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錯盞弄辭戲風塵

小雪右手伸入衣領,從胸衣內摸出一件物事,遞到桃夭夭眼前。隻見此物長約兩寸,晶瑩剔透,狀如稻葉。

桃夭夭道:“這是什麽東西?”

小雪道:“但凡道法小成的劍仙弟子,體內都煉有神劍,所謂‘虛神化氣,人劍合一,’。我自小修煉‘菊英劍’,溶入血脈經絡中。因而本身殺氣太重,三年前師尊又傳我這支‘清風劍’,專以寧神定性,克製諸般好殺的邪念。”

她將清風劍放進桃夭夭手中,接著道:“為了隔絕外塵沾染,三年來此劍緊貼我的胸膛,與我同呼吸,共起止,日夜不離。雖仍是有形的器物,卻已極具靈性。劍體蘊藏我的真氣,你定要隨身攜帶它。此劍‘靈隨意動’,你遇到妖怪時隻須略微動作,神劍自能收妖,若是遇險我也會立即知曉。”

桃夭夭捧著清風劍,隻覺溫潤光滑,幽香陣陣,分明是女孩子貼身的私物。他情思**漾,想象劍身緊貼少女酥胸的情景,登時嘴巴微張,恰似紅孩兒得了唐僧肉,滿臉稚憨的傻笑。

小雪吃驚道:“師哥,你沒事罷?我瞧你流口水了。”

桃夭夭紅了臉,嘴裏支支吾吾,扯掉半截衣襟包裹寶物,纏來繞去弄成個大包袱,鄭重其事的抱在懷裏。

小雪笑道:“你總愛耍鬧搞怪,小孩子似的。清風劍又不是玻璃做的,怕摔壞了麽?”又從衣袋中掏出個小陶盒子,正是收伏蠶娘子的法寶,道“此物由奇巧門侯天機製作,稱為‘子午鎖魂匣’。你把清風劍放進去,待到遇見妖怪時,清風劍能自行將妖魂收入盒內。”

看著桃夭夭裝好神劍,小雪細細叮囑:“收妖成功後回山拜師,大師姐問你願學那種玄術,你就說願意加入劍仙門。我再竭力保薦,咱們就能成為同門師兄妹。你可要記清啊,峨嵋玄門分為九類——劍仙,攝魂,風雷,卜籌,遁甲,奇巧,丹藥,馭獸,神農,千萬別選錯,不然咱們見麵的機會可少了……”桃夭夭點頭應允。

片刻間淩雲石抵達璿璣峰。兩人繞過自然宮,穿越接引橋,談談笑笑直至廚房門前。當麵會著開花婆婆,小雪說桃公子即將入門,請婆婆多加關照他。峨嵋玄門以劍仙為首,其中修為高的弟子服用仙丹仙露,平常很少光臨廚房取用飯食。開花婆婆蒙小雪親口囑托,自是歡喜,又見“侄女婿”受器重,直笑得滿臉麻子開花。陸寬和丁誌玄也出來相迎,恭喜桃兄弟洗脫冤名,有幸結識東野師姐雲雲。

閑聊幾句小雪辭去,桃夭夭這才告訴陸寬同往興文縣收妖,辦成後即可正式拜師等事宜。陸寬聽聞小雪借神劍以助降妖,尋思此事十拿九穩了,當下沒口子的稱謝。又想桃夭夭倒黴時,自己決然與他劃清界線,如今人家轉了運勢卻不忘提攜朋友,兩廂比較高低分明。陸寬羞愧難當,腦袋幾乎耷拉到胸口。桃夭夭不甚在意,對丁誌玄道:“本該邀丁兄同往,但未知尊意如何,不敢貿然替兄台作主。”

丁誌玄笑著擺手,道:“你們自去捉妖罷。再個把月我就熬出頭了,不想節外生枝。對我而言,還是廚房幹活穩當點。”

於是皆大歡喜。眾人料理日常雜務,劈柴,洗菜,幹活似乎輕鬆許多,開花婆婆也破天荒的收起竹板。當晚提前開飯,吃飽後睡覺,開花婆婆偃旗息鼓,來福也整夜安安靜靜,真是好運當頭萬物皆順人意。

次日報曉龍“小雞雞”叫過頭遍。桃陸二人換好衣衫,結束停當,告別開花婆婆和丁誌玄,由乾坤十二劍高手護送,沿後山小徑越險而下。走到山道岔口處時,與護送之人作別。再行片刻,遙望東野小雪翹首佇立路旁,身邊站著個矮小的孩子,憨頭憨腦的,正是頑童唐多多。

兩人走至近處。小雪婉然微笑,問道:“胳膊還痛嗎?胸口傷勢怎樣?”

