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山本千代鬆突然來中學宿舍找我時,虞美人開得正豔。
我和他在花圃裏站著說話,身旁遍地的虞美人。一呼一吸,宛如薄暮親吻綠葉,直把身子往那花朵裏寄寓,莫名勾起少年般青澀的悲傷。鬆一身寒酸的鄉下人打扮,我羞於讓同學見到他,才帶到花圃。他為什麽來找我,我毫無頭緒,所以知曉來意後,我大感意外。
千代鬆說,因我祖父已死,讓我把祖父名下的借款字據改寫成我的名字。可宿舍沒有可寫字據的地方,再者,家中事宜我全交給親戚——監護人代為執行,擅自行事也恐有不妥。我便說,在學校沒法寫,周日去宿久莊,或者我回距中學十二裏遠的村子,在鬆家寫,說完便逃走了。忘了那天是周三還是周四,本打算周日前與監護人商量,也去趟鬆家,可全落了空。
鬆覺得意外,周一又來了宿舍,這次他拿了字據底稿,叫我照著寫。我感到既為難,又不快,但這個渾身髒兮兮的鄉巴佬,我一分鍾也不願意他在這裏多待,便接過底稿,去了二樓的和樂室,在乒乓球桌上謄寫了。關於具體金額,事到如今我仍羞於啟齒。底稿上已把截至當時的本利合計為新的本金,且期限改為當年的十二月。我不可能沒有察覺到某種惡意,而且,看到改了祖父的名字——“重治”時,我覺得有些異樣。我清楚地記得,那張紙左側印著一排紅字“大阪府立茨木中學用紙”。我把它交給等在會客廳的鬆,拿回了舊字據,那是一張極其簡單的信紙的紙片,上麵隻有金額,連利息和期限都沒寫,是初三那年夏天,我代瞎眼的祖父寫下的。我若無其事地把它撕了丟在腳下,鬆見了臉色不悅,我也不愉快。而後把他送到門口,我便在學校操場的白楊樹下信步走著,回憶起和死去的祖父曾經一起經曆的窮苦日子,心中感傷。
總之,沒和親戚商量,就把利息計入本金,擅自決定還款期限,我還是有些不安,想著得寫封信找些托詞。另外,能否在十二月份的還款期限前順利還款也是個問題。祖父死時,是我初三那年的八月,可如今我才高二,家中事務也尚未厘清,惹得三四個貸款人心生忐忑。
改寫字據後又隔了半個月,隻十二月前還款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因為親戚們出售了我的家宅,解決了還款問題。——至於還款是否非要出售家宅,雖然事到如今多說無益,但我心中並非沒有牢騷。親戚之間,親戚與村裏人之間,都各有些微糾葛。私下裏向我表示關懷的人也有,但是,家中事務決策向來把我排除在外,我也因此反而可以始終佯裝不知,保持緘默。我從不多嘴多舌,是因為想在大家麵前當一個乖小孩,不想看任何人的臭臉。
親戚們終於確定幫我料理借款的事,我想起交給千代鬆的那張字據。因尚未向親戚說過此事,心中不免內疚,便在某個酒席閑聊臨了時,搬出此事,稱自己此前忘記說了。但是,結果令我大為意外。大家氣憤不已,認為鬆的所作所為太狡猾過分,對我在宿舍所遭受的難堪也施以同情。另外,他們笑話鬆讓未成年人寫字據的愚蠢行徑,還開玩笑說要痛罵他一頓,幹脆隻還本金給他。
後來我聽親戚說,借款等一切事項都擺平了,尤其是他們狠狠地讓千代鬆道了歉,隻還了本金給他,說時語氣中帶著誇耀。我卻覺得心有不忍,對親戚們的做法感到不快。後來再去村裏,也聽說了類似的事情。說鬆跑到學校裏去,近乎強行讓孩子寫字據、讓未成年人寫字據,親戚似乎拿這兩件事當武器,對鬆擺出極其惡劣的態度。令人吃驚的是,這件事在憤怒與嘲弄中傳遍了全村,村裏人對貪財的千代鬆印象向來不好,此事便被當作話柄大肆喧嚷。對於我,以及我家接連發生的不幸,彼時大家正心懷同情,所以更是變本加厲。約略三十戶人家的鄉下,這種事也是有的。我見此情景反而覺得難受。在我看來,鬆來學校,也是出於一個古板的鄉下人單純的焦慮,並無特別的惡意。讓我在學校寫個字據而已,其實也沒有大家說得那麽難受。如果是因為錢,在此之前更難堪的事我都數次忍耐下來了。
