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暮途清瑟風骨烈2

嶽王廟西側是兩間敞屋,緊鄰百畝平壩,舊為祭祀整治祭品的場所。近半年沭陽鎮住滿軍兵,糧草牲畜堆放在壩內,一間大屋當作大軍夥房,先前的驚呼就傳自另外那間。峨嵋眾人聞聲趕到,隻見屋外圍滿兵丁役夫,金雷仙芝派門徒,長青幫幫眾各色人等,一個個木呆呆站著。順他們的目光望過去,峨嵋眾人不禁也一愕。

屋子裏別無其他家什,六張方桌拚成一排,上邊牛羊肉堆成小丘,百裏文虎正據案大快朵頤。隔壁叮當刀鏟聲響,十名雜役六名廚子殺牲烹煮,流水般將端菜上桌,猶自趕不上文虎用餐的速度。但聽“嘁喀”掰骨撕肉之音,好像桌邊坐的不是人,而是一頭撲倒獵物的雄獅。逢當桃夭夭率眾走近,文虎站起身解釋:“野人吃相粗魯,恐惹師尊不快,所以讓他們在此另擺飯菜。”桃夭夭瞧了瞧滿桌腥膻肉食,問道:“百裏兄餓得很麽?”旁邊蘭世海說:“十幾年閉關餐風飲露,出來自要補養一番。”話雖如此,眾人都暗自納罕,心想百裏文虎早已煉成正陽仙體,哪裏還用得著凡間食物補身?

祝蕾因煉饕餮食欲甚旺,一見此景心頭作癢,笑道:“我們馭獸門吃相都不好看,小弟也在這陪師兄吃喝。”坐下抓起一條羊腿就啃。那桌腿邊堆放著十幾個酒壇,濃鬱香味滲透封泥,顯然是軍中準備的陳年佳釀。李鳳歧戒酒沒幾天,聞到這味道就像貓兒揭開了魚簍,連稱:“妙哉妙哉,久別重會正須美酒助興,多少年沒在一起暢飲了,來,我先給文虎大哥滿上!”一邊說一邊提壇解封,就著袖子將那海碗擦兩下,滿滿倒至碗沿。文虎說聲:“好。”轉頭對歐陽孤萍說:“鳳歧師弟是性情中人,生來不愛受管束。你想跟他好,以後可得多順著他的性子。”

原來百裏文虎外表粗獷,心思卻甚是精細,歐陽孤萍屬意李鳳歧的種種情狀,焉能瞞得過他的雙眼?重逢以來察言觀色,發覺李鳳歧拓放之態已大為收斂,顯然是受了孤萍的影響。此時幾句話點明關鍵,告訴她情郎並非循規蹈矩之人,壓抑個性隻怕適得其反。當年亂塵大師將峨嵋重擔放在愛徒肩頭,李鳳歧處處克製自抑,在門規與情愛之間掙紮,到頭來卻更加狂放不羈,連宗派師門都不管了,同樣錯失怎可再犯第二次?歐陽孤萍聽出話中深意,她性格原本清傲,談及兒女私情當著麻姑也會橫眉否認,這時候不知為何卻訕訕的難駁一詞,紅著臉道:“哦.....我隻是勸他少喝酒,平日......並沒有管束他。”

從來不肯服人的卜籌首徒,竟成了礙口識羞的小姑娘。眾同門既感好笑,又為文虎的眼識氣概所折服。一夥馭獸弟子圍著桌子聚坐,道:“我們大家陪師兄喝酒吃肉!”眾人意興飛揚,大呼豪飲。隔壁廚房愈發忙不過來,後院剛才宰殺的牛羊,湯鍋裏兩滾便端上餐桌。馭獸眾徒毫不介意,如許大安等常年流浪荒野,食用半生的東西早已習以為常。然而茹毛飲血卻隻有百裏文虎做得到,鮮紅肉塊堆放麵前,撚指間若風卷殘雲,一碗碗烈酒觸唇即幹,臉上神色仍漠漠如常。李鳳歧已算是少有的酒徒饕客,但跟文虎鯨吞狼餐比起來,勢派也像小了很多,桃夭夭想起初見夜千影時的情形,聽他說“爹爹遇到好朋友定要大碗痛飲。”英雄豪情壯勢,今見果然不虛。

