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夜異聞錄
展翼走到教堂的後門附近,抬眼望向天空,發現又下雪了,零星的雪花有些像是粉塵之中的棉絮,這是可調整雪花大小的人造雪,主要公用是造景和淨化空氣。
這種雪花落到地麵之後會即刻融化,不會積累也不會結冰,同時形成一種淡淡的類似霧的懸浮水汽,淨化底層的空氣,並且增加濕度和一點點輕微的鎮靜劑。
這種鎮靜劑是用來抗拒煩躁情緒的,讓狂躁的人們情緒得到一定的平複,當然了,對血族根本不起作用,劑量輕到大多數人類都可以忽略。
展翼打開教堂後虛掩的小門,走了進去,沿著小路,沒走幾步就踏上台階,到了教堂的後門口。
教堂既然是廢棄的,所以就沒有關門。
展翼從風衣口袋裏掏出監控器看了看,發現指針已經在狂轉了,放回監控器,抽出槍,展翼略微放慢了腳步,教堂裏有燈光,靠著灰蒙蒙的窗戶透進的光,製造出昏暗的環境。
雖然破敗,但這教堂美極,惟妙惟肖的雕塑盤旋而上直插穹頂,有一種無限伸展的藝術感,灰色的主色調顯得十分立體。
展翼走到空****的教堂圓形房間中央,腳下是彩色碎片石頭拚成的大型組合壁畫,一直鋪開去,立體的構圖,在牆壁和地麵接縫的地方形成一種類似於斷層又類似於深淵的藝術效果。
展翼仰臉欣賞,教堂的四壁被無數的人像包圍,每一個人像都不同,喜怒哀樂各種神態惟妙惟肖,唯一相同的是雕像空洞的眼裏都有一種類似於寬恕又類似於撫慰的神色……通過眼眶周圍的肌肉形態表現出來。這種仰望感覺,像是被眾多神靈俯視,但展翼感覺不到任何的安心,反而感覺到被窺伺的不舒服。
“這是一組立體藝術。”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
展翼回過頭,就見諾蘭雙手插兜緩緩地走了過來,“很美吧?知不知道什麽意思?”
展翼沒出聲。
“我剛看到的時候就被迷住了,這種組合雕塑,美感就在於要加上觀眾才成為完整的藝術品。”諾蘭此時穿著類似於校服,學生腔很重的襯衫西褲,還有灰黃色的背心,一條棕紅色的領帶,白色的皮鞋。頭發都染回去了,一頭黑發修剪整齊……這是他被鑒定出攜帶BN反應之前的樣子,大概也是他心目中自己真正應該存在樣子。
展翼站在雕塑群的中央,回頭看著他,臉上依然沒有表情,沒有說話,沒有任何的感情交流或者語言交流,連眼神裏都沒有任何的溫度,隻是看著諾蘭。
諾蘭和他對視,開口,“當你的身份不同,走進來會有不同的心情,藝術品也會表達完全不同的感情給你。”
“當我的生活完全沒有變,走進這裏,隻覺得雕刻技能鬼斧神工。”諾蘭說得不緊不慢的,“但是當我被發現攜帶BN病毒,一無所有再走進來的時候,發現這些雕像簡直麵目可憎。”
展翼沒說話,靜靜聽。
“你看這些臉上帶著悲天憫人神聖樣子的家夥,像不像那些街上的路人?”諾蘭問展翼,語調卻是平緩,“你知道不穿衣服的人和穿了衣服的人,有什麽區別麽?“
展翼依然沒開口,不過諾蘭似乎也沒指望跟他對話,繼續自說自話,“這些衛道士最熱衷的就是在自己穿著衣服的情況下,嘲笑沒穿衣服的人,一方麵指責你不知廉恥,一方麵又要表現得自己很高尚,很有同情心,可誰不知道,等他們脫下衣服,和被他們指責的對象有什麽區別呢?”