桃夭夭用力揮動手臂,又使勁拍拍胸膛,道:“吃了你的靈丹妙藥,已經全好了。唉,這會兒霜霧都沒散,冷的很哩,你又何必趕來送行?”

小雪道:“昨天我想了半天,總是不太放心。又去央求大師姐,翻來覆去吵得她沒奈何,終於答應派援兵給你們。”說著拉過唐多多,推到兩人身前“讓多多同去收妖,他可以作你們的助手。”

桃陸二人麵麵相覷,一齊搖了搖頭。桃夭夭道:“我們此行必然危險,自身尚難顧全,哪有工夫照護小孩子。”

小雪道:“別小看多多,他可是蜀中唐門的後代。年紀雖小,已學會念誦‘摩訶降魔咒’。山中精怪常常化為人形,你們凡胎肉眼難以識別,多多念咒可令妖怪現形,捉妖也就變簡單了。多多並非峨嵋的正式弟子,他幫忙不算違背門規。”

桃夭夭撓撓頭頂,吐舌做個鬼臉,道:“也罷,盛情難卻,權當作半個月的保姆吧。”

唐多多歪頭瞅了瞅兩人,嘴巴翹起,扭身抱住小雪的大腿,道:“我不跟他們去!他們是笨蛋,會害死我的。”

小雪撫mo他的後腦勺,溫言道:“乖啊,聽東野師姐的話,好好幫哥哥們捉妖怪,回來師姐大大的獎勵你。”好說歹說,拿手絹幫他擦鼻子,又許諾五十塊糖餅的獎賞,唐多多才委委屈屈的挨近,伸出雙臂要人抱。陸寬假裝欣喜,一把將他抱起。不料小孩‘噗哧’打了個噴嚏,隻見鼻涕橫空,宛如雙龍出洞。陸寬腮幫子粘乎乎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尷尬的表情畫也畫不出。

小雪抬頭看看天色,催促道:“快上路罷。千萬照顧好多多,別讓他挨餓受凍。”

隨即大家道別,兩人帶了唐多多取道下山。桃夭夭依依不舍,三步兩回頭,半晌磨蹭了五丈遠。忽然山道中紫影滾動,水仙姐姐健步奔來,團魚臉紅得象柿子,屁股左右晃擺,揚手大叫道:“郎——郎——郎君!”

桃夭夭魂飛魄散,腳底板象是踩著風火輪,一溜煙的奪路逃竄。隻聞背後水仙姐姐吼聲如雷:“桃郎,夭夭哥,郎君,我親手作了些烙餅,你帶著當幹糧。哎,郎君幾時回來啊?莫要讓你的水仙獨守空閨。”隱隱又聽小雪笑語勸道:“水仙大姐盡管放心,桃大哥半月便回山。到時候,保管還你個安然無恙的郎君……”

桃夭夭足足跑出兩裏遠,回望水仙姐姐沒有追來,方才停步歇氣。陸寬抱著唐多多跟著跑,直喘得臉色煞白,呻吟道:“兄……兄弟,你慢點。咱倆倘若走散,那,那可糟糕。”

當下徐步緩行,正午時抵達袁家村。此處是峨嵋派‘附鄰’之一,千百年來與峨嵋派同氣連枝,村民們將峨嵋弟子視同親人。桃夭夭他們進村不久,就被幾位大嫂硬拉回家作客。一路見民風純厚,民居樸素,家家戶戶大門敞開,正堂內都供奉著峨嵋祖師紫元宗的神位。桃夭夭和陸寬顧盼流連,稱讚田園風情恬美。少時男人們從田間回轉,殺雞設酒熱情款待,歡飲至掌燈時分,夜間留他們住宿。

翌日起身,主人家擺好早飯,吃完後又作了幾十張燒餅,要桃夭夭他們帶著當幹糧。好不容易辭別眾鄉親,堪堪日已中天,三人順大路行走大半個時辰。唐多多直嚷“累了,熱了,肚子餓”,隻得尋路邊林蔭處歇息。剛坐下,就聽樹林裏有人冷笑道:“似這等慢慢吞吞,別說半個月,半年也休想走到興文縣。”

桃夭夭循聲望去,隻見岩石上站著個人影,淡紫色鬥篷,身材窈窕,氣質孤高。唐多多搶先叫道:“歐陽師姐!你跟我們去抓妖怪麽?”陸寬聽聞卜籌門首徒駕到,忙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

歐陽孤萍不理他們,盯著桃夭夭,問道:“桃公子,你如何認得東野小雪的?是不是夢裏見過她?”

