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滿載著書的客貨兩用車剛在店門口停住,還沒等方榕推門下車,車便被那群小孩子圍住了。
“方老板,生意好得讓人嫉妒啊。”已經為他拉了多次書的貨車司機小劉羨慕地說道。
“一年也就這麽幾次,算不上什麽。”方榕淡淡地笑道。
“叔叔,叔叔,我們的輔導手冊有了嗎?我們是四年紀的。”“我們三年紀的有嗎?”剛下車的方榕立即被小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包圍了起來。
“都有,都有,五年製,六年製個個年級的都有。同學們請稍微等等,讓叔叔把書拿下來好嗎?別急,我保證每個人都有。”站在車門前,方榕大聲的笑著。
“榕哥,今天回來的這麽早?我還以為要到下午呢。”看到方榕扛著裝滿書的大蛇皮袋進來,正在忙著的女店員小蔣趕緊迎過來幫忙。
“小蔣,你不要搭手,這書死沉死沉的,小心傷著你。”晃身閃開小蔣,方榕一鬆肩膀,把書輕輕放到地上,微喘著說道。
“榕哥,一共是多少?”知道自己也確實幫不上忙的小蔣於是趕緊回身從櫃台上拿過帳本翻開,取出那枝慣用的紅藍圓珠筆問道。
“五年製的六百七十八本,六年製的一千零二十三本,這是票樣。”方榕邊答邊順手從衣兜裏掏出進書的小票,遞了過去。
“閣下就是方老板嗎?”就在這時,一把低沉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就是方榕,這位大叔,你是?”聞聲微微一愣,方榕轉過身子,鏡片後的雙眼有點迷惑地打量著麵前這個措辭和衣著不太相襯的中年人。
其實在扛書進店時,方榕就已經注意到了正站在櫃前翻書的他。他那身灰藍色的
土布褂子和臉上的風塵,以及腳下沾滿了黃土的布鞋,讓方榕一眼就判斷出他十有八九是來自周圍的大山裏的山民。
更因為他站在被小蔣一直戲稱為迷信專櫃的那裏翻書,便讓方榕認定他是那些偶爾來買書的山民,所以沒太注意。
但山民這樣的措辭未免有些過於文縐縐了,所以方榕覺得有些迷惑。
“哦,榕哥,忘了給你說,這位大叔說是有人托他帶封信給你,大清早就來了。
我說你出去了,要他把信留下,可他不肯,說要親自交給你,所以一直等到現在。”
眼尖的小蔣發現了方榕眼中的迷惑,趕緊忙著解釋。
“我是韓家寨的韓二,受我們老太爺的吩咐,專程來給方老板送封信。”中年山民確認了方榕身份後,很小心的從肩上的褡褳裏掏出一份信,恭恭敬敬地用雙手送了過來。
方榕心下大奇,沒來由的被麵前這人的態度弄得微微有些躊躇,伸手拿過櫃台上的毛巾,用力擦了擦手後,這才也鄭重地伸出雙手。
接過牛皮紙的信封一看,方榕心裏更是一愣,映入眼簾的是眼下已經很少見到的豎寫格式和三行極其工整的蠅頭小楷:“書呈,三泰書店方老板親啟,韓家寨韓遠山恭筆。”
“咦?榕哥,好像是繁體字耶。”身邊探頭張望的小蔣脫口叫道。
“叔叔,叔叔,可以賣了嗎?”方榕剛要開口,已經在門口等急了的小孩子們卻嚷嚷了起來。
“這位大叔,你們老太爺是不是還要你拿到回信?”被孩子們的叫聲提醒了的方榕放棄了馬上拆信的念頭,抬起頭對著正好奇的打量著自己的中年山民問道。
“嗯。老太爺吩咐,如果方老板方便的話,最好回封信給他。”
“那大叔大概什麽時候回去?要不是很著急的話請等一會好嗎?我把這邊的事處理一下後,馬上拜讀並寫回信。”
“不著急,方老板您忙,我晚點再過來取回信,您看四點鍾怎麽樣?”
