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煙霞微茫邈碧空

九老洞看似平平無奇,其實裏麵大有玄機。

那道洞壁名為“止僭障”,乃是峨嵋仙客用法術煉製的奇物。凡人眼裏的堅硬岩壁,念出咒語即可穿越。當時水仙姐姐念完破幻咒,唐多多大喊一聲:“開門!”四人攜手穿壁而入,眼前豁然敞亮,爽冽的清風迎麵吹拂,風裏蘊含著淡淡花草香。

岩壁後邊空廓寬敞,左右寬約半裏,上下高四五十丈,儼然一座宏闊的大廳。石廳遍地白霧漫溢,好象地底就是雲海。桃夭夭尋思“從洞裏往外走,必將霧氣帶出,難怪剛才洞口霧氣縹緲的,害我以為是仙女下凡哩。”看水仙姐姐神色嚴峻,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桃夭夭暗暗吃驚,心想“她別是認真的吧?真想跟我成親?哎呀,都怪我情急講的那些胡話,現在百口難辯,清白難保,見了小雪如何解釋?”咬牙拚命掙紮,可是水仙姐姐力大如牛,手掌似鐵箍,哪裏掙脫得開?桃夭夭哭笑不得,又見石廳盡頭通明徹亮,炫目的光華裏,似乎透出令人無法抗拒的吸力。

片刻工夫,四人穿過石廳,外麵是大片的柳樹林,綠條垂掛,小鳥啾唧,一派融融春guang。陸寬頗感困惑,嘀咕道:“九月份天氣,柳樹還抽條發芽,真是古怪。”

唐多多道:“這兒叫‘長春麓’,永遠都是春天。”

水仙姐姐撫胸輕歎,皺著眉頭吟道:“唉,春花明豔*新,縷縷春風撩春qing。”

桃夭夭慘然道:“拜托,別‘春’了好麽?”

陸寬笑道:“弟妹春qing發作了,賢弟可要仔細,哈哈。”

走出柳林,前麵地勢平坦,方圓十餘畝的細沙地,就像兵營內演習陣列的校場。唐多多說這裏叫“試煉場”,是峨嵋派內部比試法術的場所。再往兩邊看,西邊排列著許多磚瓦房;東方紅日高懸,彩霞與雲藹交相輝映,場地外竟是萬丈深穀,不知那些房屋是怎樣修成的。

此刻正值午後,遠近各處人來人往,幾乎全是十多歲的少年男女,手裏端著木碗,瓷缸,陶盒等食具,三五成群的圍聚吃飯。桃夭夭看他們的服色分成兩種:男的穿青絹箭衣,女的穿紫綢勁裝,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峨嵋派女弟子都穿紫衣。若早知此節,我怎會把水仙姐姐錯認成小雪?”

正想著,左邊傳來銀鈴般的笑聲,隻見一個少女戟指虛點。對麵吃飯的男弟子手中筷子“啪”地捏斷,瓷碗也捏的粉碎,飯粒橫飛亂濺。那男弟子“啊呀”叫了聲,眼疾手快,手掌上下翻轉。刹時碎片重新拚合成瓷碗,半空中白光閃過,碗裏又盛滿飯。男弟子手撚兩根白玉細棍,顯是用這東西夾回了飯粒。他麵皮微紅,衝少女嚷道:“喂,韓梅,你幹什麽?”

韓梅笑道:“譚師兄,你的‘修天術’真厲害,‘摘星簽’也快煉成了。今年的競德道會,奇巧門定然派你打頭場。”

譚姓弟子舒眉開顏,點頭道:“韓師妹的‘亂xing訣’已有小成,可惜出手痕跡太重。你們攝魂門世海師兄施法於無形,那才叫真本事。”

目睹奇功,耳聞奇談,桃陸二人矯舌不下。忽然地麵冒出個瘦削的少年,端著碗向房舍急奔。後邊一名弟子緊追不舍,喊道:“說好不許用‘遁地術’的!候三兒!你好賴皮!”雙足淩空,身形風馳電掣,從桃夭夭他們頭頂飛過。

瘦身少年一彎腰,不知怎地又鑽入地麵,仿佛憑空消失一般,隻聽地底傳來大笑聲:“哈哈,追呀,追到我,雞腿便歸你!”

