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天無我道行欲狂2

琉璃鍔既惶惑又著急,弄不懂仙師為何氣色不善。侍從近身悄語,說是府中酒宴備下,專等將軍及諸位大人們入席。琉璃鍔彎腰作禮道:“仙師遠來辛苦,請……”暗瞅桃夭夭臉色,料想必碰釘子,改口道:“請仙師先往驛館休息。匆忙製備的酒宴太粗簡,未敢造次……”桃夭夭道:“我休息了,你幹嘛呢,又派兵去搶糧?”琉璃鍔道:“搶運糧草已有軍官負責,末將現下去探視太守土鱗聖母。”

桃夭夭道:“很好,我也去見見太守,翅鱗族的官民製度,我正想弄個清楚。”琉璃鍔沒敢違拂,當下趨步在前,兩隊衛兵伴隨,領桃夭夭走入太守府邸。進了門舉目一望,樓閣館舍俱無,諾大院落未加修整,生滿花草樹木,雖經幹旱多已凋枯,往日的蔭蕤之氣猶可想象。草木間辟開數條小徑,一隊隊白衣侍女行走,與秋漣城的情形相仿,懷裏都抱著錦絨繈褓。琉璃鍔道:“她們是淨塵侍者,太守府緊連儲嬰宮,產下的蛋由淨塵侍者養護。”

走至庭院中央,地上有十丈見方的開口,衛士到此退開。侍從送來清水,琉璃鍔洗淨肢足,才引桃夭夭走下地洞。那洞中階梯鱗次,隔十幾步設個哨卡,衛兵由淨塵侍者充任,身穿細甲佩寶劍,裝束光鮮明潔,與城裏的兵士形象迥然。漸行到階梯盡頭,衛兵推開銅門,裏邊是極深闊的地宮。每根殿柱寬達百圍,別無器物陳設。桃夭夭穿過空廣的大廳,舉頭仰望,隻見頂壁布滿了圓孔,無數的皮管盤曲,前端與圓孔相接。

琉璃鍔道:“長管是土鱗聖母的取食之器,城內居民供應膳食,太守在府裏受用。翅鱗族秋漣,夏葳,春垣,聖母所在的三城,世代都是這樣的製度。”

再走兩三裏,將近地宮底部,長管從頂上垂低,最終交纏成一束,連接在肥大的身軀上。至此方見太守的真容:就是一條巨型肉蟲,前身如螞蟻,頭部似蜘蛛,兩對前肢高懸,腹部呈長圓狀,一節節連起,好象厚皮蒙成的數百個大酒桶。每當上方管子“呼嚕嚕”送入食團,環形腹節隨之蠕動,半透明的皮層下麵,隱約可見橢圓形蟲卵沉浮,翻滾,移向尾部產出。

琉璃鍔解說:“隻有進食之後,聖母方可產卵,因此食物的多寡決定產蛋的數量。”說著走到近處,隻見數千淨塵侍者排成縱隊,懷抱幼兒從聖母麵前走過。那聖母忽左忽右的搖動前肢,侍者們相應分成兩邊,走入殿後紅藍兩道高門。桃夭夭問道:“這是何意?”琉璃鍔道:“荒年食物短缺,很多嬰孩體質羸弱,必須作出取舍。”

桃夭夭轉臉盯著她,道:“取舍?……怎麽個取舍法?”琉璃鍔道:“強壯的幼兒留下,病弱兒取消受養資格,送進回煉坊處理。”指著紅色大門,說道:“那兒便是回煉坊,右邊那道藍門通儲嬰宮。幼兒該留還是該舍去,惟聖母有權選擇,這也是太守日常最主要的公務。”

桃夭夭口唇緊閉,仿佛被什麽硬物哽塞,隔了好久才道:“我先前問你,翅鱗族有沒有拋棄幼兒的現象,你說沒有……”琉璃鍔詫異道:“是沒有啊!怎能平白拋棄?‘舍去’非同‘拋棄’,體弱幼兒送到回煉坊,尚有別的用處。”桃夭夭愣了愣,道:“我想去回煉坊看看,如何?”琉璃鍔麵露遲疑,合掌道:“仙師法旨非敢拂逆,但儲嬰,回煉等處嚴禁外族進入。仙師寬諒,容末將向太守請命。”轉身仰起臉,摩擦大齶“吱吱”作聲,那聖母也“呼呼”微嘯,似作言語交流。叫了會兒琉璃鍔回過身,上前拜道:“聖母訓示末將,本族素以強者為尊!仙師強大至極,所發旨命自當遵從,末將為您引駕!”說罷俯腰伸臂,當先走了兩步。

桃夭夭尾隨而行,走近殿壁向右望去。土鱗聖母的尾部平放在那裏,後竅排出蟲卵,侍者用錦被包裹,小心翼翼的抱入藍門。桃夭夭眼望他們疼惜的表情,不禁放慢了步伐。其實他隻須稍加運法,立可察明地宮所有的隱秘。但溫情畫麵存留眼目,實不願被殘酷的猜想打破。正猶豫間,琉璃鍔在門外喚道:“仙師,請!”桃夭夭咬了咬牙,硬起心腸跨進紅門。