桃夭夭心中一震,駭異的凝視歐陽孤萍。他對這位卜籌高手頗為忌憚,忽聽她直揭自己內心的疑團,不禁惶然失措,隱隱覺得與小雪相識絕非偶然,背後似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秘密。

歐陽孤萍道:“果然不出所料。哼……桃公子,你喜歡東野小雪,是麽?**,天道人倫,小雪遲早會明白你的愛意。何況你還看過她的**。依咱們家鄉的規矩,大姑娘洗澡被陌生男子瞧見,定然非此人不嫁。東野小雪的身子都快被你摸遍了,往後還能嫁給別人嗎?”

桃夭夭啞著嗓子道:“你究竟想怎樣?”

歐陽孤萍冷冷的道:“卜籌門的法術,大可扭轉天地運勢,小則改變個人運數。你如順從我的安排,小雪自當*。若其不然,我隻須略施手段,煮熟的鴨子也叫她飛了。”

聽她話中隱含脅迫之意,桃夭夭怒火漸熾,道:“我是喜歡小雪,所以才想拜入峨嵋派。師姐既知夢境之事,乞望告知其中緣故。倘使借機威脅,姓桃的偏要領教你的手段。”

歐陽孤萍道:“何必生氣?我既不知緣故,也不想嚇唬你。但淩雲石上綺麗的風光,你不願再領略領略?”

桃夭夭恍然大悟,暗想那天淩雲石忽生異常,自己再怎麽放肆輕薄,小雪也不介意,種種情狀果然是歐陽孤萍搗鬼,當下沉聲道:“多謝師姐美意!我對小雪的情意天地可鑒,光明正大,用不著那些微末伎倆。”

歐陽孤萍點點頭,漠然道:“很好,很好,果然癡男發qing,油鹽不進。我隻提醒你一句——東野小雪絕非普通的女孩子。觀其氣運晦明錯雜,將來的命數坎坷,可能還會連累峨嵋派,故此我才暗中探究。桃公子是聰明人,能協助我當然好;如不願意,日後的苦果請君自嚐……”

話音嫋嫋,身影飄遠。陸寬趕緊彎腰作揖,朗聲道:“躬送卜籌門神通廣大,秀外慧中,溫柔賢淑,歐陽大師姐移駕回山。”抬頭看時,歐陽孤萍早已無影無蹤,不知兩句馬屁她聽到沒有。

桃夭夭悶悶的坐地,低頭沉思。陸寬見狀勸道:“賢弟,不是愚兄多嘴。東野師姐雖然美貌絕倫,但人家是世外仙姝,你我弟兄吞吞口水也罷了,何苦費力耗神去妄求?你為夢中的戀情而學仙,未免太過癡迷。到頭來曆盡艱辛,多半竹籃打水而已。”

桃夭夭搖頭道:“陸兄不知我的苦衷。我定要娶到小雪,否則回不了家。若要說理由,除了我對她鍾情外,還因為家事逼迫,我……”驀地打住話頭,悵然歎息,眉宇間憂色凝重。

陸寬暗覺奇怪,正待追問。忽而唐多多插嘴道:“你喜歡東野師姐呀?可我瞧東野師姐不喜歡你呢!”

陸寬怕桃夭夭煩躁,忙道:“小兄弟年幼,哪懂得這些?”

唐多多道:“我就是懂嘛!昨天我跟東野師姐說,桃大哥是水仙姐姐的丈夫,她半點不吃醋。東野師姐要喜歡你,怎麽會不吃醋?”

陸寬瞠目結舌,大驚道:“天才!你連吃醋都知道?”

唐多多得意道:“我就是天才!東野師姐就是不喜歡桃大哥!”

桃夭夭被觸到了痛處,作色道:“那壺不開提那壺,給我閉嘴!”