桃夭夭看得目眩神馳,又覺陸寬輕拉他的袖子,扭頭望去。那邊有個綠眉少年蹲在地上,掌中托著大碗,一位少女舉著陶罐往碗裏倒水。附近的峨嵋弟子們聚攏,饒有興味的觀看。轉瞬罐子倒空了,水並不溢出碗沿,竟象疊寶塔似的豎起,最終化作晶瑩剔透的劍鋒形狀。

眾弟子齊聲喝彩,讚道:“到底是尹師兄,乾坤十二劍,法力好強!”

水仙姐姐緊握桃夭夭的手腕,從人群邊經過,媚聲道:“那是劍仙門高手尹赤電,我跟他很熟識呢。他若知道咱倆的關係,日後定然關照你。”

綠眉少年尹赤電目光篤定,凝視“水劍”,道:“這“聚水成劍”的劍法,我練得還不純熟,必須用潔淨的山泉方可成功。倘若劍氣遇到渾濁的俗物,便會自行碎散……”

話音未落,水劍“嘩啦”破碎。尹赤電猛地抬頭,發覺水仙姐姐走近,泄氣道:“難怪法術失靈,水仙姑娘,下次現身時先打聲招呼。”

陸寬對桃夭夭悄聲道:“瞧見了吧?峨嵋弟子個個身懷仙法,若能學得他們那樣的神通,行俠仗義才有意思。”

兩人東張西望,周圍眾弟子也看過來,眼神既好奇又吃驚。有人喊道:“喂喂,水仙姐姐,你牽的什麽人啊?那麽親熱?”

唐多多指著桃夭夭,使勁跳著腳叫道:“他是水仙姐夫!水仙姐姐要跟他成親的!”

水仙姐姐粉臉飛紅,肥腰扭成麻花,微嗔道:“小孩子家,誰讓你多嘴的?”

峨嵋弟子相顧愕然,隨即轟然大笑。舉陶罐的那名少女前仰後合,失手摔落罐子,濺了尹赤電滿身的水。少女一邊給他擦抹,一邊笑問:“何時辦喜酒啊?兄弟姐妹們都來祝賀!”旁邊男弟子們起哄,紛紛道:

“我們多預備些尿布,權當賀禮。”

“新郎官模樣還行,就是哭喪著臉啊。”

“笑笑,靠緊點,要有點如漆似膠的熱乎勁嘛。”

“喂,請問那位兄弟,要娶峨嵋派的大美女,此刻有何感受?”

頃刻間,戲言噱語此起彼伏,連陸寬都有些吃不消。桃夭夭料想難以辯解,幹脆閉著嘴巴一聲不吭。他性子豁達又堅韌,愈是身處窘境,愈發泰然自若,暗想“千真萬確!我正要娶你們峨嵋派的美女,若娶不到小雪,我姓桃的誓不為人!”眾目睽睽中,他意氣風發的挺起胸膛,便想大喊“我要和小雪成親!快讓她出來相見!”轉念又想“千萬莫莽撞,我自己圖痛快,卻汙損了小雪的清名,此事須得從長計議。”竭力憋住口氣,唇邊已泛起微笑。

峨嵋弟子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均感難以置信,笑聲漸漸稀落,響起“嗡嗡”的議論聲——

“瞧那小夥子的神態,好象真的願意娶水仙姐姐。”

“還真難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眼光太……太獨特了。”

……

桃夭夭旁若無人,目光從無數張驚異的麵孔上掃過,自顧自的搜尋小雪。場地邊有一群弟子盤膝圍坐,中間一位劍眉鳳目的男子高聲道:“六合元神乃六乙配於庚金為妻,結配而成。故六合元神性和神靜,專克白虎肅殺。今天風和日麗,正值六合神位旺勢。你們趕快吃午飯,待會跟我去太乙峰煉六合風遁大法。”

那群弟子聽見眾議紛紜,扭過頭望向桃夭夭,再沒理會劍眉男子講話。陸寬卻聽得饒有興味,對桃夭夭道:“他們講的是奇門遁甲吧?看起來峨嵋弟子是集體修行,並非單獨修煉。”

忽感有人輕拍他肩膀,接口道:“遁甲何須奇門?我們修的是三元遁甲,集天地造化之微妙,具移星換鬥之神功!”