“那就麻煩大叔了,四點鍾應該沒問題。對了,大叔,還沒吃飯吧?我讓人帶你過去先吃點東西?”說著,方榕一回頭,便要安排小蔣帶他去吃飯。
那中年山民連忙推辭道:”不了,不了,方老板您忙,我一會再來。”說著,他已經退出了店門。
“那大叔你先去忙,我忙過這陣就看信。”方榕趕了兩步,站在門口大聲衝著中年山民的身影喊道。
小小的書店裏,擠滿了蜂擁而來的小孩,嘰嘰喳喳地聲音彷佛能掀起屋頂。被剛剛卸下的十二大袋的書根本來不及一本本的拆開清點,就那麽隻拆開了封口的塑膠後擺堆在那裏。
長長的櫃台後,身為老板的方榕和店員小蔣各站一邊,手忙腳亂的在無數雙小手裏麵收錢,送書,送書,收錢。根本來不及蓋上方榕一向強調的書印,那是方榕為了方便顧客退換買到的殘缺書而特意手刻的標誌。
就在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小蔣在那邊卻忽然高聲嚷嚷了起來:”不對,這絕對不是我們書店裏賣出的書,不能給你換!”她高亢的女聲一下子蓋住了店內的嘈雜,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地往她那邊望去。
“小蔣,怎麽了?”費勁的在書袋之間挪動著微胖的身體,方榕邊往那邊走,邊問道。
他有些納悶,盡管平時小蔣這小丫頭有點潑辣,不過對顧客卻一直都很有耐心,態度也很溫和,一般不會像現在這麽激憤的。
“榕哥,這本書明明不是我們店賣出去的,可是她卻硬說是從我們店買的。”因為忙和激動而已經漲紅了臉的小蔣說著遞過來一本書。
“哦!”伸手接過看上去還很新的書,方榕隨手一翻,就看到裏麵很多被裝倒了的頁子和七八張隻有半截的殘頁。再一抬頭,一看櫃台外邊嘴裏正嘟嘟囔囔的嚷著叫屈的換書人,方榕樂了:“這不是新希望書店的老板黎大媽嗎?您老怎麽會跑我這裏買書了?也還真奇怪了,好像這是您第三次到我這邊買到這樣的書了吧?你覺得是不是巧了點?”
“你管我是誰呢?反正書是從你們店裏買的,你說換不換吧,少羅嗦。”一看方榕在認出自己後,態度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強硬。這個略顯黑瘦的半老婦人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
“原來上幾次都是你呀,你這麽大歲數的人了,老做這種事你丟人不丟人啊?”還沒等方榕再答話,一邊的小蔣卻直接炸了。
她嘴裏嚷著,身子迅速站到凳上,從書架的頂部摸出兩本沾染不少灰塵的書,“啪”的一下扔到櫃台上,激起的灰塵讓擠在櫃台前的眾人都往後退了兩步。
“呶,這兩本也是你拿來換的吧?”跳下凳子的小蔣鄙視地瞪著眼前的女人,冷冷的問道。
“是我換的又怎麽?不是我換的又怎麽樣?難道在你們店裏買到這種爛書就不能換了?”眼光飛快的掃了眼扔在櫃台上的兩本書,老女人眼中閃過一絲恐慌和迷惑,嗓門卻更加提高了。
“你還真不要臉,你……”氣的都要開始發笑的小蔣剛說道這裏,就被站在一邊的方榕攔住了:“小蔣,別說了,不要罵人。”
“好啊,年紀輕輕的你們就會欺負我一個老太婆,難道你們三泰書店寫在門口的承諾都是放屁的?大家快來看啊,三泰書店耍賴皮欺負人了啊……”一看比較好說話的方榕出頭了,老女人越發的癲狂了起來,扯著嗓門拍著櫃台就大喊了起來。
“啪!”把握在手裏的書往櫃台上一摔,自衝突開始後一直顯得和顏悅色的方榕眉頭皺起來了:“本來不過是一本書幾塊錢的事情,瞧您歲數這麽大了,就算白送一本也沒關係,可是您現在這算什麽?在一群孩子麵前,您就不覺得羞愧?既然一定要這麽胡攪蠻纏,那您先停停,過來讓我告訴您為什麽不給您換。”說到這裏,方榕順手從蛇皮袋裏拿出同樣一本粗看上一摸一樣的輔導手冊,和那本要換的書擺在一起。