展翼並沒有很注意聽他的說話,他察覺到,似乎四周圍有一些些**,有什麽人正在靠近,數量還不少。
“但是等到今天我再走進來。”諾蘭仰起臉,張開雙手挺起胸膛深呼吸,“我感覺這些臉孔再也不可惡了,這些也不是討厭的路人了,是天上的神明,他們憐憫我,給了我第二次的機會,對我恩寵有加。”
說著,諾蘭伸出手指著展翼,“所以說,這個世界神明給人類最大的恩寵不是與生俱來的擁有,是失去以後在擁有。”
等諾蘭說完,展翼終於開口,“你BN好了沒有我是不知道,不過腦子壞得很嚴重。”
諾蘭愣了一下,笑了,“你還真是沒有一點點浪漫感,你有愛過什麽人,或者被誰愛過麽?”
展翼拿出一副手銬扔到他眼前,“回安全中心。”
諾蘭一抬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我知道你見我重歸自由重新過上原本的生活很不甘心,不過你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是BN攜帶者。“
展翼有些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隨即掃向一旁,那裏是一個黑暗的門洞,後邊似乎是走廊。
“你真覺得神明憐憫你才會有這次機會?”展翼平靜開口,“你覺得你有這個價值?”
諾蘭微微皺眉,看著展翼。
“我見過無數BN攜帶者,在病發的時候連人的形狀都不能完全地保存。”展翼道,“你的情況,應該是有人給你注射了藥物。”
諾蘭要開口。
“有沒有注射,你自己知道,我不感興趣。”展翼拉了一下槍栓,似乎換了顆子彈,“你對這件藝術品誤讀很嚴重,神明從來不憐憫人類,憐憫是人才有的感情。”
展翼話說完,對著牆洞的方向連開了機槍。
“嘭”一聲,一個巨大的黑影摔了出來,倒地……是一直碩大的變異赤魎。
黑色的血液流出來,流進了地麵的紋路縫隙之中,順著地勢蔓延開來,竟然是一副樹形的圖畫,就如同不斷往外擴張的血管一樣。
諾蘭忽然伸手一捂胸口,他感覺到心髒“通通”地劇烈跳動了起來,每一下膨脹就好像要爆裂開一樣,血脈膨脹,而收縮又好像無法呼吸……情緒被調動了起來,有些癲狂的衝動。
諾蘭抓緊胸口,想盡量控製它的跳動。
“果然還是有時效性的,可惜了。”
這時候,從漆黑的牆洞後邊,緩緩走出來了一個人。
展翼抬頭看他,大魚麽……
這人穿著一身古怪的墨綠色條紋西裝和西裝褲,帶著一頂奇怪的禮貌,整張臉和手都塗了厚厚的白色粉末,五官看不太清楚,雙眼的眼眸是暗紅色的,眼線很重,特別是黑色的下眼線,嘴唇也塗成了白色,整張臉看起來像一個假麵。
他走出來後,看著手腕上的手表。
展翼清楚地看到他胳膊上有半個紋身——奴隸紋身。
微微皺起眉頭,展翼知道——這條依然不是大魚,隻是跑腿的,可能比諾蘭有利用價值一些而已。
“副作用顯現的時間比預期的要早。”那人搖了搖頭,看諾蘭,“你果然潛力有限。”
“什……什麽意思。”諾蘭此時感覺到了全身都和心髒一樣,一脹一縮的難受至極,最後他蜷縮了起來。
“不過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綠衣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擺了擺,“意外的驚喜。”
諾蘭蜷縮在地上,超乎想象的痛苦讓他的十指抓著地麵,地上的血跡不知道是他在流血,還是地上的壁畫在流血。
展翼從風衣口袋裏拿出了一個注射器來,扔到他麵前。
諾蘭仰起臉,此時,他的嘴角和眼角已經開始流下黑色的血液。
諾蘭握著胸口,看著地上袖珍的注射器。
這種注射器他見過,他自己都有一個,隻是扔掉了。在被鑒定出BN攜帶那一天,安全中心的人就配了一個給他。
這是一種新型的血液急凍劑,安全中心的人告訴他,一旦在沒人幫助的情況下BN病毒突然發作,就用這注射器紮自己一下。到時候,體內所有血液都會急凍,隨即連身體也會被凍住。
這種藥劑,是一種理論上的延緩藥劑。
雖然安全中心的人保證說一旦身體處於急凍狀態,會被永久封存在安全中心的冰庫裏邊,等到以後BN的解藥研發出來後,會為他們集體解毒並且解凍,但諾蘭從來沒相信過……這種話,誰會相信?誰知道會被冰封多久?是日後一起解凍,還是永遠封存,亦或者直接將屍體處理掉,反正他是沒人關心,一無所有的存在。
“啊!”諾蘭的思緒還如同沸水一樣不斷翻滾,身體也如同達到沸點以上,開始炙熱,他看到手背上的皮膚,已經開始龜裂開來。
展翼皺眉,“注射!”
