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夢回

爆破,無疑是錯誤的決斷。

白玉石門除了在炸點變黑了些外,一絲裂縫都不曾有,我驚異於這種礦石的堅硬度。一時間想不到更好的辦法,成曉也隻能無奈妥協,暫時坐下休息,等體力充沛了,再另謀它計。

神經稍一鬆弛,疲憊就紛湧而來,靠在山壁上打算閉目一會,沒想這一閉眼就陷入了沉沉黑暗,難再睜開。從不知道夢境是怎麽一回事,而這一昏沉就夢回了兒時年代。

一個多月前,在心裏默想陸續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為何明知是死路,卻還要走出去救阿蠻的原因,是因為,在阿蠻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果阿蠻是個狼孩長大的,那麽我就是森林的孩子。

森林的孩子,聽著似乎很好的名頭,會有人問:是家在森林嗎?是的,是家在森林,但不是房屋砌瓦,而是以天為被、以地為鋪的原始生活。我是不知道被老虎還是獅子養大的,因為自有記憶以來,就與它們生長在一起了,由於我的存在,真正虎獅成一家。

哪裏來懂動物語言的天賦,是常年累月與它們生活在一起,才有了溝通的方式。或者說,最早的時候,我是不會說話的,隻會學動物的叫聲,但那時候我應該是單純而愉快的。

隻是,歲月如水,成長是岸。左岸是漸行漸遠的純真,右岸是與日俱增的成熟,一邊奔跑著暢快充滿著祈盼,一邊蹣跚著傷痛布滿著掙紮。人生的倆岸,一個撫你入眠,一個將你喚醒。

當那個將我喚醒的岸來臨時,我的天空變成了黑暗,也告訴我什麽叫絕望。

雖然有老虎和獅子兩種森林裏最權威的親人作後盾,但我還是看到了殺戮。而這種殺戮更多的來自於人類,虎獅是獸中之王,卻永遠比不過人類的狡詐。

親眼看著它們被屠殺,我無法表達自己的情緒是憤怒多些還是悲哀多些,而我的下場卻不比它們要好。我被帶出了森林,關在了籠子裏,成為了他們賺錢的工具。

可能是“狼娃”的噱頭比較吸引人,所以我在供人觀賞時都被冠以狼娃的名頭,若隻是這般倒也算是苟且偷生了,可人之貪婪與殘忍是成正比的。他們在察覺到我的攻擊能力後,就讓我開始表演與野獸搏鬥的戲碼,若非我掌握了與動物溝通的竅門,那麽我將死在獸的蹄下無數次。

越來越懼怕人類,不光是這些關著我的人,還有那圍觀的人群。他們的臉上隻有新奇與用看怪物的眼神,完全不會覺得一個不滿十歲的女孩與野獸同處一室是遊走在死亡邊緣。即使與動物能用不為人知的方式溝通,也無法避免受傷,因為被放進籠中的野獸與我一樣,都身不由己,被餓了很多天,獵捕的本能驅使它們“表演”給圍觀的人群看。

而我,為了生存,隻能窮盡一切方法來保命。當時的我,隻有十歲。

聿哥就是在這樣的時機下,如天神一般走到我麵前的。他從那些人手中買下了我,對我開口說得第一句話是:“以後你叫小九。”從此,我有了“小九”這個名字。

從最開始對他的防備與害怕,到漸漸與他走近,花去了很長一段時間。如果說最早我對人類語言的敏感度源自於那些人,那麽真正教會我說話的則是聿哥。也不算正式的教,他隻對我說:你是人,要學會說人話,先從模仿開始吧。

於是,他就成了我的啟蒙老師,無論他說了什麽,我都偷偷記下,然後私底下模仿練習。等到他提出要帶我回家時,已經基本能簡單交流。回到森林的懷抱,我有說不出的暢意自在,隻是當看到虎獅隻剩白骨嶙峋時,說不出的悲傷紛湧而來,眼淚默默地流淌。

聿哥在旁問:你哭什麽?

我指指地上的白骨,說它們是我的親人,他卻搖頭道:它們不是你的親人,那才可能是你的親人。他手指的指向是我與虎獅的窩,那處自我有記憶以來就躺著一具白骨,以前不明白那是什麽物種,接觸了人類後再回來發現那是人形骨架。

聿哥平靜地告訴我:那具屍骨可能是你的父母親之一,也可能是拐賣你的人販子,總之,它在這裏,顯然是被老虎或獅子吃了,論起因由,它才最有可能是與你最親的人。小九,你要記住,若不想被人看低,首先你得將自己當成是人,假若你還當自己是動物,那麽就留在這裏吧,不用再跟著我了,因為人的社會你永遠適應不了。

記得自己是仰頭那麽問他的:人之本性是什麽?