這時,周圍的小孩和聞聲進來瞧熱鬧的人都圍了過來。那老女人也身不由己的被擁到了櫃台前。
“您瞧,這兩本書粗看上去是一樣的,可是您仔細看,這顏色,還有這字體,還有裏麵這襯頁,瞧出來了吧?別的不說,光我這前後襯頁您這書上就沒有。您也是賣書的,別告訴我您不知道您拿來換的這本是從那家調來的盜版,賣書盡管也是生意,可是做這一行,光鑽錢眼是不行的。”
隨著方榕不斷的指出兩本書之間的不同,周圍觀的人們漸漸嘈雜了起來,感歎,驚訝種種的議論聲裏,瞅向麵色潮紅的老女人的目光裏盡是譴責和鄙視。
“不換就不換,我認倒黴行了吧?反正我書就是從你們店裏買的……”瞬間被打垮了的老女人盡管嘴裏還低聲強辯著,不過身子卻已經開始往人群裏縮。
“您等等,拿上您的書,還有這本,我也送給您了。”在眾人不解的眼光裏,方榕撿起櫃台上的兩本書,送了過去。
“榕哥,既然已經揭穿了她是來騙著換書的,幹嗎還送書給她?”看著拿上書後老女人擠出人群的狼狽背影,小蔣不解地問道。
不大的書店內,一下子又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齊齊地看著方榕,等著他的回答。
“她來換書,說明有孩子買了她的書不能用,要求她換。可現在這書到處都用,書市那邊也經常斷貨,今天早上,我在書市也看到她姑娘去提書了,可能沒提上,所以逼得她隻能想這辦法。這麽大歲數了,開個書店不容易,再說也可以幫到在她那裏買書的那孩子,送本書有什麽關係呢?”方榕寬厚的笑了笑,說道。
說完不管小蔣還是那麽的不以為然,他伸出厚實的雙手在空中重重一拍,高聲叫道:“開工了!”
緊接著便是一陣混天地黑的忙。
這一忙就忙到了下午兩點,望著麵前已經騰空了的十個蛇皮袋,嬌小的小蔣就那麽癱坐在櫃台後邊的椅子上,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對著坐在書袋上的方榕有氣無力地說道:“榕哥,不好意思,我實在沒力氣站起來了,肚子也餓的受不了了,今天請我吃次麻辣燙?”
“嗬嗬,沒問題,等我抽完這根煙就去買,正好我也餓了。”笑著點了點頭,方榕猛抽了兩口煙,禁不住咳嗽了幾聲。
“榕哥,你該不會又是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吧?”癱坐在那裏的小蔣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睜大了眼睛。
“早上起得有點晚了,所以……”
“就知道你又沒吃,都這麽大人了,怎麽就不知道愛惜自己?那樣會把胃弄壞的,真是!”小蔣嗔怪地橫了他一眼,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有點逾越了雇員和老板之間的界限。
“嗬嗬,瞧我這身體,哪那麽容易出問題啊……,喂,你幹嗎去?”正嗬嗬笑著解釋的方榕呼得站了起來。
“去買吃的呀!不然餓死你這老板後誰給我發工資?”小蔣麻利地出了店門,忘了就在剛才她還癱坐在那,渾身無力。
“過癮!”方榕象往常那樣把麵前的炒麵一掃而光,順手又點起一隻煙。
好像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小蔣忽然抬起頭說道:“榕哥,不如今天晚上到我家吃飯吧,反正你也一個人。我叫我媽做韭菜雞蛋餡的餃子。”然後又馬上把臉藏到麻辣燙的熱氣後麵,好像怕方榕看出些什麽。
“韭菜雞蛋餡?!你不要饞我啊。不行,你媽的手藝太好了,我現在在街上吃別的餃子都快沒味了,所以,這個月不能再去了。”方榕微微一笑,吐了個俏皮的煙圈。
“那就天天到我家吃好了!”脫口而出小蔣麵色一下子竟然有些緋紅:”這麻辣燙的味道真衝!”