唐多多搖晃小腦瓜,兩片嘴皮跟打竹板似的,衝著他耳根子念叨:“東野師姐不喜歡你,東野師姐不喜歡你,東野師姐不喜歡你……”

桃夭夭七竅生煙,拿他沒辦法,捂住腦袋發足飛奔。陸寬抱起唐多多尾追。三人就這麽吵吵鬧鬧趕路,傍晚到達峨嵋縣城,尋客棧草草歇了一宿。第二天雇車代步,桃夭夭嫌唐多多聒噪,寧可步行也不願和他同乘。幸好陸寬有的是金銀,又另雇了車給桃夭夭乘坐。兩輛騾車向南日夜急馳,所經處軋土揚塵,雞飛狗跳,曆來峨嵋弟子降妖再無此等架勢。

兩日後來到瀘州。城內車馬如雲,行人摩肩,滿街的酒肆茶坊熱鬧非常。唐多多興奮的大喊大叫,死活要下車遊玩。陸寬嘴巴乖巧,已改口叫“唐小師兄”。眼看小師兄意興甚濃,立即棄車徒步,抱著他逛街市,觀雜耍,買零食,不亦樂乎。桃夭夭少年人性子原本好動,身處繁華地焉能靜處?也隨他們四處玩耍。隻是時刻留意唐多多的安全,怕他有個閃失,回去沒法跟小雪交待。

轉眼已過晌午。三人沿路打聽,來到當地最著名的酒店前。抬頭隻見一座樓閣,麵臨鬧市,背靠長江,朱欄玉柱不必細敘,單是沿牆根種的幾十株ju花,便金燦燦的盡顯富麗氣派。再看簷前懸著招牌“鳳凰台”,左右柱子鐫刻對聯“座中太白多情,詎為弄影才入夢;筵前文君解頤,未曾呼酒已銷魂”。陸寬眉開眼笑,連聲道:“這裏好,這裏好,跟我家中景致有幾分相似。”

跨過門檻,早有夥計殷勤相迎,一徑引入二樓雅座。夥計賠笑致歉,說外邊的大堂被本城黃知府包了,設宴款待京裏來的萬學道。惟剩雅間空餘,請問客官能否將就?

言語雖客氣,實是質疑兩名少年有沒有飯錢。陸寬再不多話,從行囊中掏出十兩紋銀,“當啷”擲地有聲,真有化愚度賢之功,振聾發聵之效。跑堂夥計拾起銀子,駕雲似的往來張羅,送毛巾,擺果子,沏普洱茶待客,一迭聲吆喝大師傅做菜。

桃夭夭品茶觀景,從窗戶往外望去,一條大江映入眼簾,滾滾東逝直入天際,果有“浩然塞乎天地”的氣勢。回頭看房間內玉簾星輝,粉壁中懸掛潑墨丹青,兩邊有豎幅,寫的是“秋水長天憑檻望,沉鱗飛羽供盤饗”,不由暗笑“飲酒吃飯的地方,偏要附庸風雅。外邊多少天然的景色,誰還想讀這些濫俗的字句,正可謂矯揉造作了。”陸寬抱著唐多多走近窗前。遠眺青山隱隱,一行白鷺乘風扶搖,唐多多拍手呼喊:“海鷗,海鷗!”。陸寬應聲附和,笑道:“好大的白海鷗啊!小師兄好眼力!”

正嬉鬧間,門口走來個中年漢子,馬臉牛鼻,一身侍從打扮,喝斥裏麵休得吵嚷,倘若攪擾了老爺們的酒宴,待會賞你們三百板子。桃夭夭尋思“哪裏的鳥官兒,酒樓裏耍威風。”恰巧酒菜端來,陸寬幫忙布置杯盤,唐多多抓起食物往嘴裏塞。見兩人都沒吱聲了,那漢子轉身離開。

桃夭夭目光尾隨他的背影,隻見大堂內擺著七八桌筵席,二三十名客人就座,人人衣著光鮮。正中坐著兩位官老爺,均穿圓領滾繡蟒袍,足登官靴,白白胖胖的氣度雍容,想必就是那“黃知府”和“萬學道”了。酒樓對麵設有戲台,戲子們翩然舞袖,“咿咿呀呀”正唱得熱鬧。將酒宴設於大堂內,顯是為了方便賓客看戲。隻見那位黃知府眯著眼,手搖折扇,合著鼓點輕輕哼唱戲文。