陸寬猛然扭頭,背後並無旁人,再轉臉看那劍眉男子,站在原地招手道:“喂,小子,你找誰呢?我在這兒。”

拍肩搭茬的正是那男子,隻是他瞬間移行換位,神出鬼沒,直若腦海中閃現的幻覺。陸寬目瞪口呆,一時忘了應答。旁邊唐多多道:“他是黃幽黃師兄,遁甲門的老大。”

黃幽身高體壯,二十多歲年紀,青衣用鐵鏈纏繞,前胸後背形成“井”字花樣,陽光映照閃閃發光,顯得既新奇又威風。他分開身旁的弟子,問道:“這兩人是誰?那位同門的親戚麽?”

陸寬回過神,忙作揖道:“仙師容稟,亂塵大師早年與先父有約,接納晚輩入山學仙。故此晚輩千裏迢迢趕到峨嵋,踐約拜師。”

黃幽打量他幾眼,道:“師尊閉關很久了,不理俗務。你們想入峨嵋派,去自然宮找常生子師兄麵談罷。”環視左右,揮手道:“好啦,大夥兒該幹什麽幹什麽,別瞎起哄了。遁甲門的弟子跟我來!”

眾人應聲各自散開。黃幽指派兩名弟子給陸寬他們引路,自己帶著師弟們走遠了。桃夭夭急著打聽小雪的下落,先通了姓名:那兩人分別叫楊綸,應賢錫。桃夭夭便問:“請教兩位兄長,貴派有位女弟子喚作小雪,如今她在何處?”

楊綸撓撓頭,道:“小雪?峨嵋派四百餘名弟子,叫小雪的大概不下五個吧。你問的是誰?”

桃夭夭道:“好象是劍仙門的,十五歲左右的女孩,我聽巧兒喊她小雪師姐。”

楊綸與應賢錫對視一眼,笑道:“哎呀,是她啊?好家夥,拜師當天,便打探咱們峨嵋派的頭號美女。桃兄誌存高遠啊。”

唐多多插嘴道:“頭號美女是水仙姐姐!桃兄是水仙姐夫!”

小孩的讚美就象春雨,引得水仙姐姐搔首弄姿,屁股左右搖晃。楊應二人又戲噱打趣,這麽一鬧,便把話題岔開了。桃夭夭暗自思量“他們所指的峨嵋派頭號美女,想必就是小雪了。如此看來,小雪的美名盡人皆知,恐怕傾慕者也很多……”忽而忐忑不安,擔憂名花有主,自己費盡周折最後卻成了單相思。

尋思間穿過了試煉場,四麵空穀深幽,一條石壟斜向伸入雲端,僅六尺來寬。步入其中猶如懸空走鋼索。陸寬緊握唐多多的小手,往左右俯瞰,兩邊均是萬丈深崖,不由腿腳發軟,顫聲道:“好……好高啊。”

應賢錫笑道:“別怕,摔不死。即便摔死了,也有法子醫活你。”

行不多時,壟道前風勢轉急,呼嘯刮喇如同天闕崩裂。陸寬牙關發抖,半步都邁不開。桃夭夭也驚駭失色,叫道:“風太大了!危險啊。”楊綸擺手示意無妨,仰頭大喊道:“風雷門的師兄,請收起法術,讓我們過去!”

狂風登時止息,雲霧消散處,隻見許多峨嵋弟子漂浮於半空。為首者寬眉方臉,一雙金色眼珠熠熠生光,點頭道:“哦,是你們啊?怎不隨黃幽練功?”

楊綸指著陸寬,答道:“黃師兄吩咐,帶求仙的外客拜見大師兄。”

陸寬回頭道:“這位仙師呼騰雲駕霧,定是峨嵋派高手。”

應賢錫湊近耳邊,悄聲道:“此乃風雷門首徒何九宮,他因修煉五雷真法,瞳仁才放出金光。”

何九宮瞪著黃澄澄雙睛,手指桃夭夭道:“他又是誰?”

唐多多應聲回答:“他姓桃,托我送信物給水仙姐姐,說是要跟水仙姐姐成親的!”