後來,鬆在我麵前便像罪人一般畏畏縮縮,我也盡量避免與他碰麵。
那是在去年暑假。我和往常放假時一樣,去了宿久莊,住在我原來的家裏。買主是我分家的分家,關係親近,因此得以自由出入。那房子在村子中央,裏間悶熱,夜裏我便常去朋友家門口納涼閑話。朋友家位於村子南端的一個小土丘上,房前是一覽無餘的稻田,門前石階的位置是村裏最好的納涼地,每晚都熱鬧非凡。那納涼地的常客中,千代鬆便是一個。當時我已經升入高二,悲慘的少年時代也漸漸遠去,心境也越發明亮,鬆的事已不太記得了。所以,當時見到鬆,又勾起不愉快的往事,多少心中不悅。
第二個晚上再見到鬆,他難以啟齒似的邀請我,說雖是粗茶淡飯,但希望我去他家玩耍。我不知作何回應。鬆像是顧及旁人,有些難為情似的,隻對我說“你一定來”,便悄然離去了。
次日傍晚,鬆向我抱怨,昨晚難得準備好等我來,為什麽不來?說完垂頭喪氣地回去了。我正納悶,半晌,他抱了兩個上好的西瓜給我。我淚都要流下來了。我注視著他,仿佛才發覺他令人心痛的身形,和剛上初中時相比,他更衰弱了。其實我聽說,鬆的身體一直非常虛弱,好東西沒少吃,卻還是越來越衰弱。村裏人總嚼他舌根,說那是因為他年輕時幹活太賣力,對吃的太摳門才落下的。
我不知該如何處置這西瓜,原本想當場切了分給大家一起吃,可又覺得那樣對鬆太過意不去。我把西瓜存在朋友家,因先前和當小學老師的朋友有約,便徑直去了小學。過後,我總想著自己對鬆的冷淡態度,梗在心頭揮散不去。次日,我把西瓜拿回分家切了,在場的人又開始說千代鬆的壞話,我對他們感到厭惡。鬆那鄉下人憨直的道歉心態,使我感動。自第二天晚上起,我再沒在那個納涼地見過鬆。
那件事我也淡忘了。但是,到了秋天,東京照例的第一場流感終於快要過去,我意外收到山本家寄來的一封掛號信。
信上說千代鬆得流感死了。依他遺言,寄給我五十円。還說,鬆臨死前,說寄這錢,就當是給我賠罪。我才知道,我親戚和村裏人對鬆極盡誇張之能事地橫加指責,給鬆虛弱的心靈帶去了多麽巨大的痛苦。我感到驚悚甚於憐憫。但是,多方考慮後,我還是收下了錢。我當時正為個人的麻煩遭遇發愁,為著放鬆身心,便拿著那筆錢出去旅行了。
我在伊豆的溫泉鄉流連了十天左右,那次旅行,我認識了在大島長大的可愛的舞女。我認識的不止那姑娘一個人,而是她們一行人,但在我的回憶中,我隻想說她一個。那一行人稱她為“千代”。
“千代鬆”和“千代”。
我心中有些異樣。不過,初次見她時的肮髒念頭已丟得一幹二淨——而且,那姑娘隻有十四歲。我和一行人孩子似的玩鬧,一路上天真爛漫,其樂融融。那小姑娘極其自然地和我熱切交談起來。我從修善寺到湯島途中,第一次遇見打著太鼓去修善寺跳舞的姑娘,而我的旅途情思也給深切地牽動了。次日晚上,他們來我在湯島住的旅店跳舞。而第三次是,我在天城峰頂的茶棚避雨時,意外和她們一行碰上了。我們一同下山,一直來到湯野,又接連下了兩三天的雨,到和一行人出發去下田時,我們已是朋友了。以我彼時旅行的心緒,她們是我最理想的旅伴。一行人中,有小姑娘的親哥哥和嫂子,他們的孩子在旅途中死去,到達下田次日,恰逢那孩子四十九天的祭日,他們說這法事隻是聊表心意,也邀我參加。但是,千代鬆的死還懸在我心中,參加法事隻會徒添我的難過,所以次日早晨,我便搭船前往東京了。小姑娘踏上舢板直把我送到船上,買了些船上的吃食、香煙等,體貼關懷,戀戀不舍。我把那小姑娘叫作“千代”。
寒假時,今年正月,為表哀悼致謝,我拜訪了千代鬆的家屬。家屬也隻兩人,一個寡婦,和一個大約今年春天上女子學校四年級的姑娘。她們歡迎了我,親切得幾乎使我感到不可思議。我向來難以推辭他人的好意,便逗留了兩三日。那寡婦隻一個勁兒地向我道歉,說死去的丈夫此前跑去學校,讓我難堪,實在對不住。所以我隻單純地認為,她對我的款待,是給亡夫所作所為的賠罪罷了。臨別之際,她又塞了零花錢給我。