諾蘭伸手抓向急凍劑,這時,就見那綠衣人蹲下來,看他,“聽過什麽叫鳳凰涅槃麽?”
諾蘭微微一愣,抓著急凍劑的手就不動了。
“等你這一輪痛苦熬過去,你就會徹底恢複了!”他的語言帶著某種**力,就如同惡魔的引誘一樣,在劇痛和不甘之中的諾蘭聽來,比任何話都有吸引力。
“他騙你的。”展翼的聲音比起那如同蜜糖一樣甜蜜引誘來,冰冷而毫無味道,像是插進心髒的刺,讓他的劇痛更加痛。
諾蘭仰起臉,望向展翼。
展翼和他對視,冰藍色的眼眸依然沒有感情沒有溫度,但不知道為何,諾蘭感覺劇痛,竟然緩解了一些。
有一些畫麵,在諾蘭眼前突然開始閃回,他看到了數的眼神,曾經出現在這短暫的一生裏。
最初,全世界看他的眼神有很多種,疼愛、羨慕、嫉妒、仇恨、迷戀……等等,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精彩又豐富,而他看世界的眼神隻有一種,就是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但是等他的世界被BN病毒所顛覆,那些眼神都消失了,沒有了疼愛、羨慕、嫉妒、仇恨或者迷戀,在他的周圍,隻剩下了別人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以及無盡的自卑。
直到今晨的那一刻,他感覺他的人生重新精彩起來了,回來的路上,他見到了好多好多人,大家開始重新關注他,那些眼神又都回來了,各種各樣,比原先更加的豐富。
諾蘭一直覺得展翼太可恨了,他是唯一一個不同的人,他的眼神從來不變,無論是什麽時候,沒有憐憫,沒有厭惡,也沒有喜好。
在滅頂的痛楚襲來那一刻,諾蘭一把抓住注射器,用最後一絲力氣,紮入了自己的手腕……
沸騰的血液似乎突然停止了流淌,火熱的溫度急速下降,身體開始冰冷,並沒有痛楚,相反的,痛楚消失之後是一種解脫的感覺。
諾蘭抬頭看著展翼,張開嘴似乎想說最後一句話,但急凍劑在瞬間已經將他凍住,他趴伏在地上,像是已經死了,也許在某種意義上,他真的死了,因為BN的解藥什麽時候能研發出來,誰都不敢保證。
四周有短暫的安靜,像是喧嘩的鬧劇之後突然降入冷場,如同諾蘭的一生,短暫而又讓人啼笑皆非,唏噓不已。唯一的安慰就是,理論上,希望還存在。
……
“嗯。”綠衣人摸著下巴很感興趣地問展翼,“這小孩還真是沒什麽主見,不過奇怪為什麽他會聽你的不聽我的呢?明明我的條件更誘人一些。”
展翼抬槍,二話不說,扣扳機。
綠衣人的帽簷上冒出了一縷黑色的硝煙……
他半蹲著,細長的雙腿擺著一個古怪的造型,雙手還在褲兜裏,靜止不動,雙眼發直望著前方。
“不用裝,我用的是普通子彈。”展翼拉開槍栓彈出了彈殼,退出彈夾,裏邊是裝有活捉赤魎的麻醉子彈,滿滿的一彈夾,唯獨剛才那顆在槍膛裏的,隻是普通的子彈。
“嘶嘶……好痛啊!”綠衣人用力撓著腦袋,將禮帽拿下來,就見他額頭正中央有一個紅色的血窟窿,隨著他說話的聲音,血窟窿在緩緩閉合,子彈被擠了出來,傷口痊愈。
展翼看著黑色的血液順著他的額頭流下,順著鼻梁和眼角間的凹陷一直滑到下巴……黑色的痕跡分外刺眼,“赤魎。”
“我擁有自愈的能力,子彈對我沒有用處?”對方含笑看著展翼。
展翼換上了彈夾,對著他又開了一槍。
這一槍射中了心髒的位置,綠衣人痛得一皺眉,可傷口又很快愈合了。