萬學道在旁講述經曆,慨歎道:“此番兄弟入川監考,方知貴處名士如雲。可惜大多考場失意,以致仕途埋沒,功名無著。比如川東有個秀才叫董致中的,連考四五十次也不得中。兄弟憐他孤苦,將其考卷仔細看了十幾遍,才慢慢品出其中味道,實乃道德文章,字字珠璣,遂將董致中錄為魁首——可見世間糊塗考官,不知屈誤了多少英傑才俊。”

桃夭夭耳聞“董致中”三字,驀地想起“絕塵軒”裏那個老學究,暗覺好笑,心想“董老先生終於考中舉人了,不知高興成什麽樣。他打了大半輩子光棍兒,日後升官發財,肯定娶他十七八房老婆。未知洞房春xiao時,還念不念那套遠離女色的大道理?”

他隻顧遐想,忘了滿桌的酒肴,另外兩人已悄然開動。瀘州出名的是老窖酒,美味的是江團魚。唐多多雙手伸進碗裏抓扯魚肉,張嘴啃咬燒鵝,直弄得胸前湯汁淋漓。又看陸寬美滋滋的喝酒,他也湊攏壺嘴猛吸兩口,隻辣的吐舌瞪眼。這小孩好勝心強,用“三番化糖術”變了兩塊糖,放入酒杯裏泡著,捧起杯子跟陸寬對飲。

桃夭夭手持酒杯,凝聽大堂裏的談論。聽那黃知府笑道:“你我案牘勞頓,酒宴中怎麽還談公務?當罰三杯。”

等萬學道喝了罰酒,黃知府又道:“萬大人喜愛名士,恰巧兄弟最近結識了一位妙人。非但文采斐然,更有月中嫦娥的容貌。素聞大人雅量倜儻,若不領略蜀中才女的風韻,那可真是‘入寶山而空手回’了。”一席話,說得萬學道心癢難搔,連忙點頭稱善。

黃知府喚過從人,低低吩咐幾句,隨從躬身而去。約莫等了兩柱香的工夫,樓梯口釵環琅琅,俏影盈盈,走進來一個娉婷少女。生就杏臉蛾眉,櫻桃小嘴,模樣果然很標致。身穿翠色長裙,淡黃綢衫,宛若綠葉托著鮮花。黃知府指著道:“此女年方二八,芳名紅袖,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尤其自創‘素蘭’詩派,新穎別致,堪為詩壇奇葩。小紅,快來拜見萬學道。”

那紅袖既不磕頭,也不萬福,神色似笑非笑的,隻略點點頭:“萬大人,您好。”

桃夭夭見她舉止特異,不媚權貴,心下暗暗納罕,記得宋詞裏有“樓上誰家紅袖,靠欄幹無力”的句子,今見其人風姿綽約,眉目關情,方知古人所言非虛。

黃知府拉長臉,皺眉道:“萬大人乃京城文壇泰鬥,名望昭炳天下。你自稱仰慕風liu才子,今日大才子就在麵前,為何如此不恭?”

紅袖道:“世人追逐功利,徒有虛名者比比皆是。紅袖一身情骨,滿腹衷腸,隻願托付於清雅脫俗的真才子。”

黃知府隱現怒色,正要厲聲斥責。豈料萬學道盯著紅袖嬌豔的臉蛋,苗條的身材,早已情欲勃發,忙擺手示意無妨,笑道:“聽你口氣,倒要試試我的學識。你且說說,何謂清雅脫俗?此間放眼皆是名家墨跡,你看那一件可稱清雅?”

紅袖環顧周圍,目光掃過牆壁掛的條幅卷軸,嗤之以鼻,笑道:“陳詞濫調何足掛齒?常言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卻隻好鸚鵡學舌罷了。似這般模仿前人體裁,平仄限韻,懵懂學童皆可弄之,有何新奇哉?試想古來詩人,無不自出機杼,創新立標領袖當世文風,方才是佼然不群的雅士所為。”

萬學道靠八股文起家,對詩詞毫無見解,平日煙花娼妓玩得多了,本想嚐嚐美貌才女的新趣,不料當頭領受一番教訓,一張肥臉微微漲紅。他假意抹臉擦汗,愈覺此女氣質清高,與她同床不知是何滋味,笑道:“本官常年忙於公事,那些消遣的文字鮮有涉獵。小女孩兒恃寵放刁,倒使我有些捉襟了。”

紅袖道:“何勞大人費神?今日堂前盛會,小女欲獻詩作,乞望萬大人品評,若高論合意,紅袖自會引為知己。”

萬學道聽說不讓他作詩,這才鬆口氣,含笑問道:“你且先說說,你的詩因何稱為‘素蘭派’?有什麽講法嗎?”