“傻丫頭,你不知道我的飯量有多大嗎?瞧瞧我這樣子,再天天在你家吃,你不怕吃窮,我可怕吃成個大酒壇子,傻丫頭。”笑嘻嘻地逗著這個小姑娘,方榕心裏不禁有些溫暖,但馬上想起什麽似的甩了甩頭:“差點忘了,還有封信沒看呢。小蔣你再盯一會,等會我下來替你,辛苦你嘍。”說著,便往店外走去,似乎渾沒注意在他隨意的兩個“傻丫頭”之後,小蔣再沒有抬起過頭,更沒有說過話。
“我是傻丫頭,所以才會…”盯著那個厚實的背影,小蔣忍不住地歎了口氣,兩滴眼淚終於不爭氣地落入了有些渾濁的湯裏。
“方老板台鑒:近日偶聞坊間傳言,盛讚先生雅善,令遠山慕之。今日冒昧致柬,欲請先生拔冗移駕,不知可否?韓家寨韓遠山恭筆頓首。”望著麵前白紙上這幾行工整的蠅頭小楷,在香煙繚繞的小屋中,方榕坐在書桌前不停的琢磨著寫信的這個人。
“韓遠山?韓家寨的老太爺?莫非真是傳聞中的那個人?”三支煙燃盡,在伸手摁滅煙頭的同時,他終於想起了關於這個人的傳聞。
微微的眯上眼,雙手緩緩的虛按在信紙上,半晌之後,他在一種分外漠然的微笑中站起身,找出並不常用的墨盒和毛筆,寫起回信來。
“怎麽還不下來?真是急死人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那批眼淚汪汪的孩子,渾身酸軟的小蔣嘀咕著伸了個懶腰,悶悶的回到櫃台裏坐下。
她沒想到剛剛拉來的那多書會這麽快賣完。也沒想到被那麽多雙淚汪汪的眼睛盯著是這般的辛苦,剛剛弄的她自己都想哭了。可榕哥到現在都不下來,他到底在上麵做什麽?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了。騰的站起身,準備上三樓去找他。
還沒等她走出店門,又一群小孩手裏拿著錢奔了進來。
“阿姨,買一本六年紀的輔導手冊……”“姐姐,買一本……”一時間各種各樣的稱呼和叫聲頓時包圍住了她。
“對不起,同學們,輔導手冊賣完了,賣完了。”一邊解釋著,一邊焦急的抬頭望店門口望去。她實在不敢再看那一張張瞬間被失望所淹沒了的小臉。她知道,馬上,就會有不少嬌氣點的孩子要哭。
還好,這時,她看到方榕進來了。
“你們學校不是不準備用輔導手冊的嗎?”從小蔣口中搞明白狀況的方榕一下子也覺得頭大了起來。
這次他拉這批輔導手冊,事先已經和周圍的學校聯係過。周圍大小的五家小學隻有條件最好的電力小學說不要,所以他每樣隻多定了二十本。可不知怎麽搞得,現在書拉回來了,這家學校的兩個年級又要用了,這樣書顯然就不夠了。
“今天老師又說要了,叔叔,你快幫我們想個辦法啊,老師說了,如果等“五一”過後上課,誰要是沒有輔導材料,就不讓他進教室,還要叫家長呢。”一看是方榕回來了,眼淚汪汪的孩子們一下子就圍上了他,拽著他的衣襟,七嘴八舌的求助了起來。
“小蔣,現在幾點了?”聽孩子們這麽一說,方榕眉頭微微的皺了皺,沉吟了一下後,轉頭問道。
“三點半,榕哥,你是想?”看了下表後,小蔣遲疑的問了半截話,因為她已經看到方榕往電話邊走去了。
“嗯,隻有請張老板給想想辦法,把書托班車給帶過了。就是怕那邊也沒書了。”嘴裏答著,方榕撥通了電話。
“小蔣,你算一下大約還缺多少本?”手握著話筒,方榕在孩子們企盼的眼神中扭頭問道。
“兩個年紀大約還各缺七十本。”小蔣迅速的答道。
“對,就要五六兩個年紀的各八十本,麻煩你了張兄。嗯,好的,好的,我一會等你的電話。謝謝,再見。”放下電話,方榕開心的一轉身,衝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學生們笑道:”這次咱們大家運氣都好,你們要的書大約在六點左右就能被班車帶回來。現在同學們先回去,給自己的好朋友們都說一下,等會一起來買,好嗎?”