門後殿堂又高又深,土鱗聖母後肢極長,穿牆透入此間,邊緣鋒利如砍刀。剛過大門就看巨影舞動,兩隻刀狀肢體正“呼呼”的上下舞動。火炬映照下,室內架起大型裝置,斜長的溝槽,寬沉的槽箱,形似打穀用的石斛。淨塵侍者排隊登上木梯,解掉繈褓鬆開手指,任由弱兒順著傾斜的溝槽滑下去。桃夭夭緊走幾步,低頭細看,幼兒一滑入槽底,聖母的刀肢立時揮斬,從中斬為兩段,另一邊刀肢一通猛剁,把屍身剁成肉醬,同時圓盤轉動,將肉醬源源不斷的擠向後方。

琉璃鍔道:“聖母的刀肢稱作‘鋤莠鐮’,專門用來宰殺病弱幼兒,以便送往作坊回收精煉。殺兒是聖母的特權,旁人絕不能代勞。”桃夭夭雖隱有預料,目睹實況仍感毛骨悚然,喃喃道:“鋤莠?回收?聽著象種莊稼……殺死自己產下的幼兒,無論是人是獸,都該叫母親殺兒子了吧。”直視琉璃鍔,沉聲道:“我還當你們天性仁善,不分親疏的愛護幼子。”

琉璃鍔不知哪兒出錯,又惹仙師生氣,忙道:“我們是愛護幼子啊,強健的孩子是種族延續之本,全國不分王侯走卒,都是盡心盡意的養育他們。”桃夭夭道:“那麽弱小的幼兒呢?”

琉璃鍔愣住了,似乎不知從何講起。桃夭夭道:“弱小者就不需養育,可以象豬狗一樣屠宰!”琉璃鍔一拍腦門,恍悟道:“我有點明白仙師的意思了,您是說,不分強弱,隻要是幼兒都同等喂養?”桃夭夭道:“不該這樣做麽?”

琉璃鍔道:“這樣做有何意義呢?假若食糧平均分配,弱者必定zhan有強者的份額,結果弱者未見得變強,強者也長的不好了。翅鱗族原本生計艱難,再加天災糧荒,若不擇強去弱,恐有滅國滅族之危。”俯首深深祈拜,誠敬的道:“或者仙師語含仙機,可為末將開愚——愛護弱小,對種族強盛有何意義?”

桃夭夭道:“有……”忽然語塞,問題在腦子裏回旋,竟找不到合適的答詞。呆了半晌,強辯道:“意義,你們也配提這個‘義’字?你們穿人衣,行人禮,說人話,怎地不講人類的道義!”

琉璃鍔道:“仙師明鑒,我們不是人類,對人世所知甚淺。特請仙師教導,道義為何物?可以代替食物麽?怎樣用道義富國強軍?”桃夭夭嘴巴張了張,一霎間泄了氣,麵對異類的質疑,那些天經地義的道理,頭回感到無據可依。他心緒煩亂,望著圓盤帶動肉團,啞聲道:“弱小者的肉,都送到哪裏去?”

琉璃鍔道:“送往臼房煉製,仙師請隨我觀看。”沿溝槽往前走,拐個彎走進裏間。長槽末端開孔,下方擺放瓷缸。幼蟲的肉團自孔中掉出,裝滿瓷缸即封蓋。淨塵侍者將瓷缸拖至石臼旁,把肉倒進去開動機關,牆邊大筐土石落下,帶動滑輪與杠杆,粗大的石杵伸進石臼,連續前後推扯,肉團漸被榨成肉幹,漿汁從臼底小孔汩汩流出。

琉璃鍔道:“春垣城配土德,是以機械借助土力,倘在秋漣城,就是水力驅動的榨臼了。”數名淨塵侍者手拿瓷瓶,蹲在臼邊汲收漿汁,隻見稠液黃亮,散發蜂蜜的甜香味。桃夭夭道:“榨取屍液何用?”琉璃鍔道:“那可是蜜漿啊,喂養幼兒的主食。從弱兒的肉裏榨出來,還可喂給健壯的嬰孩吃。”

桃夭夭倒吸口涼氣,低聲道:“一母所生的同胞,算是兄弟吧!母親殺兒子見識過了,真沒想到,還有兄弟相食的奇事。”手指尖發抖,強忍放出宇宙鋒的衝動,忽地喝問:“病弱者就該被殺死,供給健壯者當食料!誰訂的這規矩?”

琉璃鍔歎道:“形勢所迫啊,若非饑荒年,誰願大批殺死幼子?”目望土鱗聖母,又指著眾侍者道:“大家心裏流著淚呢,盼望所有後代都能平安長大,整個族群繁盛昌榮。可實情難遂良願,天地不仁,我等隻能舍小利而保大局了。”

桃夭夭聞言微驚,看那侍者們麵容沉肅,果真帶著憂鬱的神色,但仔細辨別,與其說他們“悲傷”,毋寧說是“惋惜”,為族群利益受損而心憂,至於弱兒的慘狀倒沒放在心上。桃夭夭讀懂這層,一絲同情登即消沒,冷然道:“刹夢國的製度我明白了,弱肉強食引為至理。怪的是你們不象獸群,卻和人一樣築城開國,上下還能安守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