風雷門眾弟子麵麵相覷,盡皆忍俊不禁。有嘴巴尖酸的道:“可惜啊,好好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另一人道:“褚師弟講清楚啊,到底誰是鮮花,誰是牛糞?”又一人道:“別管誰是鮮花。反正俺暗戀水仙姐姐好多年啦。現今夢想破碎,我才最傷心哩!”

水仙姐姐揚起下巴,不屑一顧,道:“哼,庸俗!”桃夭夭原本要詢問小雪的現狀,見眾人恣意調侃,暗料也問不出什麽結果,索性默然含笑,放眼觀賞遠處的奇景。

何九宮神情威嚴,喝道:“少說廢話,今日煉不成三花禦風陣法,休想吃晚飯。楊小川,控製住風頭,其餘人隨我演習!走!”駕起狂風,率領眾弟子飛向雲海深處。

此時雲開日現,天空碧藍如同無邊的錦緞,下方奇峰聳立,宛若撐起天庭的柱子。峰巒之間相距數百裏,底部完全被雲霧籠罩,飄飄巍巍,好象騰空飛升的神劍,石塹筆直穿過山間,恰似這壯美畫卷裏的一條走廊。陸寬歡喜讚歎,搖頭道:“唉,還未拜師,我覺得已經是神仙啦。”

石塹盡頭是座木橋,橫空飛架,連接著秀拔的峰岫。楊綸說那是“璿璣峰”,其後還有“無量峰”和“元始峰”,合成“虛無三峰”,乃是峨嵋派曆代仙客修煉的重地。走過木橋,地勢平闊,峰頂白雲蒸蔚,現出金壁輝煌的飛簷和屋頂,顯然有座宏大壯觀的宮殿。近處鬆樹旁立著石碑,上撰三字是“玄真界”。字體剛健蒼勁,氣勢非凡,仿佛要乘風破石飛去。

應賢錫笑道:“玄真界乃純陽仙境,妖怪到此必然畏懼現形。兩位談吐坦然,看來確是至誠拜師的清白子弟。”

話沒說完,忽然前方有人喝道:“站住!自然宮清靜聖地,俗人豈可亂闖?”從霧氣中走出六名少年,身穿青袍腰束金帶,背後都背著長劍。當先一人細眼白臉,眉宇間充滿傲慢的氣色。

楊綸拱手道:“外客求仙拜師,黃師兄命帶他們進自然宮,煩勞周師弟稟報常生子師兄。”

那周師弟鼻子裏冷“哼”兩聲,道:“你們不懂規矩也罷了。黃幽身為遁甲門首徒,竟然隨意引人入山,行事如此輕率,難怪本派門規日漸鬆懈。”

陸寬忙陪笑道:“仙師明鑒,晚輩求仙是奉了先父遺願,與黃仙師並無關係。”

周師弟兩眼朝天,冷笑道:“哪兒鑽出來的小蝦子,這裏也有你講話的份兒?”斜睨桃夭夭,問道:“你又是何人,叫什麽名?也是拜師來的嗎?”

桃夭夭看這人十分眼熟,象是哪裏見過似的,又聽他出言不遜,當即笑答:“小可姓外,單名一個公字,平生最愛追打惡犬,近聞峨嵋派門規鬆懈,狗腿子橫行,特意上山來除害的。”

那“周師弟”眉頭皺起,冷哼道:“姓外?外公,這名字真古怪……”忽地明白過來,登時勃然大怒,手按劍鞘,喝道:“好小子,你敢弄舌耍老子!”

應賢錫忙打圓場,道:“師弟莫惱,這位桃兄也是學仙的。師尊閉關前留言,為了光大峨嵋,凡遇根基好的年輕人即可收錄,不必深究其出身來由。黃師兄所為,也是遵循師命啊。”又勸桃夭夭:“桃兄新來乍到,很多事情不知道,故此驚訝——周師弟入門雖才兩年,但學道進展神速,現已是劍仙門弟子。大家平日彼此客氣,偶爾開開玩笑,也沒有什麽冒犯的地方。”

周師弟見他搬出師尊遺命,不好再阻撓了,狠狠瞪了桃夭夭幾眼,鄙夷道:“獐頭鼠目的窮酸相,還想學仙?哼,外麵候著,接引人和我進去!”

