落到這步田地。曆代劍仙首徒,大概數我最差勁。”

瀟瀟疑惑道:“你們峨嵋派威震四海,內中高手如雲。你年紀輕輕,德行又淺,憑什麽擔此重任?你出身正派名門?父母來頭很大麽?”

李鳳歧道:“我是孤兒,五歲為師父收養,不知父母是誰。”

瀟瀟又道:“那麽,是你的劍術高絕,法術出類拔萃,派中無人可及?”

李鳳歧又搖頭道:“峨嵋玄門藏龍臥虎,高手多如牛毛,就象風雷門的九幽雪,遁甲門的玉銀童,馭獸門的百裏文虎,卜籌門的麻姑......個個神通廣大,別說成名已久的前輩。即便是與我同輩的何九宮,侯天機,魔芋大夫,他們的道法修為也遠高過我。”

瀟瀟道:“那可奇了,怎會讓你作大師兄的人選呢?難不成,亂塵大師看你長得俊俏,想收你當女婿,特意抬舉你?.......你們師尊有女兒罷?”

李鳳歧道:“瞎說八道!越猜越離譜啦!其實我.......”遲疑小半會兒,緩緩道“咱倆同曆患難,講給你聽也無妨。其實我這劍仙首徒的身份,原本是由一個夢得來的。”

瀟瀟大奇,道:“一個夢得來?誰作夢,怎麽個得法?”

李鳳歧道:“我十二歲那年作了個怪夢,夢見自己站在峨眉山頂峰,揮劍直劈東方升起的紅日。醒來後我既擔心又愧疚,滿肚子憂愁.......”

瀟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夢尋常的緊,你愧疚什麽?”

李鳳歧道:“你哪裏知曉,峨嵋弟子修煉的玄門真法,最講究收斂遊思,養氣定性。做夢是凡人心性跳脫的表現,正是玄門修行者的大忌。我七歲煉成‘定陽訣’,睡覺再無半點雜念。那時又忽然發夢,表明我的修為大大退步了,枉費師尊傳授道法,我怎不慚愧?怎不發愁?我獨自悶坐了半日,暗想必須求教師尊,哪怕受責罰,也得把原因弄清楚。於是我來到師尊跟前,稟明怪夢裏的情形。師尊並未發火,反而笑眯眯的撚須點頭,頗有些嘉許的意思。我暗自詫異,抬頭細看,發覺攝魂門首徒常生子站在師尊旁邊,微笑著說‘由此夢可見,李師弟資質絕佳,堪當大任.......”

一邊聽他講述,瀟瀟一邊琢磨,沉吟道:“你這個夢不簡單,象是預先安排好的。”

李鳳歧道:“不錯,這怪夢正是一次測試。常生子乃攝魂高手,精於托夢預測之術。以前任命玄門首徒時,都先由他預定人選,待功行圓滿再正式登位。這次挑選峨嵋大師兄,常生子設了個‘夢局’,通過隱含讖兆的夢境考察眾徒弟。隻是他的法力太強,道行低的弟子會被強行拉入夢境。許多人都作過類似的夢,有夢中貪財的,好色的,胡作非為的,亂七八糟的,唯獨我在夢中劍劈紅日,比師兄弟們威風多了。”

瀟瀟問道:“劍劈紅日有特別的含義嗎?”

李鳳歧道:“有!據師尊講解,將來峨嵋派的強敵來自東方,大弟子要率領同門抵禦外魔,維護正道長存。我劍劈紅日的舉動正合此意,所以是大師兄的最佳人選。師尊先讓我擔當劍仙首徒,勤煉劍術,廣積威德,為以後接任作準備。”

瀟瀟道:“接任?那還有前任嘍!你的故事挺有趣,可惜漏了緊要的環節。比如你剛提到峨嵋大師兄傳承了數代,那你前任又是誰?因何失掉了大師兄的位子?是死了麽?犯了重罪遭貶黜?我猜啊,峨嵋派經曆過一場大變故,精英盡數折損,所以才加意栽培年幼弟子。”

她隻是順著情理揣測,仿佛女孩兒議論家長裏短,並無特別的用意。李鳳歧卻臉色微變,緊閉雙唇再不言語了。瀟瀟連問幾次“前任大師兄是誰”,忽見他神態緊張,笑道:“好啦好啦,我不問啦,你們峨嵋派的家務事,我這‘小妖女’少打聽為妙。”

李鳳歧道:“不是我故意隱瞞,十年前玄門遭受劫難,前任大師兄他.......呃,內情太複雜,你聽了有害無益。”

瀟瀟道:“眼下受困於萬丈深淵,我們死多活少,還怕什麽害處?至於你提到的那場‘劫難’,我卻有所耳聞。妖界盛傳——峨嵋派早年進攻東海聖水宮,結果全軍覆沒,敗因竟是領軍的大弟子臨陣脫逃。峨嵋派恥於言敗,從不和外人談論這事。我當傳聞是空穴來風呢,這會兒瞧你的反應,嗬嗬,空穴來風也有幾分根據。”

一席話講完,李鳳歧臉孔紅一陣,白一陣,羞愧無地自容。忽然眼神發亮,直直的瞪著瀟瀟,道:“空穴來風,空穴來風......你才說什麽來著?空穴來風......”

瀟瀟笑道:“喂喂,別岔開話頭呀,雖說‘真言不入六耳’,可這兒咱們兩個人四隻耳朵,有什麽可避諱的?再者‘不以成敗論英雄’,峨嵋弟子自稱英雄,如此避談敗績,倒顯的小家子氣了。”

李鳳歧兀自嘀咕,隻道:“空穴......來風,空穴如何......來風呢?”

瀟瀟有點擔心了,問道:“喂,你沒事吧?身子又不舒服了麽?”

李鳳歧抬起頭,叫道:“我想到出去的法子了!”

注:方寸,古時常常比喻“心”,比如《三國演義》中徐庶母親被曹操囚禁,徐庶手指自己胸膛,對劉備說:“方寸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