“耶,好耶,叔叔萬歲!”頓時開心起來的孩子們嚷嚷著逐漸去遠了。
“小蔣,要不你也先回去休息?”把眼光從孩子們的背影處收回,方榕轉頭笑道。
“小蔣,小蔣?你怎麽了?”發現小蔣站在那邊臉色陰晴不定的發著呆,沒理會自己的方榕走過去,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看她這才回過神來的樣子,不由奇怪的問道。
“沒事,沒事。對了榕哥,你說這次張老板他們托班車帶書,會不會又托到上次那個家夥?”口裏說著沒事,重新坐回原位的小蔣還是皺著眉頭,略顯不安的問道。
“今天生意這麽順,不會再那麽倒黴吧?”一聽她提起上次,方榕點煙的手也不由的停了一下。
“最好是這樣了,想起上次我就生氣。榕哥你對他實在是太客氣了,他說三十你就給了他三十,榕哥,不是我說你,你有時候也……”後麵的話都到嘴邊了,小蔣卻沒能說出來。因為她被彌漫在店內的煙嗆到了。
“榕哥,你能不能少抽點煙啊?整天看你除了吃飯手裏就沒停過抽煙,身體不難受嗎?”咳嗽了幾聲後,小蔣伸手驅趕著繚繞在麵前的煙霧,對趕緊滅掉煙頭,麵露歉意的方榕嗔道。
嗬嗬的輕笑了兩聲,方榕不肯接話,順手拿起書架上的一本“鬼穀子”翻了起來。
沒來由的輕歎了一聲,小蔣也順手拿起一本書亂翻了起來。
從三年前方榕來到聊城,開起這家三泰書店那會起,她就在一直在這裏幹了。三年來,書店的生意日漸紅火,她自己的收入也節節升高,眼下她自己每月的工資都可以和她當了半輩子小幹部的父親比肩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她越來越能熟悉這個店的運作,越來越了解方榕的時候,她卻越來越明顯的感覺到自己和方榕之間的距離。
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像兩人之間到了一定距離後,始終有層無形的牆隔著的那種感覺。
特別是每當方榕對自己的一些話笑而不答,坐在那裏開始看書的時候,那種感覺就越發的明顯。
開始,她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小,很多事不懂的緣故。可是在努力看書,努力成長到現在的今天,她發現隨著她在街麵上閱曆的增加,以及她從書裏明白事理的增多,那種無形的隔閡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強烈了。
不過一番努力也不算白費,現在的她已經隱約的明白,那種隔閡不光是對她,而是針對所有人的。因為她隱約的發現,保持那種隔閡般的距離,似乎是方榕自己特意追求的。
“他為什麽會這樣呢?”想到這裏,她不由的抬起頭,把略顯迷離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對麵的方榕。
彷佛感應到了她的注視,方榕探詢的目光迎了上來。這讓她的心不由的跳了幾跳,臉也覺得熱了起來。有些慌亂的挪開眼光,正想找些話來說的時候,忽然響起的電話幫了她一把。隨即她的注意裏便被放下的電話的方榕臉上,那一抹無奈的笑容所吸引。
“榕哥,怎麽了?是不是張老板的電話?”
“沒錯,是張老板的電話,他們已經把書托給四點的班車了,車號是3025。”方榕搖著頭,又似無奈,有似好笑的說道。
“3025?那不就是那家夥的車嗎?”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她有些忿忿的說道。
“可不就是?看來生意好點,連老天都會眼紅,嗬嗬。”
“怪不得前麵一說帶書我就覺得心裏不舒服,原來是應在這裏了。榕哥,幹脆這次咱們倆都不去了,我找明明幫我們去取,免得生氣。你說好不好?”心底裏抱怨了一聲,小蔣勉力振作起精神說道。
“嗬嗬,小蔣,沒那麽嚴重吧?隻不過是個比較討人厭的司機而已,最多這次還是給他三十的運費好了。自己的事,怎麽指望別人呢?難道別人一輩子都能幫你麽?”