桃夭夭還想反唇相譏,又看陸寬滿臉忍辱求全的表情,也就一笑而罷,暗想“姓周的也是劍仙門弟子,看小雪份兒上,我不計較了。”

水仙姐姐平素最喜賣弄風情,璿璣峰上也大為收斂,牽著唐多多,跟隨眾弟子走向自然宮。楊綸望著眾人背影,冷笑道:“什麽劍仙門弟子,要不是與常生子交好,哪個將他放眼裏?”

桃夭夭道:“聽兄長所言,那姓周的跟貴派首腦有親?”

楊綸道:“他叫做周天使,家道豪富。常生子與他父親是朋友,所以薦他入了峨嵋派,還升為劍仙門正式弟子。他因有大師兄作靠山,平日欺生淩弱,許多兄弟姐妹敢怒不敢言。兩位若是加入峨嵋,今後須得避著他點。”

應賢錫道:“唉,周師弟並非師尊親收的門徒。若有過錯,等師尊出關再論罷。”

又閑談片刻,裏麵的人出來了,卻不見水仙姐姐和周天使。幾名少年領著唐多多走近,道:“大師兄和淩波師姐正商議迎接師尊出關的事,沒空接見外客。他吩咐了——求仙者既能通過接引橋來到玄真界,可見意誌誠懇,根器端正。且讓他們先去廚房幫工三月,如其誌不改,方行拜師大禮。”

唐多多又道:“水仙姐姐托我帶個話兒。大師兄命她去袁家村收稻穀,最近兩日沒空陪情郎,請桃大哥不要過於思念。”

桃夭夭長舒口氣,暗道“阿彌陀佛,肥女慈悲,讓我多活兩天。”

陸寬喜形於色,道:“三月後便可拜師?那我們現在算是峨嵋派的人了吧?”

楊綸苦笑道:“廚房裏熬三月?嗬嗬,豈止成仙,西方極樂世界也能去了。開花婆婆的竹板子,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應賢錫忙打斷話頭,道:“各人有各人命數。大師兄作了安排,大家照辦即可。”說罷拱拱手,拉著楊綸仍去太乙峰找同門修煉法術。唐多多年幼體弱,鬧騰半天困倦了,自己回屋歇息。桃陸二人由峨嵋弟子帶領,原路返回試煉場,來到最靠近山崖的那幾間瓦房前。

此刻日影偏西,峨嵋弟子們多在山林峰巒間修行,試煉場內人影稀疏。帶路的人朝瓦房內呼喊,聲音響徹四方:“大娘在麽?有新到學仙的,大師兄吩咐交給你調理!”

房中“悉悉嗦嗦”的腳步響,走出來一個少年,神情憔悴,麵有菜色,身穿土黃短襖,瘦得跟竹竿似的,懷裏抱著柴火,應道:“開花婆婆下山收鹽巴菜蔬,現在還沒回來。他們交給我安排吧。”帶路弟子交代已畢,隨即轉身離開。

黃衣少年問了桃陸二人姓名,打量他們半晌,才道:“進來吧,還沒吃飯麽?這兒規矩,平常素菜豆腐米飯管飽。初二,十六開葷打牙祭,今天正好有肉,你們運氣不錯。”拿了兩個臉盆似的陶碗,盛滿飯菜放灶台邊,招呼兩人來吃。

桃夭夭移目顧盼,隻見廚房整潔敞亮,前後足有十餘丈寬,六口大鍋一字排開,占據了大半邊屋子。鍋鏟靠牆立著,象是翻砂用的玩意兒。桃陸二人暗自稱奇,謝了那黃衣少年,抱起陶盆用筷子扒飯。

黃衣少年道:“不必拘禮。今後苦日子多著呢,哪有閑功夫講客套?我名叫丁誌玄,人送外號‘小釘子’。唉,想我當初的模樣,跟‘釘子’可風馬牛不相及。”愁著眉頭歎口氣,點燃幾根香捏著,衝牆壁上的一張畫像鞠躬。

陸寬見狀詫異,問道:“丁兄何故灶房拜祖?廚房內煙熏火燎,將祖先遺像置於此處,豈非大不敬?”