紅袖道:“素淡清新,如蘭葉黛綠幽雅,絕無花團俗豔,是名‘素蘭’也。”

萬學道大悅,點頭道:“講的好!快些念來聽,念得好本官重賞。”一幫清客趁機恭維,都道才子美人詩文傳情,真乃千古風liu佳話。

堂內幾人的對答,桃夭夭聽得清楚,但覺紅袖言辭精辟,登生欽佩之意,尋思“這位姑娘談吐不凡,頗有傲骨,定是位風塵奇女子。她作的詩詞,想必也是餘音繞梁的雅唱。”當下屏息凝神,側耳聆聽才女寫的好詩。

黃知府作了個手勢,示意安靜。刹那間眾陪客停杯落筷,目光齊刷刷的望過來。紅袖豎起蘭花指,娓娓而言:“先奉上一首《詠青》,這是剛才坐車前來,車輪撞翻路邊菜攤,紅袖觸景生情而製的。請萬大人指教。”

說著,她清了清嗓子,恰似雛鶯試啼,朗聲道:——

“蘿卜!

三個錢一斤。

茄子!

四個錢兩根。

大頭蒜!

兩分銀子五十個還要找六個銅板。

車夫說輾爛就輾爛了罷,

不值什麽。

稀裏嘩啦,

哎喲哎喲!

我說,

你們別吵別打架。

耽誤本姑娘赴宴,

黃知府怪罪,

你們擔待的起,

——嗎?”

念完滿堂啞然,萬學道呆呆的張大嘴巴。桃夭夭剛喝了口酒,忍不住“哧”的噴出,噴了陸寬滿頭滿臉。一麵給他陪禮擦拭,一麵暗自大笑“活天祖宗!這是什麽狗屁詩,純粹結巴大喘氣!”

黃知府眯眼晃腦袋,恍如欣賞李杜溫韋的妙句,豎起大拇指,道:“萬大人,怎樣?此女自創‘素蘭詩派’,字字鏗鏘,直抒胸臆,比之舊時陳腐古文,竟別具一番天真的情趣。”

眾清客見黃知府稱讚,立時轟然應和。有人道:“述古不如創新。佳作原該獨具情調,怎能炒古人的隔夜飯?”

又有人講解道:“此詩乍看淺顯,實際暗藏玄機。諸位請細細品味——詩中所描場麵激烈,而那賣菜的小販始終未曾露麵,單憑車夫言行襯托小販形象,正可謂‘曲徑通幽處’,深得司空表聖‘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之精義。”

又一人搖頭晃腦,道:“此詩韻律極為優美,其中‘一,兩,三,四,五,六’數目錯落有致,蘿卜茄子琅琅上口,特別是‘兩錢銀子五十個還要找六個銅板’一句,讀來**氣回腸,令人真恨不得免冠除靴,執雲板沿大江踏足歌詠。”

另一人不太同意,道:“尊兄所言甚善,卻遺漏了緊要的關節。詩裏‘稀裏嘩啦,哎喲哎喲’八字,工筆白描小販發怒打砸,車夫挨揍呼痛的情形,鮮活生動直令讀者身臨其境。此乃詩人匠心獨用處,我等豈可敷衍忽視之?”

又一人歎道:“依我看,全詩最妙的是最後那個‘嗎’字!橫空突降,畫龍點睛,忽忽嘎然而止,恰似山重水複而天光乍現。奧義微妙,意蘊悠長,古今名篇少有比肩者。噫,如斯何文?誠哉妙也!”說罷起身搖臂,當場便要舞蹈。

頃刻間諂詞如潮。紅袖抿嘴淺笑,坦然領受眾人的讚美。桃夭夭見狀吃驚,暗想“向來世間的無恥之徒,多是些精於世故的老滑頭。這位紅袖姑娘年紀輕輕的,臉皮竟比城牆還厚,可真奇了。”

紅袖待眾議稍平,緩緩走到萬學道跟前,要大人親口品題。萬學道望著她櫻紅的嘴唇,起伏的胸部,隻覺神思恍惚把持不住,老臉漲得通紅,半晌也憋不出個屁來。黃知府見他情急窘迫,揮手命紅袖退後,探身湊近萬學道耳邊,悄聲道:“女孩子淘氣,老兄莫介意,隻當助興的調調兒罷。這雛兒鮮嫩得很,連我也未曾上手。如還中意,夜裏讓她相陪可好?”