說完這些似乎有些離題的話後,剛還微微有點感慨的方榕又笑了:“既然你不想這麽早回去,那等會你看店吧,我找輛三輪車去取。喂,別噘嘴呀,據說噘嘴是傻丫頭的專利,你不會想告訴我你還是傻丫頭吧?”
“討厭啦!榕哥就知道欺負我。”微紅著臉說完後,她站起身逃跑似的閃出了店門。
“我是不是在這裏待的太久了?”有些恍惚的望著她嬌俏的背影,方榕的腦海裏忽然閃過這麽一個問號。
“榕哥,我已經和隔壁的老金頭說好了,你一會直接去推他的三輪車就行。”一進門,小蔣就風風火火的說道。
“嗯,小蔣真是越來越能幹了,嗬嗬。”方榕笑著摸出一根煙,剛要點燃,忽然又停住:“小蔣,有沒想過自己開間書店?”
“什麽?榕哥,你別開玩笑了,這聊城有咱們這家三泰,還有誰能指望開書店過活?你該不是不要我了吧?”說到這裏,小蔣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剛還笑嘻嘻的臉上也布滿了驚疑不定的疑雲。
“什麽話,我隻是隨便問問而已,你小腦袋怎麽就會聯想到那裏?”低頭點上煙後,長長的吐了個煙龍,方榕輕笑著答道。
“嚇我一跳,還以為我做錯什麽,你不要我了呢,嘻嘻。”嘻嘻笑著,好似從沒表現過剛才那番驚疑模樣的小蔣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你剛才說聊城有了咱們三泰,就沒人會指望開書店過活,這句話錯了。”放下手中的書本,又抽了口煙後,方榕忽然正色說道。
“嗯?什麽?”重新揀起書本的小蔣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這三年來,方榕很少這麽正色的說過類似生意方麵的話題。盡管在不經意間,他常常說出和做出些讓她暗暗佩服不已的事情來。
“當初我來到聊城,那會這裏除了新華書店,再沒有一家書店,但是到了現在,你算算這街麵上一共有幾家書店?”
“除了我們和新華書店,還有五家,可是他們五家做的加起來也不到我們一家啊,怕什麽?”小蔣不解的問道。
“盡管他們生意不如我們,可是能維持到現在,也說明生存的空間蠻大。所以與其說是你說錯了,還不若說是我錯了。”伸手又從櫃台上的煙盒裏摸出根煙對上火後,方榕說道。
“又怎麽說是你錯了?”奇怪之下,小蔣都忘了伸手扇麵前繚繞的煙霧。
“如果光從生意的角度來看,當時我開這家三泰的時候,應該一口氣在聊城的各十字路口,同時開上五到六家書店的,那樣的話,到時候我集中進貨,分散銷售,各個店之間還可以相互調書,不但成本低了,而且規模也大了。如果做到那樣,才真正可以說,除了我們之外,在聊城不會有人指望開書店過活了。”有些懶散的半躺坐在那裏,方榕慢慢的說道。
“榕哥,那你當時為什麽不這麽做呢?”閉上眼睛想了想,馬上明白過來的小蔣有些遺憾的問道。
“當時沒想到啊,嗬嗬,我也是最近才想起來的。”方榕笑道。
“要是當時你就想到的話,哇,榕哥,你就是大老板了呢,嘻嘻。”小蔣有些神往的說道。
“我最近還想到了些別的,想不想聽?”深吸了口煙的方榕又微笑著說道,鏡片後的眼神裏閃爍著一股光芒。
“當然要聽了,榕哥你快說。”被挑起興致了的小蔣站起身,挪動椅子放在方榕麵前一米多遠的地方,坐下來催到。
“其實這個想法以前就隱約的有了,不過現在才算是逐漸清晰了起來。”有意無意的坐直身子,稍稍的拉開距離後,方榕又說:”以前隻是朦朧的知道做生意最好做獨行,那樣利潤才高,可是究竟做那行才算是獨行,心裏卻沒有底。直到最近,從書店紅火這件事上,我有了點明悟。”