丁誌玄道:“這不是祖宗畫像,而是我四個月前的樣子,我自己畫的。”桃夭夭定睛細看,畫中人圓臉寬額,胖乎乎的挺福態。再看眼前的丁誌玄,尖嘴猴腮苦瓜臉,好象倒了八輩子的黴運,與畫像判若兩人。

丁誌玄歎息道:“我也是上山學仙的。大師兄曉諭,求仙者必須在廚房當半年幫工,方有資格拜師。先前有二十多位同伴,都經不住辛苦,陸續下山回家了。唯有我天生倔性子,熬成這副伶仃瘦鬼相。唉,如今我時常燒香祈神,隻盼成為正式弟子後,能夠稍微恢複點昔日的風采。”

好端端的胖小子,竟被折磨得形銷骨立!陸寬和桃夭夭相顧駭然,哪有心思吃東西。桃夭夭放下碗筷,問道:“峨嵋派號稱玄門正派,為何虐待求仙者呢?他們使了什麽手段?把丁兄變成這副慘樣?”

丁誌玄道:“其實談不上虐待,就是活兒太重。你想,數百人每天三頓吃喝,光洗菜,淘米,燒火已忙的昏天黑地。而且此地位於峨嵋後山,既無柴草,也無水源,若要用水用柴,全靠肩挑背扛走七八裏山路。等所有得活幹完了,往往已是深夜,自己才能閑下來吃飯。唉,天長日久,再胖的人也會瘦成竹竿。”

陸寬臉色發白,勉強笑道:“以後咱們作伴,幹活輕鬆多了。”

丁誌玄道:“幹重活是小事,最難熬的是開花婆婆的竹板子。哦,開花婆婆是掌管廚房的廚娘,比母老虎還凶,若是遇見幫工偷懶,立即拿竹板狠抽屁股。那板子被她施了法術,打不出血,傷不了筋骨,隻是幹巴巴的痛,但感覺皮肉就象被打開花一樣,所以大夥兒稱她開花婆婆。”

陸寬呆若木雞,眼神裏流露出懼意。桃夭夭道:“劍仙門的周天使,也是挨夠了竹板子才拜師的麽?”

丁誌玄微現難色,嚅囁道:“人家出身豪門,又跟常大師兄關係好,自然不受這份罪……好啦,別光顧閑聊。你們吃飽了麽?嗯,剩了許多菜蔬白飯。也難怪,沒做事吃不了這麽多。不過廚房規矩是不許剩飯的……”邊說邊走近窗戶,拿起水缸旁根小鐵棍,朝窗框下懸著的小銅鍾連敲三下。隻聽“當當當”脆響,悠悠的飄向遠方。

片刻間,窗外山穀內傳來“吱哇”啼叫聲。三隻黃毛獼猴霍地跳出,直起後腿,從後門搖搖擺擺的走進廚房。丁誌玄把兩盆剩飯擺到地上。猴子們並肩坐好,其中有一隻眉梢雪白,似乎是頭兒。其餘兩猴等它先吃了幾口,才抓起食物往嗉囊裏塞。

丁誌玄指了指那小銅鍾,解釋道:“每當廚房有剩菜剩飯,便敲‘消災鍾’召喚猴子來受用。敲幾下來幾隻,來多了要爭食大鬧,因此絕不能亂敲鍾。這些猴子世代居住於後山逸性穀內,仰承峨嵋派照護,多少粘了點仙氣,附近山民稱他們為‘金毛居士’哩。”

桃夭夭看得有趣,笑道:“好個金毛居士,殘羹剩飯照單全收。深得佛家‘無色無分別相’之法理,比外麵那些和尚強多了。”

忽然白眉猴子揚起頭,怪聲怪氣的道:“小子,少耍貧嘴,可知那物事為何叫做‘消災鍾’?”爪子指向小銅鍾,接著道:“佛經曰‘缽中一粒米,重如須彌山,今生不得道,披毛帶角還。’唐詩又雲‘鋤禾日當午,汗滴和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農民種地千辛萬苦,你等卻這樣浪費糧食,成天作孽,如何得道成仙?來世投胎,隻會變成長毛長角的畜生!呔!我們吃掉剩飯,原本是為你們消災化業,不知感激反而取笑,是何道理?”