一語驚醒夢中人,萬學道連連點頭,笑道:“黃大人美意,兄弟何以克當?”舉酒暢飲,又拿筷子夾起肉丸子,準備往嘴裏放。

恰在此刻,對麵戲台忽然飛來一物,不偏不倚打中萬學道的胳膊。原來戲台裏正演《夜奔》——林衝雪夜奔梁山。飾演林衝的武生踢腿用力過猛,戲靴滑脫直飛進酒席。萬學道被打了個出其不意,右手一顫,肉丸子竟從衣領滾入,油膩膩的貼著肚皮亂鑽。學道大人抓也不是,撓也不是,鐵青了臉,鼻子裏哼了兩聲,將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

黃知府也是怒容滿麵,拍桌吹胡子瞪眼,呼喝拿戲班頭兒回話。少時戲班頭帶到,“撲通”跪倒,叩頭如搗蒜,告罪道:“……小人們該死,隻因今日正角告假,才讓外邊的熟客臨時‘串角’。沒想到這人自己不檢點,衝撞了大老爺,實與小人們無關啊…….”

黃知府是個戲迷,熟知梨園行的規矩,喝道:“你這廝該掌嘴!戲台有諺‘男不唱夜奔,女不唱思凡’。想這出戲,唱,念,坐,打,需要多少功夫!名角都未必演的好。你們狗膽包天,竟敢找個外行充數!”

戲班頭答道:“啟稟老爺,此人名叫‘秦五’,是雲貴川三地有名的浪子。吹彈博戲,書畫詞曲無所不精,更彈的一手好琵琶,勾欄內的老師傅也不及他。《夜奔》本是他唱熟的,以前曾經客串演過,不想今日失手,攪了老爺的興致。”

萬學道看紅袖托腮而坐,似乎聽得饒有興味,思量何不趁機顯露自己愛才的雅量?於是命戲班頭引“秦五”來見,若其人果有才藝,老爺們自然不咎其過。

片刻間秦五上樓,仍穿著戲服,笑嘻嘻的滿臉酒氣。黃知府道:“可見是混帳!哪有喝醉了唱戲的?“

秦五笑道:“林衝委曲求全的性子,若不喝酒,哪有膽氣造反?”

桃夭夭在裏麵聽了這話,心頭一震,暗覺語意深沉,隱隱有種憤世嫉俗的淒涼。戲班頭怕他多說惹禍,忙道:“五哥,你快彈支曲子罷。老爺們金口恩許,你若彈的好,真有能耐,剛才的過失概不追究。”

秦五點頭道:“行啊,我唱支小令湊趣。”接過隨從遞來的琵琶,坐到凳子上,旁若無人的撥弦彈響。“叮叮咚咚”,真乃玉珠落盤之音,引商刻羽之奏,跟著唱道:——

“巫山滄海倦怠,

酒醉遊戲檻外,

頭頂青天在,

怎見野狐作態?

難怪,

難怪,

一堂騷客錯愛。”

未及唱完,紅袖霍地站起,麵露驚駭之色。黃知府聽出曲辭刁鑽,譏刺紅袖是‘野狐’,當即勃然大怒,指著秦五吼道:“快拿下狂妄無禮的畜生!”左右隨從群起圍攏。那秦五扔了琵琶,嘻嘻笑著,恍如抹了油的泥鰍,隻往人叢裏麵鑽進鑽出,滿地尋找那隻戲靴,嘴裏還亂喊:“我的臭鞋呢?我的臭鞋呢?……”

桃夭夭聽了琵琶曲,大感暢快,拍案道:“有意思!俗曲中寓意,這才是觸景而發的妙作!”

對麵陸寬喝得迷迷糊糊,嘟囔道:“賢,賢弟,你隻顧發……發呆,枉費了滿桌好酒好菜。”

桃夭夭笑道:“你沒瞧見,假才女遇著真高士,正宗降伏妖邪,精彩的很哩!”