“什麽明悟?榕哥別買關子啊,快說。”小蔣催到。
“小蔣,我來問你,這聊城在以前沒開放的時候,最早由政府控製,涉及到咱們具體生活的企業和單位都是那些?我是說和咱們生活息息相關的部分,不包括行政那一塊。”
“不就是書店,糧站,百貨大樓,還有煤廠啊那些嗎?”小蔣有些不解的問道。
“沒錯,幾乎所有的城市,不管大小,不管貧富,我發現每個城市裏政府最早設立的,都離不開這些部門。有了這個發現後,做生意具體該做什麽,不就很明顯了?”方榕在煙灰缸裏摁滅手中的煙頭,笑了笑說道。
“哦,我明白了,你是說……”稍微愣了一下後,小蔣有些激動的站了起來,不過隨即又略顯沮喪的坐了下來:”現在幾乎各行各業都有人做,現在明白這些還有什麽用呢?要是早十年明白還差不多。”
“嗬嗬,誰說沒有用?在大量普遍的狀態中,特殊和例外的情況隻會讓有準備的人發現。今天就算是給你出個考題,聊城現在還有那行還沒有人去做,算是獨行?獎品就是這家書店。”淡淡的笑著,方榕冷不定丁說出了類似玩笑的承諾。
“榕哥你別逗我了,店子就算你敢給,我還不敢要呢。”頓了一下後,感覺不很對勁的小蔣站起身,把椅子拖回自己的那頭,臨坐的時候,忽然低聲幽幽的問道:“榕哥,拜托你以後別開這樣的玩笑,我不喜歡。”說完就低著頭坐下,拿起書看了起來。
被她忽然異與平常的語氣和神態弄的有點尷尬的方榕一愣,正想開口,店內走進一個人來:“方老板,我來取回信。”
“榕哥,韓家寨的韓老太爺找你什麽事啊?”眼看著那人走遠了,原本一直低頭有些悶悶不樂的小蔣還是沒忍住心頭的好奇。因為對生長於聊城的她而言,這個韓家寨的韓老太爺身上有著太多的神秘和傳聞中的光環。
“說是想見我一麵,叫我方便的時候去韓家寨一趟。”淡淡的笑著,方榕順手又點起了一支煙。
“這就有點奇怪了,聽說這幾十年裏,別說外人,就連他們韓家寨的人都很少見過這個老太爺的麵,我以前有個同學,她家就是韓家寨的,她就從沒見過這個寨子裏輩份最高,也最神秘的老人。他怎麽會忽然想到要見你呢?真是奇怪。”她心中些微的不快瞬間就被滿心的好奇所淹沒。
“這我也不太清楚。”方榕還是淡淡的笑著應到。
“那榕哥你什麽時候去呢?”
“看情況吧,我回信說我得便的時候就去,如果不出意外,三天之後我就去。對了,小蔣,你真的不要回家看看?”方榕站起身來問道。
“我今天早上已經給我媽說了,咱們店今天要忙,要很晚才回去呢。”“那好,我看這天快要變了,你趕緊回去穿件衣服,等下我去取書,你看店。”
“呀,真的,剛還好好的天,這會怎麽全陰了?”站起身來到店門口,抬眼望天的小蔣訝到。
剛還隻是多雲的天際,此刻就連半遮半掩的太陽都躲在陰雲後麵不見了。北方的四月天,還未脫盡料峭春寒的涼意。天氣一變,人就能感覺到冷。隻穿著薄毛衣沒穿外套的小蔣確實需要加件衣裳。
“那榕哥我先去了。”話音未落,人已經走遠了。
逐漸暗了下來的書店內隨著她的離去,頓時安靜了下來。隻有坐在暗影裏的方榕,在不時亮起的煙頭和黯淡天色的映照下,像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塑,靜悄悄的座落在那裏,凝滯的就似乎像他身上那段無人知曉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