一席話說完,桃陸二人眼珠子凸出,舌頭耷拉嘴邊,驚駭失色難以名狀。猛然陸寬跳起來,叫道:“哇呀!活見鬼!猴子也會講人話!”

丁誌玄忙道:“它是峨嵋逸性穀內的靈獸,別號‘通臂仙’,山中群猴統歸它管轄,道行很深的,切莫輕慢相待。”又衝白眉猴作揖,賠禮道:“通臂仙見諒,他們是新來的,不知高低。”

通臂仙忙著抓菜撈飯,含糊道:“算啦,我大猴不計小人過。孩兒們,手腳麻利點!”另兩隻猴子“吱吱”回應,神態愚頑,並不會說話。

桃夭夭既吃驚又好笑,抱拳點頭道:“大猴義正辭嚴,博古通今。受教,受教。”通臂仙不再搭理,把飯菜塞入嗉囊,連盆子都舔的幹幹淨淨,隨後領著小猴仍回山穀。

丁誌玄洗好碗筷,仔細掃淨地麵的渣子,才直起腰道:“隔壁是睡覺的房間。你們趕緊整理好床鋪吧。待會開花婆婆回來,自會分派你們的事務。我到山下挑水,稍後要準備做晚飯。”拿了扁擔水桶,邁步走向門外。

陸寬愁容滿麵,坐在角落裏隻顧想心事。桃夭夭追上丁誌玄,和他一起去擔水。兩人沿著陡狹的石板路走了大半個時辰,來到山穀底部的水潭邊,把木桶放進潭裏。桃夭夭抬頭擦汗,忽見遠處炊煙嫋嫋,房屋影影綽綽,似乎住著許多人家。

桃夭夭奇怪,問道:“我隻當此地是遠離塵世,不料也有村鎮。”

丁誌玄抬眼看了看,道:“那是峨嵋派的‘附鄰’,種田養蠶的三四百戶,男女老幼總共千把人哩。”

桃夭夭問道:“請教丁兄,何為‘附鄰’?”

丁誌玄詳細解釋道:“峨嵋後山有三個村子,袁家村,黑水村,小石寨。因地處深山,物產貧乏沒什麽油水,所以官府曆來不管,村民們也省掉徭役稅賦,平常自耕自織,很少和外界交通往來。倘若遇到妖怪或者災荒。峨嵋仙人必定降妖伏魔,消除災禍。老百姓既無官差之累,又無天災之苦,日子過得清淨安樂。大夥兒慶幸跟峨嵋派做鄰居,依附其庇護,故此稱為‘附鄰’。還有農戶向往峨嵋仙人的神通,送自家子弟上山學仙,將家中餘糧施於峨嵋派,作為孩子們的口糧。如此年歲久了,峨嵋弟子也定期到村子裏化募糧食。今天開花婆婆下山,就是為了收糧收鹽巴的事。”

桃夭夭道:“既然峨嵋仙人神通廣大,何不施展法術變出糧米來?讓老百姓豐衣足食,省得成天勞作辛苦。”

丁誌玄搖頭道:“桃兄弟有所不知——峨嵋派雖然法術神奇,但最重視的是‘自然’二字。人世滄桑的變遷,天地萬物的興滅,均有天道演化的規律。如果用法術強加幹預,借以滿足yu望,那麽世間必將陷入混亂,仙人也就墮入魔道了。”

說話間水桶裝滿了,桃夭夭搶過扁擔,扛到自己肩上,笑道:“丁兄所言精妙,深悟道家的宗旨。依我看,完全有資格當峨嵋弟子。”

丁誌玄歎道:“實不相瞞,我就是黑水村的人,自幼對峨嵋派的道義耳熟能詳。家父是村裏教書先生,因感念峨嵋派恩德,命我必須拜入峨嵋師門,還給我取名‘誌玄’,唉,若非如此,我怎能忍耐到這個時候?”