但其餘弟子常修清淨道法,對大啖腥膻的場麵頗感不適,當下各自散開。韓梅湊近百靈耳邊道:“聽說百裏師兄原先是嶺南蠻子,他們那部落還生吃人肉呢.......看來八成是真的。”龍百靈平素最是愛潔,按說早該掉頭走開,此刻卻站在原地凝神側耳,細辨桃夭夭與百裏文虎的談話。其時桃夭夭坐到近旁,正向百裏文虎發問:“大戰之前借攝食增加法力,好象是馭獸門早期的做法吧?”

他身為峨嵋師尊,本派舊聞耳濡甚深,加上三易通解於胸,辨察九陽道法的能力已無人能及。文虎道:“不錯,大量攝入肉食可迅速增強神獸,小祝的饕餮法也是源於此理。”桃夭夭道:“可是饕餮吃食不分生熟,而古法隻以血腥撩動神獸凶性,暗藏墮入魔道的隱患,因此早被玄門廢止。百裏兄法力高強,何須再用血食提增?難道長生天的妖魔強大到這等程度,能敵得過你我合力外加九陽高手助攻?”恰逢文虎端起碗一飲而盡,沒有回答這兩句問話。桃夭夭換過話頭,忽問:“前代亂塵大師常提仁道,百裏兄怎麽看?”此言直擊要害,文虎性行似乎嗜血好戰,雖然殺戮的都是惡人邪魔,但與峨嵋派曆來倡導的門風頗為不合。

文虎放下酒碗,雙目盯著前方道:“有仁也有義,仁為恕,義為罰。亂塵大師跟我講過,除了仁善之外,天地人心之間還存有公平兩字。”上古的“義”指兵器,代表公正的處罰,所謂“以直報怨”就是這意思了,處置“不仁”惡賊手段堅決,正是對“仁道”的最好維護。百裏文虎能講出這番話,足見知書識理,絕非自稱的“野人”,言簡意賅的辯辭也不完全是亂塵大師所教。桃夭夭頗感意外,尤為納罕的是他提“公平”二字,恰跟被他殺死的藥師丸無相應合,莫非是英雄所見略同?桃夭夭搖頭說:“惡人受罰天經地義,但殺戮終究不能代替天道。包括正派仙客的三界眾生都會犯錯,自古多少‘義士’號稱替天行道,卻免不了濫傷無辜,到頭來自己也會走入歧途。”

正在這時兩名馭獸弟子湊上前敬酒,其中一個說:“百裏師兄,這次回來你還當馭獸首徒吧,馭獸門有你做主大夥兒才能揚眉吐氣。”另一個道:“嶺南蠻子身量矮小,百裏師兄......你怎地長得這般高大雄壯。”言辭含混唐突,顯然是喝醉了。文虎微微一笑,道:“此事我還真的查過。我們那部落的先祖原為羌族一支,生活在黃河一帶,遠古被中原人打敗趕殺,一路流落到南疆叢林,因而與當地人不同。”又有人問:“中原人打殺你們的祖宗,百裏師兄卻怎麽為中原人出頭,打東洋鬼子......”酒酣耳熱之際言多失恭,老成弟子已覺不妥,正待厲聲嗬止。百裏文虎卻毫不為意,滿飲一碗,答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恩師。我的本事都是中原人教的,中原有難豈可不救。何況華夏諸夷千萬年混同,都在這片大地上生息,哪裏還有什麽你我之分。”

談論中酒肉川流而上,幾十頭牲畜,百餘壇陳釀,全都成了百裏文虎的口中之物。卻仍是麵不改色神不變,也未見肚腹有鼓脹的跡象。門外眾人看得長大嘴合不攏,蘭世海忙著安撫管營參將:“切莫驚慌,吃多少照價給付。”那參將道:“前方大捷,儲備的牲口酒水都用不著了,諸位神仙但吃無妨,隻是......這位神仙大哥的食量好生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