但這次被擠出來的子彈掉落到地上,那綠衣人低頭一看,愣了愣。
那是一枚膠囊子彈,這種子彈通常都是被用來注射藥劑的。綠衣人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展翼,他也沒感覺到被注射了速凍劑或者麻醉藥。
“有什麽新型藥物麽?”對方微微一笑,黑色的血痕順著嘴角的紋路劃起一個得意的弧度,“對我不起作用的。”
“是麽?”展翼無表情的臉上,突然現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開口說,“是諾蘭的血而已。”
話音落下,再看對方的表情,展翼很滿意那一份精彩。
綠衣人低頭想抓破傷口,但是強大的愈合能力已經讓他感覺到諾蘭的血液融入了自己的心髒中,隨著血液奔流入全身的額血管。
他蒼白的臉上,出現了驚恐的表情。
“還有一點點催化劑。”展翼補充了一句,“促進血液循環的,你也許會喜歡。”
綠衣人突然抓著自己的脖頸,皮膚上開始出現和諾蘭一樣的龜裂,血液順著眼角滑落,和黑色的眼線膏融合在一起,像是黑色的眼淚。
展翼微微後撤了一步,就聽到那綠衣人慘叫了一聲後,身體開始膨脹,身後的門洞裏,有紅色的雙眼一對一對在增加,四周圍聚集了大量的赤魎。
展翼快速更換了彈夾,準備將眼前的赤魎全滅,平靜的神情,表示他不是第一次這麽幹。
然而,就在他準備動手的前一刻,空曠而高聳的教堂頂上,傳來了一陣空靈的歌聲。隨著人類世界幾乎不可能聽到的美妙歌聲響起,教堂四壁的精美雕像上開始出現裂痕。灰色的細小石頭開始往下落,整個教堂的穹頂上出現了長長的裂紋。
展翼仰起臉,看到陽光從縫隙裏投射進來,光線形成刀一樣的薄片,在地上畫出一道道的光道截斷了還在縱橫蔓延的黑色樹杈。
……
安全中心的警報開始大作。
“出什麽事了?”穆薩跑過來。
方旭打開了監視器,不停地刷新係統,“不知道,所有的視頻監視係統都失靈了。”
而此時,凱帶著特別行動隊的成員剛剛趕到教堂附近,就聽到“嘩啦”一聲,四周圍所有的玻璃全部碎裂了。玻璃渣子碎成了粉末,飄散到空中,和飛落的白雪混合在一起,劃過人臉的時候,留下一道道細細的血色紋路。
凱驚訝地看著教堂頂,漆黑的十字架上,白色的身影站在那裏,張開雙臂,歌聲從白羽口中送出,像是附著在空氣之中一樣蔓延開來,而最讓人不解的是,白羽原本一頭雪白的短發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樣了……
雪白的長發竟然已齊腰長,隨著風雪飄散開,頭頂人造雪的雲層裂開了一道道的裂紋,陽光灑下來,照在他雪白飄散的長發上麵,有晶瑩的光點。
同時,教堂裏邊槍聲槍聲大作。
歌聲漸漸終止的時候,槍聲也停止了。
白羽蹲下,像個好奇的小孩一樣歪著頭望向教堂的正門。
“轟”一聲,教堂巨大的兩扇正門被打開。
展翼走了出來,走到門外,仰起臉看上方。
高處的風吹起白羽的白發。
展翼拉起風衣的拉鏈,點點頭,“發型不錯。”
白羽眯起眼睛,笑眯眯地摸著下巴,問他,“人真有趣,因為一個希望選擇死掉,又因為沒有希望而想要活下去。”
展翼沉默了片刻,轉身繼續走。上車的時候,白羽已經到了他的身後,好奇地探頭問他,“你說是不是好有趣?”
展翼沒回答,抬頭跟凱說,“屍體回收,大魚跑了,諾蘭送去急凍庫房。”說完,開車,帶著白羽離去。