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邵德 消失的屍體 (2)
我的臉一下就拉了下來,之前一直聽說鬼子不把我們這些皇協軍當人來看,可畢竟之前我一直在陸伯伯身邊,見到的日本兵也都和顏悅色,頂多有個別鬼子趾高氣昂,不至於對我這麽不客氣。這會兒無故受了這一番訓斥,我有點兒來火,扭頭一看小五,他還是一副很平和的表情,見我看他,小五抬頭對我使了個眼色,意思好像是說不要和這些狗日的一般見識。我點點頭,跟著他轉身又往我們最初的路線上走去。
大夥便那麽一聲不吭地又走了一兩個小時,都沒手表,也不知道時間,隻知道天黑了下來。感覺這麽一天過得挺快的,我問小五:“咱是在這山裏先紮下來睡一晚,還是繼續追下去?”
小五瞟了後麵的鬼子一眼,說:“自然是要睡覺啊!咱要這麽賣命幹嗎?”小五說完卻沒有停下步子,用手又摸了摸身邊的幾棵樹,抬頭又看看天,繼續說道:“這附近應該有個水潭,再往前麵趕趕,找到那水潭再休息吧。”
我扭頭對著那三個皺著眉的鬼子說了兩句,意思是附近如果有水潭的話,今晚就駐紮在這兒,大夥也好把水壺灌滿,免得幹糧吃起來吞不下。
大胡子鬼子正要說話,另外兩個鬼子軍官揮手示意他別說,然後山口信衝我點頭,說:“邵長官,你安排就是了!”
說完沒多久,小五就往前麵跑了起來,邊跑邊對著我們喊道:“有水潭哦!真有個水潭!”
大夥不知所然地跟著他往前跑了十幾米,麵前豁然開朗,一個幾畝地大小的水塘出現在眼前。我扭頭看了那幾個鬼子軍官一眼,見他們也沒對我咧嘴齜牙,便對著身後的弟兄們喊道:“得了!今晚就睡在這裏,弟兄們,生火、打水,幹糧都省點兒吃,誰到時候不夠了活該餓著哦!”
大夥一副散兵遊勇的模樣過來了,個別聽話的便在那裏撿樹枝生火,大多數皇協軍士兵又是靠著樹開始罵娘。
我搖了搖頭,望向小五,小五已經走到了水潭旁邊,用水壺裝水,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這一汪死水。我蹲到他旁邊,把手裏的水壺也往水裏壓,水壺冒著泡泡,貪婪地把肚子填滿。我對小五說道:“小五,我咋總覺得你走到這林子裏後就一直很有心事的樣子?”
“有嗎?”小五扭頭對我笑了笑,然後又壓低聲音,說道,“你會遊泳嗎?”
我點點頭,小五繼續道:“能潛多久?堅持個三五分鍾有沒有問題?”
我莫名其妙,可看到他臉色很嚴肅,並時不時瞟瞟背後也在暗暗嘀咕著的三個鬼子軍官,便點點頭,也壓低聲音故意開著玩笑,和小五套近乎道:“有啥關照不成?再弄得這麽神神秘秘我可要受不了了。”
小五對我也淡淡笑笑,說道:“晚上我們一起站崗再說吧。”
說完我倆一起扭頭,走回剛生起的火堆邊上。那三個鬼子軍官還是坐在原地,靠著那棵樹,沒有往火堆邊上來,大胡子和山口信兩人正在聽一個瘦鬼子說話,並不時地點點頭,一臉的信服。見他倆的表情乖巧,我才開始注意起那個瘦鬼子——很不起眼的一個鬼子軍官。他年紀應該有四十出頭,臉上像刀刻過一樣,然後我才注意到,他的軍裝沒有肩章,就是套黃色的軍官製服。就在我瞅他的那會兒,瘦鬼子也正好抬頭,和我視線對視了一下,瘦鬼子表情一愣,然後對我咧嘴笑了笑,對他身邊的山口信說了幾句話,然後山口信站了起來,向我走了過來。
我忙站起來,山口信衝我笑笑,指著瘦鬼子說道:“邵德君,那是我們的鬆下少佐,他想和你單獨聊聊。”
我點點頭,理了理領口,扭頭看了小五一眼,小五又把眼神往邊上轉移過去。我抬腿往瘦鬼子那邊走了過去。
瘦鬼子見我過來,也站了起來,和顏悅色地衝我笑笑,伸手指指旁邊的水潭,意思是要和我到那邊聊聊。我點點頭,跟著他往旁邊走去,我身後的大胡子也一下跳了起來,大踏步地往水潭邊走去。瘦鬼子一扭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威嚴,對著大胡子軍官瞪了一眼,大胡子委屈地站住,然後嘴裏含糊地說了一個詞,模模糊糊的我沒聽清楚,好像是個“下”開頭的兩個音的稱呼。我身前的瘦鬼子聽後馬上扭頭,對著那大胡子軍官就是一腳,把他踹了出去,然後大罵一聲“八嘎牙路”,指著山口信盤腿坐著的方向,要大胡子現在就過去。
大胡子抬頭白了我一眼,眼神凶悍,好像是要警告我什麽。然後扭頭往山口信坐的那邊去了。瘦鬼子又衝我友好地笑了笑,用一口非常流利的中文說道:“邵德君吧!今天真是辛苦你們了!”