兩人談談笑笑,仍沿石梯往上攀登。山中天氣原本寒冷,但小徑崎嶇,山坡陡長,他們交替挑扁擔,時間長了都走得滿頭大汗。眼看快到廚房,桃夭夭臉紅腿軟,坐倒路邊伸脖子喘息。丁誌玄苦笑道:“桃兄弟明白了吧?這麽折騰幾月,你遲早也得變成瘦鬼。”桃夭夭撫mo胸口傷痛處,揮了揮手,示意稍微歇息再趕路。丁誌玄放好水桶,掏出毛巾,也坐下抹臉扇風。

休息片刻,桃夭夭緩過勁來,凝眸觀賞山穀景色。隻見峰巒層疊,翠微蔥蘢,蒼茫的雲氣忽而升騰,忽而沉降,變幻著千姿百態的形態。周圍幽靜空靈,恍如夢境,桃夭夭深深吸氣,隻覺清冷的花草香沁入心脾。他怡然qing動,忍不住問道:“丁兄對峨嵋派很熟悉,可否認識劍仙門的弟子?”

丁誌玄道:“劍仙是峨嵋派最高級的玄門,其中弟子居住於無量峰,平常苦修法術,深居簡出。淩波大師姐劍術如神,身份僅次於師尊,但多年來見過她的人卻很少。你打聽劍仙門,敢情有熟識朋友在裏麵麽?”

桃夭夭躊躇道:“呃,算不上熟識……有位叫小雪的女孩兒,嶄新的簪子,大約十五歲上下……”

丁誌玄咬唇思索,沉吟道:“小雪?……”

桃夭夭瞪著丁誌玄,目光滿懷希望,忙道:“可能不是全名。她容貌極美,好象帶著一把叫‘菊英’的神劍。”

丁誌玄一拍大腿,笑道:“啊哈,是她啊!你問的是東野小師姐?嗬嗬,劍仙門的美女高手。我見別人喊她‘東野小雪’,料想就是她的名字。”

桃夭夭輕輕念叨:“東野小雪,東野小雪……”

丁誌玄道:“很古怪的姓氏,對吧?我還當聽錯了,後來又聽見幾次才落實。大概是化外蠻夷的後裔。”

桃夭夭搖頭道:“不是,春秋時魯國便有人叫‘東野畢’,還是出入朝堂的官吏呢,可見‘東野’是我華夏的族姓。”

丁誌玄笑道:“管她是哪裏人,反正是絕色大美人!劍仙門我不太清楚,其餘男弟子誰不思慕她?隻是東野小師姐情竇未開,整天隻知煉劍修道。唉,苦了眾多癡情男子,近水樓台摸不著月亮,唯有飽餐秀色罷了。兄弟打聽她,莫非也想……”

聽他言語輕浮,桃夭夭微覺不快,轉念又想小雪還沒有意中人,懸著的心才落到肚子裏。當下起身挑起扁擔繼續爬坡。少時走到廚房後門,招呼一聲,陸寬出來幫忙,告訴桃夭夭房間已打掃幹淨,被褥也已經鋪好,晚飯後可以早點歇息。正說著,山道裏傳來“咯咚,咯咚”的怪音,既象馬蹄踩踏石板,又象是槌子敲擊木魚。

桃夭夭回頭觀望,隻見山道裏十餘匹騾馬,正朝這邊迤邐走來。再細看,那些牲畜沒有皮毛肌肉,渾身油漆鋥亮發光,竟然是用木頭機括拚合成的。體態大小和真牛馬相似,行動輕巧靈動,走起來關節“咯咯”直響。桃陸二人看傻了眼,都沒注意騾馬背上馱著的麻袋。

丁誌玄道:“這叫木牛流馬,是奇巧門高手侯天機製作的,能夠自動翻山越嶺,常用它們運送糧食鹽巴等貨物。”

忽而地麵又傳來吠叫聲,“嗚哇汪汪汪,嗚哇汪汪汪……”不絕於耳。從騾群裏竄出條小狗,搖著尾巴滿地撒歡,神態甚是活潑。但仔細辨認,脊背紋路清晰,肢體運轉奇特,也是用檀木雕成的。丁誌玄笑道:“它叫來福,侯天機師兄親手做的小玩意,看樣子挺喜歡你們。”

桃夭夭凝視半晌,喃喃讚歎道:“真乃巧奪天工!魯班複生,想也不過如此。”

話音未落,屁股上“啪啪啪”連中三下,一股熱辣辣的痛楚傳遍全身。隻聽有人喝道:“給我把鹽包和蕎麥搬進灶房!你們要挨竹板的,盡管偷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