說是鬆臨死前曾對她說,我的生活受監護人照應,難免有些不便,留心給我些零花,免得手頭拮據。連他女兒都說“就當這裏是自己家,想回來了隨時回來”。我從這句話裏聽出一些別的意思,便探尋似的看著那姑娘的臉。但是,她的笑臉天真無邪,瞧不出任何別的用心。我為自己感到羞恥。即便如此,我所探尋到的那種感覺卻揮之不去。那姑娘也叫“千代”。但是,這姓繼承自她的父親,給我的印象並不如伊豆的小舞女那般深刻。我拿著塞來的零花錢,又去了伊豆。這次去的是熱海、伊豆、湯河原。
直到最近,我都沒怎麽想過鬆的家屬。我簡單寫信知會過她們,自己從南邊宿舍的四號房搬到了中部宿舍的三號房,此後再無聯絡,對方也不曾捎信來。
到了櫻花散落,綠意微漾的時節。
驀地,我在受詛咒的不祥的宿命中發現了自己。說沒想,其實卻一直想著那姑娘。我迷迷蒙蒙地發覺,自己漸漸被逼到了狹仄的一隅,仿佛被帶到一個抽離了意識的可怕的地方,回過神來,隻覺得那難以擺脫的詛咒的繩索,已遍布全身。我頓住腳,發現自己神誌尚清醒,仍可體味到千代鬆女兒“千代”的姿容性情。我對那姑娘沒有任何強烈的感情,即使如此,卻止不住自己。
偶然地,又是不可思議地,伊豆的“千代”在我腦中也變得奇妙了。寡婦、女兒,還有我,仿佛受到同一個詛咒,在黑暗的坡道上疾速下滑,越發悚然,而那跳舞的姑娘,有時也像亡靈一般,分不清是現實,還是虛幻。
我不得不重新思量千代鬆的事。越思量,越是翻湧出新的恐怖。是的,他遺言裏都有我,臨死前必定也在想著我。且不去想臨死前的心理這種複雜的東西,如果鬆當時想到了別人,那我一定在他心頭浮現過,在他將死之際,靈魂與肉體離開這個世界的一刹那,他還想著我。換種角度想,這實在是太令人毛骨悚然了。無論靈魂是否滅亡,都是一樣。如果靈魂必定滅亡,那一刹不是更恐怖嗎?他等於是懷著向我謝罪的心情死去的。
無論我身在何處,都感覺鬆的靈魂在凝視著我,我無處可逃。
那兩個“千代”也仿佛兩道幻影,被鬆的靈魂追逐著,在我心頭浮現。想到自己和鬆的妻女同樣墜入阿鼻地獄般的詛咒中,且必定在那阿鼻地獄的深處撞上,我就難以忍受,焦躁不安,渴求一根稻草助我脫溺。
我試圖攀纏住一個不叫“千代”的人。
而後,四月十一日至十五日,我擺脫了恐懼,獲得了希望與喜悅,像是得救了似的,把心思放在其他姑娘身上,逃離了那兩個“千代”。但是,我卻不得不麵臨一個情敵,一個我班上的朋友。這件事尚不能斷定結局圓滿,所以,為了那位朋友和姑娘,細節略過不談。總之那朋友還沒等我與他競爭,心一橫,便冒險向對方表明了心跡。結果,那姑娘已經訂了婚,此事我和朋友尚不知真假——以此為由,委婉拒絕了。
我們起先就約好了,分頭行動,但結果要向彼此報告。最後,是由我聽朋友講述他冒險與失敗的故事。
四月十五日。在一高宿舍通往分館的走廊,雨橫斜著飄飛進來,我們當時站著說話。到朋友被拒絕為止還算正常,恐怖的是他接下來說的話。朋友笑了笑,低聲說:“千代,這姑娘也叫千代。”我們起初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
我心中湧起一股衝動,甚至想當場把朋友打死。我感到四周暗下來了,已經無路可走了。
自那天起,我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我雖說過,千代鬆臨死前想著我,令我毛骨悚然,可回想起來,臨死前想著我的人,不止三四個。我不寒而栗。祖父常告訴我,我三歲喪父,四歲喪母,他們撒手人寰之際是如何地放心不下孱弱的我。八歲那年,祖母抓著我的手,說著“你要有出息”便死去了。姐姐自小和我不在一起長大,聽說也是把我托付給叔叔嬸嬸後才死去的。十六歲那年,祖父說,他死後也會守護我,說完便溘然長逝了。十八歲那年,祖父的妹妹留下遺言,稱要把財產留給我這個唯一的親人——因為某種原因未能實現——也死去了。