我對著他點點頭,說:“長官客氣了!”我和日本人打交道也有了些年月,在日本軍官中,隨便拉出一個都懂點兒中文,甚至還有很多的中國通,在這點上,有時候必須承認這個民族在對我們中國的學習上,是下了一定工夫的。但像這個瘦鬼子說這麽標準的中國話也確實不多。如果說在沈陽城裏遇到這麽個人,隻聽他說話,絕對看不出他是個鬼子。
瘦鬼子繼續微笑著,帶我在那小水潭邊走著,我偷瞄了後麵一眼,那大胡子一隻手握著槍,死死地盯著我們倆。瘦鬼子自我介紹道:“邵德君,鄙人是大日本帝國一個很普通的軍人鬆下幸太郎,這次能有幸與邵德君一起出來完成這次任務,非常榮幸!”
我點點頭,尋思著這老頭專門把我叫到旁邊來,不會就是為這麽討好我吧。果然,這鬆下幸太郎的腔調開始嚴厲起來:“邵德君,叫你過來私底下說說話,也沒別的意思。你應該知道遠山戰俘營裏你們皇協軍加上中國戰俘,一共應該有一千多個中國人吧,可我們大日本皇軍隻有一支一百多人的小隊駐守,人數的差距這麽大,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我搖搖頭,刻意地說道:“那是因為皇軍相信我們皇協軍對日本天皇的忠誠。”
鬆下還是微微笑笑,點點頭,說:“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但真正的原因是人數的差距隻是表麵上你們看到的現象罷了。”
說到這兒,鬆下故意停頓了下來,一雙小眼睛盯著我。見我沒有任何反應,才繼續道:“邵德君,說這些給你聽你也不要多想,你對我們大日本皇軍的忠誠,我們是相信的。和你說這些隻是表達一個意思,那就是無論在遠山戰俘營也好,甚至現在我們這十幾個人在這林子裏也好,我們皇軍和你們中國人的人數上的差距,都隻是你們表麵上看到的。邵德君,多的我也不說了,有些東西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但我所要表達的意思,我想你應該知道了!”
說完,鬆下幸太郎對我客套地鞠了個躬,還說了句:“辛苦了!”然後扭頭往回走去。
我聽得很疑惑,日本人這種狂妄的自大,總是在細節上表現得一覽無餘,包括人數多少這不爭的事實,也始終要用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來暗示些什麽。我心裏偷偷地罵了會兒娘,也扭頭往火堆那邊走去,完全在意料中的是,小五又在看著我,而我這一轉身,小五的眼神又往邊上移去。
大夥胡亂地吃了點兒幹糧,火堆也旺了起來。早上跟著小五一起運過來的那幾個袋子裏,打開發現除了幹糧,還有五個睡袋。大胡子毫不猶豫地一把抱起,往他們那邊拿去。然後鬆下對著山口信說了幾句話,山口信便抱起其中的兩個睡袋走到我和小五身邊,說:“這兩個睡袋邵德君你和伍長官用吧,晚上就安排其他士兵站崗!都累了一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看能不能追上那幾個戰俘帶回去。”
我遠遠地衝鬆下點點頭,鬆下也對我微微笑了一下。我站起來安排了手下站崗的分班,不當班的弟兄們便圍著火堆,躺了下去,那三個鬼子就在火堆的另外一邊睡下,我和小五隔著火堆,打開睡袋鑽了進去。小五臉朝著我躺下,低聲說道:“邵長官,先睡吧!晚點兒我叫醒你。”
我一腦袋的疑問,便直接問道:“小五,今兒個一整天你都弄得神神秘秘的,有事現在說吧,沒有人能聽見。”
小五沒有接話,好像在考慮些什麽,然後他一咬牙,把手伸進襯衣裏麵,掏了支鋼筆出來,說:“邵長官,這筆你應該也有一支吧。”
我接過來,發現這筆和陸伯伯給我的竟然一模一樣,忙從自己口袋裏摸出我的那支,一對比,完全一樣。小五便繼續說道:“我是陸司令的人,和你一樣。有些東西陸司令之前並沒有對你說,因為咱這趟差事,有些不確定性。今天出了這趟差,雖然是計劃內的,但沒想到會這麽快。”
我“嗯”了一聲,問道:“那你的意思是這戰俘逃跑,也是在陸司令的計劃中嗎?”