貪婪、殘忍、冷漠,是我看到人群的嘴臉,他們比這森林裏的獸都還要來得可怕。

在我問題之後,聿哥似有怔忡,眯著眼凝眸看我,良久之後他才說:人性本善,隻是外在的**改變了人性的初衷。所以在你走進人群時,需要裹上層層外衣,這外衣不光是你現在穿的有形的,還有無形的,包括人與人之間的防備,不要輕易相信人心。

當時的年齡,在受教化極少的情況下,聿哥的話我其實聽得懵懂,不太能理解其涵義,隻從中獲得一個訊息:除了他,別人誰也不能信。

在我堅定地點頭要跟他離開森林時,他似有些惆悵地說:小九,你這時的決定可能代表了一生,或者,森林的生活會更適合你,確定要跟我走嗎?

很奇怪他的反複,但我仍然堅定地再次點頭。於是他指了那窩巢裏的白骨,讓我用布包起來,說是有用。我依言照做,並把虎獅的骨頭也一並收了起來。

自那以後,我成了聿哥的尾巴,他到哪裏,我就到哪裏。沒過多久,他就告訴我那具從森林裏帶出來的人形白骨與我沒半點關係,那人並不是我親人,所以以人販子居多。談不上失望,因為我本就對親人沒太大概念,是與不是都無關我生活。

聿哥說盡管我與動物溝通的本事不算天賦,但這世上沒幾個能像我這般,巧以致用,會是無人能及的秘密武器。他教我不光是溝通,還要學會利用音域來驅使動物,請最好的聲樂師傅,不是學習音樂,而是掌握聲音的本質。有些無法用嘴吹出來或者發出的音頻,則借助工具。

為了培養我的能力,聿哥帶我走過了無數森林,偶爾看到有人會來找他,隻需一個眼神,我就會默聲走開到一旁,等那人離去了再跟在他身邊。有時候想,自己很像是他的影子,總是尾隨於後,在我以為可以做一輩子他影子,卻有一天他站在某處高崖上對我道:小九,到了你該單飛的時候了。

聿哥為我指了條路,給了我一隻手機,還有不算多的一打錢。從此,我又回歸了一個人的世界,這一年我十五歲,跟了聿哥五年。離開後,才知人間冷暖疾苦,飄**的第一年,我接過聿哥三個電話,每一次他都隻問一句話:小九,還能撐得下去嗎?

我的回答都是:能!第二年,聿哥隻打過一個電話,也隻問同樣一句話,接到他電話時我真的很想求他帶我一起走,因為當時我剛與街頭的歹徒搏鬥,一把匕首還插在小腹處流著血,可我咬緊牙關依然堅持說能。這次聿哥在電話那頭輕讚了句:好女孩。

倏然間有種直覺,他就在旁看著此刻的我,當我吃力地環轉視線,終於在街頭的某個位置凝望到熟悉的身影,淚奪眶而出。那是一種曆經百轉千回,終於看到親人的酸澀由衷而發。

隨著聿哥一步步走近,我迷離著眼定定凝看,最終昏倒在他腳前。醒來時聿哥已經不在,他讓護士留了一個錄音筆給我,裏麵有一段他的錄音,那些話,我至今仍然記得。

小九,你像森林裏被一路嗬護長大的小獸,失去了屬於獸的生存本能。你對敵人太仁慈了,否則不會躺在這裏,當時你完全可以驅動周旁的野犬甚至草叢中蛇蟲幫你,誰還能近你身?當初我之所以會買下你,是因為從你桀騖不馴的眼中看到了不屬於你年齡的滄桑,有些像我。以後我不會再見你,當我再打你電話時,就到了你真正曆練的時候,若那時你還沒掌握生存法則,那麽你必將麵臨死亡。

感覺......聿哥像淳淳善誘教導的慈父,這是我看了好多電視劇後得出的總結。盡管聿哥的樣子從我第一眼見他時就沒改變過,永遠都是二十七八歲的模樣,三十來歲的沉穩,四十多的滄桑,從他身上找不到歲月的痕跡,而我倒是從隻到他腰際長高到他下巴處了。

自那後,我的十七歲、十八歲都是孤單的,就在十八歲即將步入年關時,終於等來了聿哥的電話。那是一次完全不誇張的生死劫難,以我十八歲的稚嫩完全應付不過來,若非聿哥及時趕到,我就真的一命嗚呼在那個曠野裏。

聿哥看我的眼神中流露的是極其不滿意,他也確實冷了聲對我斥責說很失望,給我近兩年時間,沒有任何進步,對人心的設防低到不能再低,以至於一招涉險,差點命不保。他是拂袖而走的,看著那憤然而離的背影,我有種說不出的委屈。後來才知這次曆練,是聿哥給我的成年禮,他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讓我領略成人的世界。

從此開始學會用伶牙俐齒武裝自己,學會臉上帶假麵,學會走在人群裏時刻警惕,學會扮演不同的角色,學會笑著承受老天爺給以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