而這次,是千代鬆。另外,如今病榻上的外婆,臨死之際,必定也會將我托付給叔叔。
這些事,不放在心上便無所謂,甚至還堅強了我的心靈。有時我也會自我期許,想自己得諸多魂靈庇佑,非成為天才不可。但是,一旦恍過神來,便是無盡的恐怖。我的親人們都在祝福我之後去世了,即使我不願承認這一點,也無濟於事。而且,好巧不巧。
千代鬆和那三個“千代”。
在這種時候,我隻覺得恐怖。
念及那些魂靈,我甚至懷疑自己能存活至今,靠的都不是自己。幼年時,長輩們都預計我不好養活,對我不抱希望。碰到許久不見的人,對方總會驚訝,覺得我健康長大是個奇跡。漸漸地,我也和那些人一樣,覺得詭異。有時候夜裏,在宿舍二樓突然醒來,感覺自己仿佛被魂靈們死死盯著,隻呆立著一動不動。有時候自己看起來也像幽靈,連自己都害怕自己。那三個“千代”必定是幽靈,至少,是一種受幽靈驅使的幻覺。
昨天,我也和朋友兩人戰戰兢兢去了“千代”的住處。到那姑娘挨近了,我們不由自主地覺得那張美麗的麵孔背後定有幽靈附著,正從姑娘身後伸出蒼白的手在招搖。那姑娘恍惚不似人間之物。
我害怕幽靈,卻更害怕姑娘背後那招搖著的手。我和朋友二人合計,“千代”若是對我們稍展笑容,我們定奮不顧身撲到她身前。而我對舞女“千代”的感情,不知不覺已化為濃烈的愛意了。至於另一個“千代”,我雖恐懼益深,一種近乎愛意的感情也在滋長。太奇怪了。
暑假臨近了。假期我必得拜訪那姑娘和寡婦,我預感到時會墜入阿鼻地獄深處,每次呼吸,每次睜眼,都給魂靈們凝視著,牽引著,這就是宿命了。我這樣想道。
無論在街上,還是在劇場,我都無比恐懼看到漂亮的女人,我總詭異地覺得,她們的名字都是“千代”,即使那個人不是“千代”,她的母親、祖母,或是數代以前,必定有一個叫“千代”的先祖,如若不然,她怎麽會出現在我這個受詛咒的人麵前。那些漂亮的人們看起來也像幽靈一樣。
綠葉讓我害怕極了。近來,我對心髒的跳動越來越敏感,有時嗅覺變得異常敏銳,有時是觸覺。
我總覺得這是一個瘋癲的腦袋最後要說的話,或可稱得上是一個瘋狂的青年的備忘錄,但又覺得這隻是剛開始。
雖與易卜生所說的幽靈不同,但假使各家都有怨靈附著,我家那個必定是“千代”了。我不可自抑地想去調查自家先祖,了解他們曾被“千代”如何怨恨過。我想知道的,不止我的祖先,而是更廣闊的,關於“千代”這個人的怨恨。
另外,我還不可自抑地想向許多幽靈請教各種各樣的問題,假使幽靈處得不到回答,我便去把三個“千代”的心思問個明白。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被逼到什麽地步。
朋友冰室稱五月的校友會雜誌由他編輯,向我邀稿,我禁不住他力勸,還是答應了,加之又把截稿日為我延了四五日,更不好不寫了。但是,我現在滿心恐懼,無力思考其他的事,無奈隻好把這恐懼原封不動寫下。想著心事落在紙上,也好把它從我腦袋裏趕出去。這活兒十分艱巨,我盡量言語間不觸及自己的感情,隻粗枝大葉匆匆寫完。如果照實闡述恐懼,我也許會神經衰弱,痛不可當;如果誇張描述,也許又會陷入癲狂。尤其是如果細細描繪千代鬆的相貌身形,恐怕幽靈都要從稿紙裏蹦出來了。
綠葉讓我害怕極了。行將墜入阿鼻地獄深處的暑假也臨近了。
那些魂靈們仍舊凝視著我,也許隻有和它們一樣脫棄肉身,化為魂靈,才能擺脫這份恐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