他講的是詩詞文理的“正邪”之分。豈料唐多多也喝醉了,聽見“降伏妖邪”四字,晃晃****的扶桌起立,揚起通紅的小臉,叫道:“我最會對付妖怪!我的本事大著呢!不……不信你們聽,聽著…….囉叉,婆伽梵,波囉點闍吉唎,跋闍囉迦那迦波囉婆!婆伽梵,薩怛多般怛囉,南無粹都帝!…….”

嘹亮的童音響徹酒樓,唐多多念的正是《摩訶降魔咒》。大堂內眾人愕然,一齊轉頭望向雅間。忽然間紅袖厲聲尖叫,捂住耳朵撒腿便跑。萬學道隻當她受了羞辱憤然離席,急忙伸手攙挽,手指抓住她的裙角,忽覺掌心毛茸茸的,定睛看去竟是條白色的大尾巴!紅袖的身形急速縮小,衣服首飾倏然落地。轉眼美女消失了,綾羅堆中趴著一隻小動物,形似家貓,通體雪白,眼睛紅紅的宛如珊瑚珠子。

陸寬圓睜著醉眼,喃喃道:“怪哉!女人怎麽變成四條腿啦?看來我真,真的喝多了。”

萬學道猛然覺醒,驚跳著往後縮,放聲驚叫:“哎呀!妖精!狐狸精!”

一時間堂內大亂。清客,士紳,酒徒驚恐萬狀,紛紛奪路而逃。黃知府嚇得屁滾尿流,抱著萬學道的腰直嚷“救命!”。兩位官爺失足摔倒,貼著樓板滾來滾去。隨從們七手八腳的攙扶老爺,七嘴八舌的呼喊樓底兵丁。群情恐慌,場麵失控,誰還顧得上捉拿‘狂妄無禮’的秦五?那隻白狐狸“吱吱”尖叫,閃電般的東竄西跳。

桃夭夭目睹紅袖化身白狐,也被唬得悚然發愣,忽聽樓板“噔噔噔”腳步響,十幾名兵丁蜂擁上樓。他看勢頭不好,忙道:“陸兄,咱們快走。”剛站起身,腰中行囊震動,峨嵋法寶“子午鎖魂匣”橫空飛起,從裏麵射出一道白光,炫亮如烈日,照得堂內眾人眼冒金星。

那狐狸恰巧躍起半空,身影被光暈包裹,旋即消隱無蹤,白光依舊縮回子午鎖魂匣中。整個過程快如掣電,眾人都沒看清楚。兵丁四下裏搜索狐妖,然而除了那堆衣物,哪裏找得到半根毫毛?桃夭夭拾起落地的鎖魂匣,忽覺份量重了許多,暗自思忖“小雪說清風劍是‘靈隨意動’,莫非我剛才略微動彈,神劍自行收了妖精?”

此刻唐多多已閉嘴,趴伏桌邊酣睡。桃夭夭攬住他的身子,單臂扶起陸寬,連抱帶拖下了酒樓。隻見大街裏人頭攢動,看熱鬧的百姓裏三層,外三層,堵滿了酒樓大門。桃夭夭死命往外擠,雖是秋涼天氣,卻也擠得滿身大汗。費盡力氣終於來到僻靜處,找間小客棧住下,進了房間陸寬倒床便打鼾,唐多多嘴角流涎。桃夭夭替他擦了兩把臉,脫掉衣衫蓋好被子。

安頓好兩人,桃夭夭歇息片刻,隻覺滿身油汗淋漓,粘乎乎的燥熱難受,便向店家要了兩桶熱水洗澡。舊時川南民俗,茅廁兼作澡堂,桃夭夭受不了汙濁臭氣,提著水桶出了客棧後門,尋至偏僻草深的地方。看看左右無人,伸手解開腰帶,摸著那“子午鎖魂匣”,尋思“這玩意兒裝沒裝妖怪?嗯,可別胡亂打開看,真的放出了怪物,我的小命難保。”

他小心的將盒子放於青石板上,脫掉衣服,拿起浴帕伸入水桶,忽然背後有人歎道:“天寒氣冷的,怎可風地裏沐浴?公子當心著涼啊。”

桃夭夭猛地轉身,隻見麵前跪著個少女,渾身**,正是酒樓獻詩的紅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