小五點點頭。“不過不是陸司令的計劃。”頓了頓,小五把聲音壓得更低了,“這是國民政府的計劃。”
我當時整個身體“忽”地一下差點兒跳起來,但馬上鎮定下來。我們剿匪大隊歸日軍軍部管,到汪精衛南京政府成立後,便對外說是歸南京管,實際上我們東三省的皇協軍,依然是直接在日軍軍部接受命令。國民政府當時已經遷到了重慶,蔣介石一邊呼喊著全麵抗日,一邊還對著國內的****勢力狠狠地鎮壓著。我們這幫皇協軍軍官,私底下也都時常議論國民政府的兩麵派政策,覺得他們雖然很扯淡,但依然算是咱中國抵抗侵略官方的力量。心裏不禁感慨:如果我們這些人現在是在國民政府手裏,總也還對得起良心,豁著這條命,和鬼子幹上幾仗,也總是民族的英雄,不像現在這麽窩囊地苟活著。當然,這些話都隻是和關係很近、很鐵的兄弟說說,而像和小五這種剛認識不久,互相不清楚底細的,還是不會提起“國民政府”這幾個字的。
小五見我沒回話,應該也猜到我心裏在想些什麽。日軍特高科的特務,在當時還算有點兒本事的,滲透到我們皇協軍軍官裏的也很多,難保在我心裏,不把小五和特高科的特務聯係到一起。小五便歎了口氣,很小聲地說道:“邵德,陸司令有些東西沒有對你說過,畢竟在他心裏把你當半個兒子來看,很多危險,他寧願讓自己親生兒子摻和,也不願意讓你去冒險。隻是,這遠山戰俘營關係太大,所以才讓我找這個機會和你說明。”
我繼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也小聲地說道:“你要我怎麽相信你呢,總不能就憑這麽一支一模一樣的鋼筆,就要我把命都交給你吧?”
小五淡淡地笑笑,把我的那支鋼筆抽了過去,然後把筆套擰了下來,放到嘴邊對著裏麵一吹氣,從裏麵吹出一張小紙條來,遞給我,說:“這字跡你應該認識吧!好好看看吧!”
我接過紙條,頭微微抬起,望了望小五背後橫七豎八躺著的士兵和遠處的三個日本人,貌似都沒有人注意到我們這邊,都正安靜地睡著,除了那兩個值班的弟兄正靠著樹眯著眼,也不知道是真在站崗還是在打盹。
我展開手裏的紙條,隻見上麵陸伯伯熟悉的筆跡寫了五行字:
一覓眾山小,
放眼吾輩行伍,
怎一個散字,
無法自足自給,
何以為軍人!
短短的幾句話,看得出陸伯伯一直以來對皇協軍的散漫的憂慮。我看完,抬頭問小五:“什麽意思啊?我沒看懂。”
小五說:“邵德,你把每句最後一個字連起來念。”
我按他說的把最後五個字連起來念道:“小伍字給人。”然後突然想起“給”在這裏是個多音字,應該讀jǐ。那這五個字連起來就是“小伍自己人”的諧音。
小五見我眉眼間的疑惑淡去了點兒,便衝我點了點頭,從我手裏把紙條拿了過去,塞進嘴裏吞了下去。然後說道:“邵德,先睡吧!晚點兒我叫你。”
說完小五把頭扭了過去,沒事人一樣真睡了過去,並且很快傳出鼾聲來。
我也把頭低了下去,閉上眼睛。一整天的離奇經曆在我腦海裏回顧了一遍,覺得好像很多不為我知的力量在這麽個普通的日子裏,一齊在發力,並露出各自的猙獰。再聯係上遠山戰俘營本就是個很神秘、很異樣的機構……腦子裏亂糟糟的,理不出思路。想著想著,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雙大手把我推醒。我眼睛也沒睜開,便意識到應該是小五在叫我,忙警覺地睜開眼,見果然是小五。他也還在睡袋裏,見我醒來,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拿出他的那支鋼筆,擰開筆套,把筆套含進嘴裏,對著坐在火堆邊靠著樹值班的那兩個兵吹了兩下,隻見那兩個兵都頭一歪。我當時心裏咯噔一下,以為小五用著吹箭啥的,把那倆弟兄給害了。小五可能也猜到我心裏想的,扭過頭來輕聲對我說道:“是麻醉針,兩個小時後他們就會醒來。”
說完,小五從睡袋裏鑽了出來,匍匐著衝我點點頭,我會意,跟著他匍匐著往水潭方向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